高处的镜像

作者: 朱立新

驼色毡帽

我对这座山记忆深刻,源于那年暮春途经它的最高垭口时,在一处水洼看见的一顶驼色毡帽。

山叫“玛积雪山垭口”,标注海拔4476米。这是阿尼玛卿山背后的一条乡间公路,碎石遍地,坑洼不平,静静从西边蜿蜒而来,又从我脚边拐下去,一直延伸进东面的崇山峻岭间。从这往东北方向望去,阿尼玛卿山高大的躯体凛然矗立在眼前,雪线及以下岩石清晰可辨,仿佛触手可及。正午的微风从远处吹来,行进到垭口这里已显得疲惫不堪,头顶的经幡似动非动,无精打采,仿佛藏族女人压灭灶台的牛粪火后,飘出来的一丝炊烟。四周静寂。宏阔的山川在视线所及或匍匐或奔涌,大有“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的气象。这时正是阳光的箭镞尖锐凶猛之时,刺得人无处躲藏,肌肤也灼热生疼。一点也不像诗人郭建强同样在高山之巅看见的阳光:“阳光像铜汁,像蜂蜜,像熔融的蜜蜡洒满了山体。”几个同行者钻进有空调的汽车里,举起饮料喊我。

仿佛冥冥中的暗示牵引,我不知不觉走到了公路一侧的缓坡路基前。不久,水洼和水洼边的驼色毡帽猝不及防地撞进了我的眼眸。

我顾不得自己的丑态,踉踉跄跄地边跑边跳下路基——奔突是隐忍的灵魂找到出口后的堑山堙谷,需要丢弃平时即使装腔作势的斯文和内敛,需要打开心间少的可怜的真实天性、敏感和好奇——我此刻在“山顶远眺万物清,俯视群峰尽收眼”的高处,在“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静处,还顾忌什么?

水洼是雨水汇聚在此而形成的,不大,看去水也不深,很浑浊,不时从水面飘来一丝难闻气味,是高原任何一个死水潭都该有的特殊味道:土泥、牛粪、腐烂水果、动物尸体、塑料发霉······混合凝聚发酵而成的腥臭味。水洼边的湿泥里,来饮水的牦牛、羊、马、秃鹫、沙狐留下了凌乱的蹄印。

驼色毡帽就半隐半裸地陷入这些蹄印间。如果不仔细看,很难立马辨认出它是一顶毡帽——原有的宽帽檐卷曲,帽顶塌陷且褶皱纵横,上面还有动物踩踏的泥蹄擦痕。不过,泥已经在风和阳光的共同作用下风干了,露出细微的龟裂纹理。此刻的它就像一个转山转水后累倒的信徒,痛苦难耐,拘谨猥琐,在时间的淤泥里低声喘息,同时向四周表明着沉默的藏族先民甘愿忍受岁月漫长的戕害的样子。它的颜色与洼水的颜色几乎融为一体,与周边褐色山体的颜色无限接近,显露被太阳灼烧、月亮轻揉、罡风舔舐、雨雪漫叩之后能够呈现的唯一古旧色泽。

这顶驼色毡帽是谁的?怎么遗落在这个地方的?

显然,这顶毡帽不是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用来比喻女主人公特蕾萨背负对丈夫托马斯的嫉妒和不安全感的惶恐与挣扎的毡帽,也不是纯粹肉身化身的高傲艺术家萨比娜灵魂象征的毡帽。小说家这样描述:“圆顶礼帽是一道河床,而在萨比娜眼中,每次流过的是另一条河,另一条语义之河;同一个事物,每次激发出不同的含义,但这含义中回响着之前曾有的所有含义。”这顶毡帽同样不是足够证明福楼拜创作意识现代性的“包法利的帽子”,也不是加拿大汉学家卜正民的《维尔米的帽子》。这顶驼色毡帽自有它的主人——一个高大的、腰间挎着藏刀的藏族汉子,抑或一个满脸皱纹、佝偻着身躯的老人,抑或脸庞上留有“高原红”的“卓玛”……就像我们每个人都是自然界的子民,我们是唯一的,偶尔被遗弃了,却依然有踪可觅。一顶毡帽只有一个家,家里的挂钩使毡帽气定神闲地享受安逸的时光,离开挂钩,毡帽就可以与凄风苦雨厮磨,与焦金烁石角力。它的全部意义仅仅是为主人遮风挡雨,驱寒保暖,然后被动或者自觉地结束短暂的使命,甚至死无葬身之地。毡帽遗落在这里,藏民族会认为这是毡帽的宿命,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情。他们根深蒂固的一个执念就是:过度在意已经发生的事情,是对大自然的不敬,是违背自然规律的。因此,如果身上的服饰配件不慎丢失,马匹走散,主人是不会去寻找的。这个源于佛学的“放下”思想,使他们更信赖时间的存在,也使他们在过往的历史中免遭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俟河之清,人寿几何”。万物自有归宿,土归土,尘归尘,很多事情并不按人的意志为转移。

这个高山垭口处的驼色毡帽,依然安静如初,沉默寡言。它将山的形状、大地的颜色、石头的硬度、河流的线条、风的密度蕴涵其内,它从明代张岱的《夜航船》中走来(《夜航船》记述:“秦汉始效羌人制为毡帽”,认为毡帽源自“羌人”和“燕地”),释义着宗教里密实的崇高、敬畏、尊重、崇拜、信仰等串联的某个符号或密码——它是一段历史,是这段历史的倾诉者,而我,只是一个过客,一个旁观者,一个倾听者。

可以设想一个场景:某一天,一个或者几个头戴毡帽的藏族男人走出各自的帐篷,骑上马去另一个地方。走到这个叫“玛积雪山垭口”的地方时,一阵风刮来,马一声嘶鸣疾驰起来,某个男人在后仰的瞬间,毡帽像一只蓄谋已久的雏鹰,歪斜身体急遽逃进漫天黄沙中。男人并不愤懑也不慌张,他没有拽住马的缰绳,只是回头一望,“嗷嗬——嗷嗬”地吼着,策马扬长而去。“他们穿着灰色外套,戴着灰色的毡帽,在这灰蒙蒙的冬天,他们看上去就像一群乌鸦。”(俄罗斯作家果戈理)

山文

汽车像一头困兽,在四面山体时近时远的围拢挤压中,嘶吼着左奔右突。我们各个神色疲惫,昏昏欲睡,却怎么也睡不着。身子软塌塌的像只布口袋,不停地随汽车的颠簸左右摇晃。窗外,铅灰色的天空下,风不声不响地刮着。昨晚下的雪在几顶黑帐篷上面反射出莹莹碎银。一群牦牛在低头啃草。牧人骑着马站在不远处,朝我们这边张望。

不一会,汽车驶进一面山体投下的巨大阴影里。眼前瞬间一片黯淡。大家开始警觉地俯下身子打量车窗外究竟发生了什么。就在这时,我从副驾驶位置看见了它——正前方一座绿草覆盖的山体的皱褶间,几道碗口粗的冰碴连成一体,勾勒出一个类似“豕”字的符号。

汽车骤停。车里的人兴奋地跳下来,边惊叹边用手机拍照。

在广袤的高原腹地,每天发生诡异奇绝的事情,有的事情绝不是单一的,它往往勾连着秘境、咒语、信仰、依托、心灵的归宿、生死——牧民年年逐水草而居;秃鹫在天葬台周围逡巡;水流切开峡谷;格萨尔艺人迟缓而坚定地从你眼前走过;鹰围绕大地上某个点盘旋;石头搭起的玛尼石堆旁经幡随风飘荡;“颂扎”从寺庙金顶传来……你想探究清楚这一切的来龙去脉,想做一番有理有据的解释,但是不可能,你越探究就越迷茫,越解释就越糊涂,最后只能尴尬地陷入一片沉默。比如现在吧,同行的人指着山间泛着幽暗光泽的巨型符号,不断比划,给出自己的判断。说像“豕”字的,像“亥”字的,有的说像藏文字母,还有人说这是几条哈达搭在大山的脖颈上。后来大家的话题转移到它的成因,再后来,吵吵嚷嚷的几个人都在巨大的山体和山体间巨大的字或符号面前安静了下来。

我们眺望着山。山在俯视我们。

在突然的寂静里,一道阳光不失时机地斜射过来,楔进山与山的夹缝间,刚才黯淡的景致此刻一下明亮清晰起来。青草、昆虫、灌木、淡蓝色的碎花,包括“豕”字形山文,明白无误地成为大山点缀物,它们使山愈加真实、具体、高大和神圣起来——万物总是如此,尽管自有归宿,但在某一个时节、某一个地域,彼此结盟,相互勾连,相互依托,成就彼此的静美和繁荣。事实上,短暂的夏季之后,山体间的一切发生改变,该枯萎腐朽的枯萎腐朽,成为尘土或肥料,该消融的消融,成为小溪,成为水洼,或者汇入某条河流。而山依然在那里,肃穆,沉稳,伟大,神圣。这是山的本质,也是宿命。自古以来,智慧的人们把希伯来文的《圣经》抄在莎草纸、羊皮纸或青铜器上,把《周易》《史记》刻在竹简上,写在丝帛上,使之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般永恒。河南南阳发现的远古石刻“三皇”(即天皇、地皇、人皇)造像,以及内蒙古河套平原发现的阴山岩画,亦在把古代先民日常生活景象、对死亡的理解、对自然的崇拜、对动物图腾的崇拜雕凿镌刻在高山崖壁上,企求亘古不变,以不朽抵御和抗衡时间。也许古人暂时做到了,但在时间的长河里,这些或柔软或坚硬的物体,均难逃被风化、被侵蚀、脱落斑驳、模糊不清的厄运。

山却是例外,它恒定地屹立在时间之外,体现出世界的外在形式和精神内在景观之间的隐秘关系。大山背着雪、罡风、白云、炊烟、花草、“山文”,扛着岩石、经文、鹰、宗教,因而它不含蓄不掩饰,不做作不矫情,就如长者智者,端坐于芸芸众生之上,俯瞰万物生灵,洞悉一切却沉默不语。而这沉默多么强劲有力!诗人于坚感慨:“山暗藏着一种抽象事物的力量……山成了一种感觉,一个巨大的并不存在的块面,三角形的,你无法触摸它……”挪威诗人乔恩·福瑟在诗歌《大山屏息》中写道:“山就站在那里,山就这样矗立在那里”,直面大山时的感受何等深刻而不容置疑!

我常常看见一个或几个藏民行走于群山间的身影,有时他们牵着马,在夕阳下从山脊一侧隐去;有时他们在半山腰随便斜躺下来,一只胳膊撑住被皮袄紧裹的身子,一只手掐根草茎放嘴里咀嚼;有时他们站在山顶,手搭凉棚凝望远方。随便从这些不加雕琢的近乎原始的美丽剪影拎出一帧,都会让我眼眶湿润。我真切感觉到,他们心无旁骛地与山厮磨,难道不是在寻找自己吗?不是行走在通往存在的路途吗?——藏民族对大山朴素而醇厚的情感,是亘古的,天然的,自觉的,他们对于大山的仰慕、痴迷、敬畏和崇拜是无以复加的。他们可不管幽谷、风雪、空气和光在山间的存在方式,不管山体上有哪些动植物,更不管山的皱褶里突然出现的冰雪图案字形。自出生之日起,他们在父母的引领下,就开始面对一座又一座的大山。后来他们把经幡插在最高的山顶上,把煨桑台搭建在最高的山顶上,他们在山顶上撒鹿马,放鹰隼,观天象。他们烦恼时独对大山坐上一天,快乐时对着大山跳舞喝酒闹上一天……他们深信不疑的是,山能满足他们的所求,能听见他们的心声,能感知他们的喜怒哀乐。更重要的是,每一座大山都是形态各异、灵光时现的“活体”,它能打通人界与神灵的连接密径,会赐予他们生活经验、传统观念习俗和精神图谱以外的恩典:安抚、慈悲、爱和力量。

某一天惊喜地看见英国作家、诗人娜恩·谢泼德在《活山》中说:“大山常常在我毫无目的地漫游时,向我袒露出最完整的模样。心中没有必须到达的目的地,所到之处也算不上特别,我不过是单纯地想要和山待在一起;就像去拜访一位朋友,除了与他作伴,再无其他意图。”“大山中藏有无数秘密,在我和它之间暗自涌动。空间与心灵能够彼此渗透,直到双方的性质皆因此改变。”这两段文字,简直就是专门写给一生与山为邻的雪域藏族的,当然,也仿佛是写给我和现代人的:进入并认识自然,是人们找到和自然关系的一种正确途径。

银匠

所有我知道的是一道通往黑暗之门。

外面,旧车轴和铁箍已经生锈;

里面,大锤在铁砧上急促抡打,

那不可预料的扇形火花

或一个新马蹄铁在水中变硬时的嘶嘶声。

铁砧一定在屋子中央的某处,

挺立如独角兽,下端则方方正正,

不可移动地坐落在那里:一个祭坛

在那里他为形状和音乐耗尽自己。

有时,围着皮围裙,鼻孔长满毛,

他探出身靠着门框上,回忆着马蹄的

奔腾声,在那闪耀的队列里;

然后咕哝着进去,以重锤和轻锻

他要打出真铁,让风箱发出吼声。

这是1995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的《铁匠铺》。我引用到这里,是因为它契合我此刻的心境,与我这篇关于银匠店及银匠的文字情绪相一致。就像诗人在一次访谈中说爱尔兰作家乔伊斯《青年艺术家的肖像》中主人公斯蒂芬的话:“我在灵魂的铁匠铺锻造那未创造出来的种族良心。”他指出的不仅是一首诗的起源,更是良心的起源。因而,铁匠铺也好,银匠店也罢,当它们成为我们观察并认识世界的一个小切口时,我们就有必要把荒废的时日、幽暗的记忆、怀疑、自我尊崇做一番重新认识,并描摹生活里呈现的种种形态,接受它的复杂性,正视苦难。

那是一个冬日的黄昏,高原小镇唯一的农贸市场一改往日的喧嚣,变得格外空旷冷清,行人稀少,许多商铺仿佛一串哑谜关闭起谜面,门上贴着A4纸打印的“回家过年,年后营业”的告示。几条狗像刚从废墟里逃出来,毛发灰暗而杂乱,畏畏缩缩地在市场街巷间东张西望,左闻右嗅。我绕过它们,往市场出口走去。

这时,我的一侧陡然传来一连串清脆、匀称而锃亮的叮、叮、叮的声音,令我恍惚这莫非是在寒冷、空寂、幽暗的山谷间水滴叩击石头?

之前,我听见过世间的各种声音,沉闷的、尖锐的、迅疾的、缓慢的,宏大的、幽微的,听见过风声、叹息声、脚步声、经幡的猎猎声、雪崩声、鹰翅扇动的声音、流水声、马蹄声、雨声、汽车刹车声……这些自然界与生活里的真实奏鸣,昼夜晨昏以其独特声响交替出现,触碰我敏感的神经末梢。“我听不出声音里有怎样的技巧,却知道它的复杂性可以抵过整个世界,然而它又是世界给我呈现的一个片段、一个微型的、精巧的标本。世界的一切,我的一切,都由声音指明”(张锐锋)。事实上,我一出生就被接受训练识别声音的能力,并作为父母判断和衡量我聪明与否的标准。后来我的分辨能力伴随成长逐步提高,不仅如此,我还可以借助外部物体和自身条件制造各种声音,我甚至可以模仿周身庞杂的声音,以到达自己或幽暗或明澈的小小的生存目的和内心精神所需。然而,某些声音注定无法模仿无法复制,你只可倾听、回味、遐想,它是上帝特意赋予并为某物量身定做的“专属品”。它在你猝不及防的瞬间击中你,让你惊悚、失语、颤栗,直至灵魂出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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