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塔什库尔干
作者: 蔡淼高冷的雪山横亘在眼前,从城市边缘的国道上望过去,它正深情地注视着这片土地,翻动着云的骨血。仅仅只是每天上下班的时候看了那么几眼而已,内心便感到充盈而舒朗。
顺着雪山的方向望去,在它身后更远的地方是帕米尔高原,古称葱岭。腹内有着世界第二高峰的乔戈里峰,还有慕士塔戈峰就静静立在群山的怀抱之中,掩映着雪白的冰川在夕阳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早些年从喀什往塔什库尔干需要七八个小时的车程才能抵达,路途凶险,两地人们的一颗心都被系到这条国道的两端了。线路车或是班车都需要沿途休息,用来补充能量,缓解疲劳。大二那年,学校组织野外写生,我们早上十点钟就从校门口坐大巴车出发了,到县城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这是上山最为舒畅的一次,沿途还没有开始大规模修路,十月份时间正好,既不太热也不太冷,路上没有碰上泥石流也没有遇见塌方或滑坡。这里和新疆大多数的地方一样,天黑得很迟。我们怀揣着学生时代的稚嫩,对周围的一切充满了好奇,一下子就让沉寂的高原活跃了起来。来之前,专业课老师就曾告诫我们,在高原上不要剧烈运动,以免引起不适。距离县城一百公里外是红旗拉普口岸,也就是国门,和巴基斯坦隔门相望。可惜因为机缘问题,好几次都已经坐上了去国门的车,都因临时有事给耽搁了,想来略有遗憾。
第一次到高原,同学们都显得格外亢奋。我想更多的原因并不是高原的风景,而是被拘束于校园突然有了一份难得的自由,和自然比较亲近。带队的老师也比较开明,只要写生结束之后能提交作品就足矣。晚风呼呼地刮在脸上,寒冷说来就来,要不是我从小就皮糙肉厚的话,用不了多久,这一夜就该落下风寒了。晚上和三五同学走在街道上,并没有什么值得逛的,主街上有一家回民饭店,要了一份干煸炒面和面汤下肚,刚刚被风灌入体内的寒气大抵都通过前额上的汗水排出来了,从纸盒里抽出一张纸巾,抹去汗珠,用手一碰确有一丝清凉。那一夜,在高原上我们沿着仅有的街道来来回回走了三遍才回去。那一晚我们谈论了什么,已经记不大清楚,只能想起一些零星的词语片段和欢声笑语。
在我们的身后一直有一辆警车跟着我们,我们停下他们也停下,并不靠近,只是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大概是因为我们几个是生面孔吧!又或许是出于一种保护。
同行之中有我倾心的姑娘,一路上眼睛里装满了她的影子,而忽略了沿路两侧的草甸和羊群。只是在回宾馆的时候注意到,房子前有一红砖砌成的约十平米花坛,细沙覆盖其上,零星的几朵格桑花在风中苦苦支撑着身体。终了,还是有几片花瓣朝对面的街道扑了过去,似是被那看不见形的风给俘虏了,让人在心里生出一种伤感来。入夜,她在我的梦中反复出现。我一睁眼,却只有风呼呼地扯着鼾,拍打着窗户。走到窗子跟前,瞬间觉得月亮像是被风悬在天上的风筝一般,风扯下一截子线来,月亮就变矮了、变胖了,仿佛只要伸出手去就能触摸到它锋利的身体似的。
第二日按照分组,我们需要自行前往周边的村庄、草滩、河流、牧场等选取对象进行国画速写或油画写生。从县城往石头城的方向往下就是一片金草滩,那会儿尚有牧民居住在此,将牦牛和羊群就地放养。也有牧民拿出自己家养的牦牛和马,让我们骑行一个来回,付给牧民二十块钱。我终究觉得被人牵着,无论是骑牛还是骑马都像是牵线木偶,了无乐趣。到达草滩的栈道时,我的心里住着一面镜子。我找到一块石头坐下,荒山在左右两侧,雪山在眼前,流水从很远的地方淌过来,一切都显得格外平静。想得久了,入神。速写板子上夹着的白纸没有画一笔,好像任何一笔都会破坏这里的风景似的。一位塔吉克女孩从石头垒起的房子里走出来,身旁却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他们在栈道上支起画架,另有两位同学拿起手机就开始拍照,等我再回头的时候,女孩已经不见了。一面平静的湖水荡漾起些许涟漪来,不管你如何努力和克制,那份美好的氛围都不会再回来了,看着绕云而上的炊烟,我想这或许就是可遇不可求吧。
我看着两侧的荒山,突然有种想要跋涉的欲望。这里的山和戈壁滩上的那些山并没有什么区别。但是来了新疆这么久,好像还没有真正爬过一座山。身后几个同学大抵是看出我要爬山的意图了,见我朝山根走去,他们也就跟过来了。眼看这座山近在跟前,但是走过去却费了不少脚力,加上地面崎岖,遍布杂石。这时太阳也出来凑热闹,不偏不倚刚好罩在头顶,天空没有一丝云,我们就这样每个人背着一个大火球朝前走去。当我们抵达山根的时候,回过头来看来时的路,地面上氤氲着一团气流,在抖动,顺着公路上望去,柏油路上像是积了一滩雨水一般,再往后走几步,那潮湿却不见了,这一切不过是光折射出的幻影而已。
我们朝着荒山而上,并没有路,有石子从旁边落下。荒山难爬,坡度并不大,只是没有着力点,没有可以依赖支撑的树木,只好手脚并用。满地的碎石,前进一米就要退回半米来。更要命的是一些细碎的沙子开始从脚踝处的空隙落入鞋子底部,脚掌能触到粗粝之感。在这时,谁也腾不出一只手来处理鞋子。后背上的汗水已经浸透了衣服,这时风吹过来,刚才灼热难耐的脊背又变得凉飕飕的了。我赶紧喊出一声,把嘴巴和眼睛闭上。谁也不敢睁开眼睛或张开嘴巴,风沙从脸上呼呼地刮过去。风停下,我们一边爬,一边从嘴里吐沙子。等我再回头看的时候,一个女同学早把两个男同学甩在身后了。我说,这些细皮嫩肉的城里娃估计没爬过山呢,没有想到女汉子还真有一股韧劲呢。我在前面带路,缓缓地向上行进着,山的坡度也越来越大,呼吸变得急促。后边那两个男同学要求歇息,我并没有理会,细声细语地讲了几个荤段子以转移大家的注意力,果然大家都来了精神,时不时还有几句短促的笑声飘荡在山间。
爬山是我临时决定的,除了手头上仅有的一瓶矿泉水外并没有其他食物可以充饥。大腿上像是被绑了一根绳子一样,木木地朝前走去。终于见到一块平整的“坪”。我们瘫坐在此,县城已经变得模糊而矮小。嘴角起了一层皮,水已经喝完了。我把他们扔下的塑料瓶子捡起来,没有想过装水,只是觉得应该没有人会来这里清理垃圾。坪的后面有残存的土坯,我想应该有人曾在此居住。只是这里是风口,进出多有不便,且没有水源,这或许是临时避乱的一个场所吧。在休息期间,其中一个同学提出要返回,累得受不了。我知道这种情绪很快就会传染,只好游说一番,他要放弃的想法才被风吹散。
调整之后,继续向上。紧接着是一个大坡连着一个大坡,一个人很难上去。我用肩膀把其中一个男同学“顶”上去,他再把我们一一拉上去,我断后。连上了三个陡坡之后,又是另一番风景。坡度变缓,有浅浅的一层绿草,在草的中央躺着一条若隐若现的小路。我们相视一笑。在坡的另一侧散放着二三十只山羊,整个山间像是一件绣着白色花朵的毛衣。惊喜就这样出现在我们的眼前,并没有看见放羊的主人。有几只羊登上极窄的一截高地,另一侧是看得见的悬崖,羊敏捷,一边走一边有石子落下。我们这才明白刚刚在山下看到的石子原来是来自这里。高地处有更浓密葱郁的青草,我们在手心暗自为这两只羊捏了一把汗。羊腿离崖边不过半扎的距离,从那羊泰然自若的神情来看我们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疾行至山顶,却不像是在山下看到的那般模样,有一碗大的凹地,内有一股手臂粗的泉眼,汩汩不断地冒上来。我们每人捧起来喝了几口,并灌在塑料瓶里,但谁也不敢往脸上浇。旁有一棵枯死的古柏,估有三百岁的树龄,有羊角挂于枝干之上,或是某种祈愿或图腾。
我们没有按原路返回。上山易,下山难,想着那几个连续的陡坡再不敢走回头路。一条曲折的路把山捆起来,我们顺着它贴着路沿走去。这时天已经变色,乌云密布,狂风大作,几个饥肠辘辘的人被风吹得两面倒。应了刘亮程的那句话,风把人吹歪。夕阳快落下的时候,同伴都发出了不可思议的叫声。那残阳如血色一般浇染在远处的雪山之巅,上下一片金黄,中间是雪白,像是一块黄金镶边的碧玉。这时仿佛能看见太阳的光芒分成了几十层,沿着不同的方向快速地运动着。这幅“雪山夕阳晚景图”成为我们其中一人的毕业代表作,在毕业作品展时被一位收藏家以历届拍卖作品最高价收藏。而让我感到意外的是,他把拍卖所得经我之手转给了山下的孩子们。或许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我们从荒山的另一侧回到了宾馆,这一夜睡眠极好。
第二天起来出去写生,始终不见那三人,一问才知道原来是腿疼得都爬不起来了。
同样是这片草滩,一年以后当我从大学校园来到帕米尔高原顶岗支教的时候又有了相同的心境。那是一个周末,大约是四月份,县城才刚开始迎来它的第一抹春色,我到一个女学生家家访,同行的还有另外两位从深圳来的老师。塔吉克族老乡热情地留我们在家吃饭,草滩上的房子不大,按照他的说法只是临时居住,到了春色更深的时候他们就要到深山中放牧了,到时候只留下女孩一人上学。房子的外面是金澄澄的一片,黄色的火焰在水中起伏、摇曳,刚从阳光中汲取到热量的泉水开始往外翻涌……
女孩拿着铝盒在门前的河边淘水,一条狗总是跟在她的身后,她完全没有在学校里的那种拘束,深蓝的瞳孔跟在熟练的动作后面来回摆动着。这与汉族孩子不同,他们大多在学校跋扈,有老师家访时反倒规规矩矩地坐在你跟前。女孩的母亲给我们烧奶茶,父亲已经将胡萝卜和土豆削皮,一堆柴火上吊着一锅素抓饭。我们在河流边席地而坐,看河水缓缓而去,像是上学的时候坐在马路墩子上看一辆又一辆汽车急驰而去。我们好像都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也忘记吃抓饭。我们仿佛在一瞬之间回到了自己的童年,其中一个女老师开玩笑道,说男孩子最是受不了这种流水的声音,身体里的河流好像得到了某种感应,引得人想尿尿。她不说还好,一说我顿时觉得来了尿意,想来她说的极为正确,妇人哄小孩排尿,嘴上大概就是模仿河流的声音吧。每一条河流都有它自己的来处,我们的来处又在哪里呢?看着女孩,我仿佛产生了一种错觉,一年以前在草滩上的女孩会是她吗?
在高原支教的那学期,我刚好和那位倾心的姑娘确定了恋爱关系,她后来成了我的妻子。我们分隔在两地。我清楚地记得学校送我们上山的时候,第一天就碰上了泥石流,她却已经到岗实习了,当她回到学校时发现我还没走,她高兴得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三天以后我跟随着支教队伍上山了,我们在那段时间开始热恋,也在那段时间里开始争吵,但是每一次争吵过后我们的感情却愈加深厚。那段时间上山极不容易,沿途修路,中间的山路只有中午工人休息的两个小时才放行车辆,其他时间全线封闭。刚刚开春,滑坡和泥石流更是遍布其间,屡见不鲜。
劳动节放假的时候,她从山下坐了七个小时的大巴上来看我,我事先并不知晓,当她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我整个人瞬间呆立在原地,喜从天降呀。我陪着她一起逛金草滩,县城的街道,石头城,校园,只要去过的地方,我都会带着她走一遍。三天的时间怎么够呢,我们之间有很多话还没来得及说就要再次分开。沿途都在修路,我又开始担心起她来了,想起一年以前写生时我们请假提前返回,路上有一辆东风卡车出事,我们听司机说那人连车都抛在野外了,后来才知晓,维修事小,但托运材料的成本已经远远超过了车的成本。再后来山上通了高速,也不知道那车是怎么处理的,不过那已经是五六年以后的事情了。
那年,我们匆匆返城。高原上信号时有时无,我是在黄昏时接到母亲的电话,她一边哭着一边说家里下了五六天的连阴雨,河道里涨了大水,有一间土墙被山上冲下来的泥石流冲垮了……我几乎能想象到母亲一个人瘫在那里是一种怎样的状况。挂了电话,我就跟专业课老师请了假,准备返程,我用银行卡给母亲转去了2000元钱,可是转念一想,母亲定是脱不了身,那会儿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赶紧回到母亲的身边,刚好她因为身体不适也和我一起下了山。下山时,我们的情绪都很低落,一路上的颠簸,震得人头晕脑胀,她摇来摇去的头最终在我的肩膀上平静了下来。我们回到学校时,最后一抹霞光映在学校旁边的吐曼河里,像一抹血色在大地之间流淌,我已经忘记了,我是否将家里的消息告诉她了。最终我也没有回去,不仅如此,暑假我也没有回去,路途太远了,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之后,开始思考,我回去又能做些什么,又能改变什么呢?好在在外务工的父亲及时赶回,家里的事情没有继续恶化,一阵尘土飞扬,我们离塔什库尔干的距离越拉越远……
后来在山上支教的时候,我有了一次下山的机会,向学校请了假,我要去乌鲁木齐代表大学参加一项比赛。线路车直接把我送到了火车站,就这样我们错失了一次见面的机会。从乌鲁木齐回来以后,我特意到她支教的学校门口买了她最喜欢吃的水果,我给她打电话,一会儿说我在山上,一会儿又给她说我在市区;当我在门口看见她的身影时,我也学着电视剧的套路,指挥着她前前后后地转圈,直到她惊讶地喊出声来,才发现我就在离她那么近的地方。在她看来,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路途凶险,下山时还要经过一个边防安检站,历年在山上支教的学生边防通行证都被带队老师收走了,以免学生们私自下山。而我也恰恰因为比赛才有了这一场机遇。那次她忘乎所以地跑过来扑在我的怀里,我们晚上吃着火锅,看着星空在校园里不舍得分别,因为天亮之后我还要继续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