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偷把自己藏在人世间

1

一年中，除了吃饭干活玩耍，我和外婆还要做一些特别的事情。

四月的一天，外公从远方仓库归来。外婆比平时更忙碌。她说，今天家里要来很多客人啊。我说，都是谁啊？

外婆把桌子拉到小吃店中间，摆上一些酒杯、饭碗、筷子，说，我爸妈，你外公爸妈，还有我们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总之，在山里睡觉的亲人都来了。

这是一年一次的春天祭祖。外婆摆上蛏子、烤麸、小黄鱼、红烧肉、清明鹅等十道菜，说，都是老祖宗爱吃的。

我只见过外婆的妈妈，我叫她阿太。模糊印象中，我在志高小店买了零食她都笑眯眯地和我抢着吃。我八岁的时候她去世了。外婆哭成泪人。

想到这，趁外婆忙活，我把买来的咪咪虾条、麦丽素等零食，装在碗里，偷偷放到了祭祖的桌上。

外婆让我叩拜祖宗。我双手合十说，各位祖宗吃好玩好身体健康开开心心快快乐乐……

外婆摁住我的头说，有什么愿望和祖宗说说，保佑你实现。

我继续双手合十默念：志高小店的大飞机外婆不让我买，求祖宗一定要让我外婆买，买买买买买！大黑抢了我的水枪又弄坏了，祖宗一定让大黑赔，赔赔赔赔赔！

外婆说，念咒语呢？身体？学习？

我继续念，身体要像超级赛亚人一样强壮有力，学习时作业少一点，考试考坏了也没事，体育课要多一点。

外婆推开我说，祖宗大人，小孩不懂事，保佑他平安健康，学习进步。

外公给祖宗酒杯里一一倒酒。看到桌上一惊说，怎么还有一碗零食？

外婆一把拿起碗，瞪着我，举手起，我边往外跑边说，阿太以前喜欢吃零食，我特意放的，你们都不知道。

外面日头很大，微风温暖，田间油菜花已开成片。小云摘了一朵油菜花，夹在自己的耳朵上。

我说，耳朵上都是夹烟的，你爸爸没有教过你吗？

我和小云在田间转悠了两圈，闻了一会儿牛粪，想起小吃店还在春祭。我和小云说，今天小吃店来了很多客人，我得回去了。

小云说，谁呀？

我说，在山里睡觉的祖宗大人，就是去世的亲人，外婆做了一大桌好吃的菜，蛏子、大鹅、红烧肉、小黄鱼各种各样的菜，好好招待他们。我说，你慢慢玩油菜花，我先走啦。

小云突然拉住我说，这么多好吃的，能不能让我妈妈也来呀，她没吃过这么多好吃的。

天高日远，野花烂漫，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2

我刚跑到小吃店门口，就被外婆揪了进去，说，祭拜祖宗还跑东跑西，找不到人影。

按照宁波民俗，家里每个人都要给祖宗倒一圈酒，我也不例外。小小的我，拿着大大的酒壶，像模像样给祖宗一一倒上。

我倒完酒，问外婆说，这里还能不能加个人啊？

外婆和外公一愣。毕竟这是祭祖不是办酒席。外婆说，要加谁？

我说，小云的妈妈，她都没吃过这么多好吃的。

外婆和外公还愣在那边，不知道说什么。从叩拜、祭品、人员等传统祭祖民俗正遭遇来自小孩们的不断挑战。

外婆说，好事做到底，也可以的吧。

我的疑问还有很多，但每次一说，就容易招来外婆揪耳朵。祭祖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我在祭祖尾声说，外婆给你们白吃白喝……我本来还有下半句，你们一定要好好保佑我们。结果没来得及说出口，外婆就揪住我耳朵说，别乱说，快点，呸呸呸。

我委屈地说，呸。

外婆说，呸。

祭祖结束，我们围着一桌的菜吃午饭。外婆夹着菜说，一家人全靠祖宗和菩萨保佑，你外公在外面守仓库，你爸妈在外面赚钱，你舅舅在单位上班，我在这里开小吃店，你在这里吃喝玩乐，大家都平平安安。

我说，可以叫祖宗天天来吃，这样我们也可以天天吃这么多菜了。

此时，阿财经过，外婆合并倒了点菜给阿财。阿财也说，祖宗保佑啊，一切平平安安。

旧时乡村，红白喜事，祭祖供佛，我不懂含义，但总倍感兴奋。

有一次，外婆问我，有好吃的东西，要给谁吃啊。

外婆本以为我会说，给外婆吃，我却说，给祖宗和菩萨吃。

外婆摸摸我的头说，也对，很懂事。

我说，因为他们吃完我还可以吃。

外婆摸着我的头就变成了摁着我的头。

一年中的祭祖有三次，春天一次，夏天一次，冬天一次。年底还要进行“谢年”，这是感谢菩萨一年来的保佑。印象中，灶神的地位很高，也许吃饱喝足对乡村每个普通人来说最为重要。

外婆会在灶头贴一灶神像，摆上油果、豆酥糖等祭灶果，祈福求愿。外婆告诉我吃了祭灶果，就又大了一岁了，岁岁平安。我拿着一堆祭灶果跑到里屋去了。

外婆奇怪，以前拿着迫不及待地吃，现在全放到里屋去了。外婆一进来，看见里屋一角，堆放着祭灶果，墙上贴着我自己画的机器猫。我正双手合十，在那边默念，哆啦A梦啊，吃点祭灶果，把我当大熊吧，给我记忆面包吧，我考试全可以满分了，给我竹蜻蜓吧，我要飞到村庄上面去看看，给我时光机吧，我要带着小云和零食去看看她妈妈……

我回头看到外婆盯着我，我也盯着外婆，急中生智默念，给我长生不老药丸吧，我给外婆吃，外婆永远健健康康开开心心……

外婆微笑着摸摸我的头。外婆不知道，这种药连哆啦A梦都没有。

3

生活中总有一些小意外。比如我借了大黑的小自行车骑，摔倒时，地上的钉子差了我脸几厘米。我在河里游泳，救生圈漏气第一时间被老海发现。我爬上老祠堂屋顶，顺着瓦片滑下来，直接掉进了草垛里。我从阿珍外婆家院外跑过，那面土砖墙就倒了。

外婆每每说起这些事，都说，是祖宗大人保佑着。

生活中也会有一些小惊喜。比如我随便一考得了九十多分，和赤脚瞎倒腾一阵，抓来几十条泥鳅，志高小店买的饮料，瓶盖上连续几次印着“再来一瓶”。

外婆说，这也是，祖宗在保佑。

我说，可我平时都考不到好分数，也抓不到泥鳅，饮料瓶盖都是空白，你还要对我发火，奥特曼玩具现在也没有，肯德基汉堡包也吃不到，大黑都去过北京天安门了，我都没有去过。祖宗大人都不管这些事情吗？

外婆将一只生煎包塞到我嘴里说，祖宗大人让我堵住你的嘴巴。

我也拿起一只生煎包塞到外婆嘴里说，祖宗大人也让我堵住你的嘴巴。

外婆嚼着生煎包说，没规没矩，没大没小。

我说，祖宗大人就只会和你说，难道就不会和我说吗？

外婆说，那当然了，我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都是和我说的，然后我再和你说，这是辈分，不能乱，辈分乱了，就没有规矩了。

我问外婆，祖宗大人都怎么和你说的啊？

外婆说，托梦啊。

外婆极偶尔会梦到自己的爸爸妈妈，醒来似乎有点惆怅。小时候的我，当然看不出什么来。当我在小吃店内把一只皮球踢飞，打碎几只碗之后，外婆会说，祖宗大人托梦说了，今天必须好好打屁股，不是假打，是真的要打红。

我捧着头说，你晚上再去问问祖宗大人好吗？我爸爸妈妈舍不得打我，你也舍不得打我，祖宗大人怎么会舍得打我？是哪个祖宗大人？是阿太吗？亏我还给她吃了这么多咪咪薯条。

外婆的手停在空中，瞪着我。

我又说，祖宗大人怎么知道我今天会打碎碗呢？

外婆的手依旧停在空中，随后挠了挠自己的头。

片刻，外婆摸摸我的头说，好了，碎了，那就碎碎平安吧。

午饭后，外婆倚坐桌边，似乎在喃喃自语昨晚的梦境。那一晚她真的梦见了自己的妈妈。外婆的表情安静落寞，掠过一丝忧愁，慢慢地就开始打盹。我正在和阿旺玩着游戏，什么都看不出来。

阿旺舔着我的手指，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朝着外婆喊，外婆，有一件大事忘记和你说了。

外婆迷糊中睁开眼说，什么事？

我说，我昨天晚上也真的梦到老祖宗了，是阿太。然后指着阿旺说，我骗你就是小狗，她还对我说话了。阿旺对着我汪汪叫了两声。

外婆问，说了什么？

我说，阿太说，志高小店的咪咪薯条她不要吃了，要吃肯德基的薯条和汉堡包，还有鸡块。

外婆揉了一把脸说，还有呢？

我揉着阿旺的头说，还说要快点，现在就要去买，等不及了。

外婆拿起苍蝇拍说，还老祖宗，我看是你这个小祖宗！

我连忙和阿旺一起跑出小吃店，喊，小祖宗也是祖宗啊，你就不能听听小祖宗的话啊……

午后的阳光耀眼，外婆拿着苍蝇拍，阿旺在我身边不停地边跑边叫。

4

小时候，我总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疑问。比如为什么不下雨水缸里的水也用不完？阿旺怎么在老远就能认出我？小吃店为什么冬暖夏凉？一有危险只要跑回家就安全了？

外婆还是那句话，祖宗保佑。

外婆不知道，我已经从问小星借的百科知识书里看到过答案，屋子冬暖夏凉与朝向有关，主要是阳光的照射。狗是因为嗅觉灵敏才能很远就发现我。家是不是真的安全也不确定，之前老胡家的屋顶就被台风刮掉了半边。

外婆更加不知道，她有一天早起的时候，我偷偷趴在窗前，看着她把水缸里的水挑满。

我突发奇想。召集大黑、赤脚、小云、三毛等人，忍痛献出两副水浒卡和几十只弹珠，让他们趁着外婆打盹的时候，连续三天悄悄把水缸灌满。

外婆看着满溢的水缸说，祖宗保佑，这是田螺姑娘显灵了啊。

我窃笑着说，田螺姑娘是谁啊？

外婆认真地说，田螺姑娘就住在水缸里，她会变成人，给家里做饭挑水，以后你娶不到老婆，就找田螺姑娘吧。

我说，我想要娶娜娜，还有乐乐。

外婆还在和我讲田螺姑娘的故事，我却内心窃喜。自己已经明白真相而外婆却被蒙在鼓里且认真给我讲着传说故事，让小时候的自己有种比成年人更加看穿一切的感觉。

傍晚，外婆从院子进来说，不好了，田螺姑娘，真的显灵了。

我说，怎么了？

外婆说，水缸里水一滴都没有了。

我脑子里面想了五分钟的田螺姑娘，随后就去找赤脚他们。

赤脚站在小伙伴中间直接说，后来想想你给的卡片和弹珠太少了，问你要你也没有了，不划算，所以我们又把水缸里的水挑走了。

我心想，这也行？于是抓住赤脚的领子说，把卡片和弹珠全部还给我。

赤脚说，你不放开我，我们就把你抬起来，扔到你外婆家的水缸里去。

我心里默念，祖宗保佑，他们要是敢抬我，祖宗就狠狠打他们，尤其是阿太啊，你吃过我那么多的咪咪薯条，这点忙一定要帮的。我大喊一声，你们试试看！

赤脚、小云、三毛和大黑，嘻嘻笑着已经把我抬了起来。我马上说，行行行，卡片弹珠不要了不要了。

祭祖前后那段时间，我总会拿出“祖宗大人”这块牌。以至于我和赤脚、大黑在隔壁村遭遇野狗等小恶霸团伙的欺负，其他人都畏畏缩缩，不敢吱声，我心里默念完祖宗大人，然后勇敢地站出来说，你们敢动一下，就全完了，我叫了很多人。

野狗们不知道的是，我叫的都是祖宗大人。他们哈哈一笑，人手一副弹弓朝我们射来，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落荒而逃。

晚上我躺在床上问外婆，这个世界上是不是没有祖宗大人啊？

外婆说，别乱说，祖宗大人最大，时刻保佑着我们。

我把遭遇野狗小恶霸团伙的事情说了一遍。

外婆迷迷糊糊地说，祖宗大人就是让你们跑啊，你看一直保佑着你们跑得比他们快，记住了，下次依旧要听祖宗大人的活。

5

村里长寿奶奶去世的时候，我唯一的印象是村庄的另一头突然热闹起来了。我已经知道是什么事情了，但是路过的人看起来并不是太难过，而且他们都在说一个对我而言陌生的词，喜丧。我听到有个“喜”字，觉得那应该是喜事，蹦跳着去了村庄的另一头。外婆也在那边。他们让我拜了几下，又让我赶紧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