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虎豹国家公园:与猛兽共存

作者:夏杰艺
东北虎豹国家公园:与猛兽共存0北纬43度,东经130度,吉林珲春东北部的哈达门乡,东北虎豹国家公园的核心区域。巡护员再三告诉我,春天不是来访最好的季节。的确,由于纬度偏高,4月中旬的空气仍带着寒意,放眼望去是一片荒芜的乡野,假如你是一个外来游客,大概会感到一丝失望,这里看上去颜色单调——深棕色的树林,枯黄的地面,漫山都是光秃秃的树枝,几乎找不到显眼的新绿。唯一醒目的,是草地上几株小小的冰凌花,学名侧金盏,花瓣像是金光闪闪的缎面,据说是东北春天雪融化后最先绽放的。

巡护员告诉我,就在这片荒野的深处,隐藏着中国目前最活跃也最密集的野生东北虎豹种群。这里是长白山支脉老爷岭南部,中俄朝三国的边境三角地带,越往山林深处走,就越靠近国界和军事管理区,人烟稀少,植被繁茂,以温带针阔叶混交林和针叶林为主,拥有丰富的有蹄类动物资源,是东北虎最喜欢的栖息地类型。不少生活在俄罗斯滨海边疆区域的东北虎,会越过边境地带,来到老爷岭寻找食物、开拓领地。它们在图们江和珲春河水系中啜饮,追逐野猪和鹿群,还可能穿过国道、村庄,向完达山、张广才岭等地区扩散。

东北虎又叫作西伯利亚虎,头大而圆,靓丽的橘色皮毛上布满横条黑纹,是世界上体形最大的虎亚种。一只成年东北虎的体长为2~2.9米,平均体重约250公斤,相当于三名成年男性体重的总和,这和生活在寒冷地区,需要更多的脂肪和更厚的皮毛御寒有关。目前东北虎在世界上的种群总数大约为600只,主要分布在俄罗斯远东地区,而我国东北虎豹国家公园范围内东北虎种群近年来也逐步恢复,成为东北虎最重要的栖息地之一,也是全球面积最大的野生东北虎保护地。东北虎豹国家公园:与猛兽共存1东北虎豹国家公园里的东北虎(上图)和东北豹(下图)(谷宝臣 摄)

而东北豹属于金钱豹的东北亚种,体小尾长,头小耳短,金黄色的皮毛上环布黑色花斑,体重为25~48公斤,敏捷而灵巧,奔跑速度最快可达每小时80公里,全球种群数量长期低于50只。2010年起逐渐进入快速增长期,目前已恢复至100只以上。最大的栖息地位于东北虎豹国家公园以及与之毗邻的俄罗斯豹地国家公园。

东北虎和东北豹都是森林中的顶级掠食者,也是世界濒危珍稀物种,曾经广泛分布在俄罗斯远东地区、朝鲜半岛、长白山脉和松花江流域。在清乾隆时期中国的东北虎数量密集,《盛京通志》记载“诸山皆有之”,但晚清政府对东北解除封禁后,形成一股持续的移民浪潮,加剧了东北的农业开垦和人类活动。而近代俄日入侵东北后的工业化开发,深入破坏了森林内部,使得东北虎豹的栖息地逐步缩减。新中国成立以来的打虎运动、农业扩张、工业化城市化和道路网络建设等一系列因素,更是进一步将东北虎豹种群逼至绝境,种群破碎化、孤立化。

经过一个世纪以来的开垦、战乱、盗猎、滥伐后,1998年~1999年,根据中美俄三国专家联合调查判断,中国境内东北虎仅存12~16只,东北豹7~12只,生存在吉林珲春、汪清和黑龙江东宁等靠近中俄边境的区域。

一只顶级捕食者的消失,也意味着成百上千头处于食物链下端的物种的消失。每只老虎每年需要猎捕50只以上的大中型猎物,考虑到生态系统能量传导效率以及东北虎捕猎成功率,一只东北虎家域内至少要维持500只以上大中型猎物。东北虎豹的濒临绝迹,也标志着东北地区生态环境在一个世纪以来的严重恶化。

李刚2003年从野战部队退伍后,被安排到黑龙江省东宁市二道林场当巡护员。他记得,东北地区全面禁止盗猎盗伐后,村民们很不适应,“大家都习惯了靠山吃山,平时上山砍柴烧火很正常,下套猎个兔子、野猪,能吃好多天。21世纪初,打一只狍子能换几百上千块钱,打一天工才给20块钱,你想想。这些猎套制作很容易,只需要家里几根铁丝和破布就能做,都是饥荒时期大家锻炼出来的一个生存手段。我和同事每天上山巡护,随便转一圈,就能扛几十个猎套回来”。

漫长的东北冬季,由于食物匮乏、收入减少,成了盗猎者和巡护员较劲的高峰期。李刚回忆,那时经常有人偷摸用钉子扎巡护队员的摩托车轮胎,还会打骚扰电话,“有的不停地打,但接起来不吱声,还有的破口大骂,‘你再给我嘚瑟,小心我弄你’”。那些年,被李刚和同事送进监狱的盗猎者为数不少。

21世纪最初的十年,国际学者在评估中国东北虎和东北豹的境况时,最常使用的词是“可能灭绝”。但国内的学者并未灰心——北京师范大学的冯利民研究团队在国家林业局、吉林省林业厅、黑龙江省森林工业总局的支持下,于东北的茫茫林海中网格化地架设了超过3000台红外相机,监测面积达2万平方公里,多次捕捉到中国野生东北虎和东北豹的踪迹。与此同时,俄罗斯也在行动,建立豹地国家公园,逐步恢复远东地区的栖息地质量。到2010年左右,俄罗斯的东北虎种群恢复至500余只,并从边境逐步扩散至我国,吉林珲春地区成为它们最重要的迁徙廊道之一。

2010年,冯利民团队首次通过野外相机捕捉到了雌性东北虎照片。雌性的出现,也意味着东北虎种群在中国的繁衍即将重启。

2015年1月,在近十年默默无闻的野外观测后,冯利民团队把在吉林全省监测到东北虎27只、东北豹42只的消息,以及有关中国野生东北虎豹生存挑战和机遇的研究成果,交到了吉林省委书记的办公桌上,进而引起了中央政府的重视和世界动物研究界的震撼。当时《科学》(Science)杂志的记者写道:“冯利民及其所在的北京师范大学研究团队同事们,已经说服并正在协助中国政府建立一个面积约为1.5万平方公里的国家公园,保护这些‘大猫’脱离灭绝的危险。这个国家公园面积比美国黄石公园还要大60%。”

2017年1月,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东北虎豹国家公园体制试点方案》,整合了原有的19个不同类型的自然保护地,在老爷岭山脉南部、靠近中俄边境的地区划定了1.41万平方公里的面积,覆盖中国吉林、黑龙江两省(珲春—汪清—东宁—绥阳),开始了东北虎豹国家公园体制试点。

2021年10月,东北虎豹国家公园(以下简称“虎豹公园”)正式成立。成功的保护

虎豹公园划分为核心保护区和一般控制区,前者占到52%,这里一般虎豹密度更大,且林地类型、野生动物数量、食物链完整度都更适合老虎、豹子繁衍生存。

如今到珲春这样的核心区山地上转一转,很容易遇到老虎的脚印和粪便。东北虎的脚印厚厚的,踩过的地方会有一个明显的、力量感极强的凹陷,成年雄性的脚印长约13厘米,比起其他动物的要醒目得多。它的粪便也很好辨认,因为里面往往残留着它吃掉但未消化的动物毛发。巡护员告诉我,当发现老虎脚印或粪便后,很可能意味着最近几天老虎曾经在这里巡逻,而且随时可能返回。这些都是老虎留下的警告,“不要轻易进入属于我的领地”。

根据珲春东北虎豹自然科普馆公布的数据,虎豹公园试点开始后,试点区的猎套密度比试点前降低了98%,相机拍摄到大型有蹄类动物的频率增长了50%以上。到2024年时,中国野生东北虎、东北豹的数量已分别增长到70只和80只左右,是2015年时候的两倍还多,种群迈入了繁殖高峰期和快速增长期。

这样的保护成果,是如何实现的呢?虎豹公园综合业务处处长赵健说,虎豹公园成立后有几项关键的工作,一是开展中俄跨境保护,打通了区域内近300处迁徙通道,基本上位于边境地区,方便俄罗斯的种群向中国东北内陆扩散;二是退出了公园内部156宗矿业权,减少了人为活动;三是进行了人工森林栖息地的修复改造,改造落叶松、红松等人工纯林683.8公顷。

此外,虎豹公园很重要的一项工作是建立了常态化的巡护制度。巡护的目的是及时发现非法下猎套、砍伐、山地放牧的情况,减少栖息地内部具有破坏性的人为干扰,同时也做好森林防火、防汛、防虫害的工作,并监测和记录野生动物种群的情况,方便及时调整对策,“我们加大了巡护力度和频次,截止到现在巡护里程已经达到了11.7万公里了,救护动物上百只,配备防火装备5876套”。赵健介绍,虎豹公园的编制人数实际只有160人,这些日常保护措施的实行,基本都是交给地方森工集团等单位聘用的大量基层巡护人员,借由他们的双脚实现。

带我上山的这支巡护队属于珲春市林业局,队员平均年龄在三四十岁,大多出生于珲春市周边农村,他们对山野有一种天生的熟悉和亲近感,也能忍受长途跋涉的体力考验。队员们每周至少上山巡护三天,每天平均在山中行走十余公里,他们带我走的三道沟至沙金沟一带,他们已经走过了成百上千遍。东北虎豹国家公园:与猛兽共存2一天的巡护从早晨8点半开始,每支小队三到四人,开车来到野外的巡护地,然后两两分散,朝着不同的路线走去。杨钊和关峰都已经加入巡护队十余年,是队里的年长者,一个身材消瘦、谨慎寡言,一个身材圆润、活泼逗趣。这通常是一对好的巡护搭档所需要的性格,让山中的旅程在保证安全的同时不会太过无趣。他们背着同样的黑色背包,里面有GPS定位器、巡护表格、钳子、小刀,还准备了可以吓退野兽的火焰喷射器、高音喇叭。另有一包队里固定发放的食物袋,里面的东西从未变过——一包酸奶味的桃李面包、甜辣口的延边黄牛牛板筋、真空包装的鸡腿和玉米肠,以及一瓶矿泉水,这就是他们路上的全部干粮了。一旦上了路,巡护员们就会不停地唠嗑、“抖包袱”,爽朗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山谷中。关峰解释说,“走在路上就得大声聊天,让老虎和别的野生动物听见,这样它们会远远避开,不会撞见你”。东北虎豹国家公园:与猛兽共存3每发现一处特别的痕迹,巡护员就会停下研究、拍照、按下GPS定位器,并记录在一张纸质的观测信息表中,这些痕迹可能是人类活动留下的,比如盗猎盗伐、放牧采摘、采砂石、刺围栏、养殖林蛙场,也可能是野生动物留下的,比如粪便、足迹、尿迹。等巡护结束之后,队员们会将表格内容登记在SMART智能巡护系统里。走着走着,巡护员们就会确认一下手机上的奥维互动地图,看自己的方向是否符合当天的路线规划。

这些巡护流程,是随着国家公园的试点、建立而逐步完善的。杨钊说,过去的巡护比较粗糙,只能通过资深巡护员的经验做判断,“有时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走着走着又回到原地了”。巡护的路线也只能走个大概,无法判断是否有遗漏的情况。而野生动物栖息地的位置,也只能让巡护员靠记忆带领专家前去寻找。但现在,随着巡护的制度化、数据化、精细化,巡护员可以借助设备清楚地规划自己的路线,还能每天传输自己发现的新痕迹,帮助国家公园实时掌握森林中微妙的变化。在暗藏玄机的荒野中巡护

巡护工作看似常规,但当自己也跟着走一遍时,就会知道其实对人的要求极高,需要观察力、嗅觉、听觉都异常敏锐。行走在珲春哈达门乡的荒野中,只有借助巡护员的眼睛,才能看见那无处不在的野性的痕迹——掉了一地的锈红色落叶松松针下,有凌乱的蹄形和心形印迹,重合起来一深一浅,那是梅花鹿和狍子的脚印;在铺满山路的、响铃卷一样的蒙古栎黄叶中,掩藏着一颗颗“黑葡萄”,那是鹿的粪便;远处水洼里沸腾的不是水声,而是东北林蛙的叫声,它还有一个广为人知的名字是“雪蛤”,漂浮的“绿藻”其实是林蛙刚产的卵。

4月,远处大片大片的松树、桦树都还未返绿,干燥的树枝在阳光下映出毛茸茸的暗影,将山脉披上一层棕褐色“皮草”,就像动物脊背的颜色,因此我无法分辨一公里外快速闪动的狍子的身影和扑腾着翅膀的环颈雉。有好几次,当关峰和杨钊一齐激动地指向远处,叫我快看时,我却像盲人一样,完全无法从千篇一律的树林中找出它们。动物几乎都已经和山色融为一体。

在实际巡护过程中,遇见老虎、黑熊等猛兽的概率并不高。虽然这里是世界上虎豹密度最高的地方之一,但一只雌性老虎的领地面积平均约为400平方公里,而且老虎的听觉和嗅觉都非常灵敏,能辨别数公里之外发生的异动,从而避开人类。再者,为了安全,巡护时间一般安排在早晨8点到下午3点之间,而老虎喜欢在黄昏到黎明前活动。所以大部分巡护员都没有在野外和猛兽正面交锋的经历。

更大的危险来自自然本身。广阔的山脉、崎岖的路径、严寒的气候,都可能威胁到巡护员的生命安全。尤其在深冬季节,东北的山地会被厚雪覆盖,在一些“窝风”的地方,积雪可达腰部,每走一步都会变得极其困难,需要不断将陷进去的腿用力拔出来,走一公里可能需要平时五公里的时间,随身携带的瓶装水会变成冰碴子,“春天巡护我们通常下午3点就结束工作了,但是到冬天可能要延长到晚上”。杨钊还记得,曾有一次他在2月份维护相机,相机分别架设在两座山的山顶,咬牙爬完两座山之后,“非常累,我差点以为自己回不来了,腿在淌血,水也喝完了,只能吃雪。走到最后每一步都是斜着的”。关峰也对那一次印象深刻,“我搀扶着他,他一直说,不走了,死在这里我也不走了”。那一天夜里11点左右,他们才走出了山林,当看到巡护队长打着电筒找到他们时,两位“东北硬汉”的眼泪都在打转。东北虎豹国家公园:与猛兽共存4也因为这种艰苦和危险,巡护队招募人员并不容易。关峰说,许多人尝试加入巡护队,但不到两天就无法忍受而离开,要是经历了以上的生死时刻,工作几年的老队员也可能会辞职。因此,能在这个岗位上坚持十余年的,往往是长于山野、热爱大自然、善于从中发掘乐趣的农村孩子。

正说着,队伍中唯一的“00后”队员蹦上了一处凝结成冰霜的小溪,像小猴子一样跳起来,测试冰块的稳固性。很不幸冰碎了,他掉进溪里,队员们毫不客气地大笑起来。关峰注意到远处一株年幼的红松,他走到跟前,从地面捡起一段掉落的嫩绿色松枝,掰成两半递到我的鼻子下面,“你闻,这里面有一股清香,类似五味子的味道”。东北虎豹国家公园:与猛兽共存5与其他国家公园最大的不同是,虎豹公园的土地上生活着近70只老虎、80只豹子,这也意味着一份别样的危险。作为“百兽之王”,老虎的速度、灵活性、力量,对于大部分温带针阔叶混交林中的野兽来说,都处于压制地位——东北虎的咬合力极强,全力爆发下可达300公斤左右,奔跑速度最高可达每小时80公里,成年雄性东北虎的一巴掌,每平方厘米的压力可达到2吨,少数情况下它甚至可以杀死棕熊和豹子。捕猎的时候,它喜欢跟踪伏击,直到距离较近时从猎物背后突然跃起,用爪子抓穿其背部,再咬住咽喉使其窒息。

但虎豹公园内依然有不少村庄分布。从珲春的整个范围来看,虎豹的整个活动区域面积是3000多平方公里,与村民们交集的地方有1000多平方公里。这么大的面积当中有29个自然村(屯),居住着超过1万人口。人与虎交错生活在同一片天地中。这些年来,东北虎数量的持续增长,也意味着与老虎不期而遇的可能性在增加。在虎豹公园内和村民们唠唠嗑,很容易打听到一箩筐遇见老虎的故事。

李霞的故事是最扣人心弦的一个。她今年65岁,瘦小而干练,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迷彩服,戴着豹纹丝巾和一对陈年细金耳环,20多年前,她从山东远嫁到珲春杨泡满族乡的松林村,说起话来带着浓重的临沂口音。松林村距离俄罗斯边境仅六七公里,是东北虎出没密集的区域,大约七八年前,也就是虎豹公园试点前后,李霞曾和老虎“撞了个对头”。

大部分长期生活在这里的居民都知道,野生动物大多喜欢在夜晚活动,老虎在黄昏到黎明之间最活跃,所以上山最好是白天,三五成行,走在林中一定要通过大声说话、放鞭炮、敲击树干等方式“敲山震虎”。但到了每年七八月份采松茸的季节,人们就将这一生存诀窍抛诸脑后了。李霞告诉我,采松茸最怕的就是被别人知道,“你要是看见了松茸,就偷偷记在心里,悄悄地去,不能发出声音,不然过两天下完雨一冒头就被别人采走了”。松茸数量稀有,价格昂贵,上山采一天能赚三五百元,连采一个月能赚数千元,对村民来说是一份不菲的收入。东北虎豹国家公园:与猛兽共存6采松茸要赶早,李霞通常半夜12点左右出门,为了采得多一些,她和丈夫会兵分两路。那是一个夏天的凌晨,李霞翻过山中的十来里地,攀爬三四个小时,赶在清晨第一缕阳光出现前,到达中俄边境的森林深处。“那天刚下过毛毛雨,山上生了大雾,我全凭感觉在走,一上坡就感觉不对,身上像浇了一瓢凉水直打战,头发都立起来了,戴了帽子也压不住。”走着走着,迷雾之中她一抬头,老虎就在她面前10米不到的位置,“它瞅我,我瞅它”。

李霞回忆,当时自己屏住了呼吸,一动不敢动,“嘴那么老大,像簸箕似的,一口就能吃掉我。毛又长又亮,抹了油一样,走两步就跟着嘚瑟。”但这只威猛的“大猫”并没有靠近李霞,仿佛没看见一般,一扭头悠悠然走下了山坡。等到老虎走远,只留下一个背影时,李霞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回过神来立刻转头朝着老虎的方向跪下,连连叩拜,“我说山大神啊对不住,不知好歹冲撞您了,谢谢您放过我,往后我再也不到这里采松茸了”。回忆到这里,不知是感觉幸运还是恐惧,李霞的眼眶红了。她说自己是“财迷”,碰见老虎后失魂落魄,但还是继续寻找松茸。或许是“山大神保佑”,那天她采到800块钱的松茸。那些年上山采摘的雨季,让她和丈夫还清了盖房子欠的近4万块钱。

这种以身涉险的行为,在村民中并不少见。在附近的村落,我听了好几个上山采摘时遇到老虎、豹子、黑熊的故事,被人们口口相传,细节惊心动魄。但这些亲身经历依然没完全阻止村民上山的步伐。当地人告诉我,年轻的一代可以外出到俄罗斯和韩国打工,年长的人只能靠耕地生活,但虎豹公园成立后,种地的收成也明显减少了,每天黎明,都有成群结队、饥不择食的梅花鹿到地里啃食庄稼,狍子和野猪也不少,即使竖起了围栏,仍能吃掉三五成,因此但凡腿脚好一点的村民,都很难放弃上山摘野菜、捡鹿角、采蘑菇的这笔“靠山吃山”的收入。

为了避免人兽冲突,虎豹公园也在摸索一些新的机制。一是增加农民的补偿和收入——虎豹公园出台了野生动物肇事补偿办法,在公园内部,野生动物造成的家畜损失、农业减产、人身伤害可以得到保险赔付;二是将村民转化为公园的生态管护员,村民可以通过从事野生动物保护宣传、把控管理进山入口、巡护村集体林地等工作,从虎豹公园获得收入。赵健说,目前虎豹公园每年选聘8000余名生态管护员,实施“一户一岗”政策,户均发放约1万元。

另一方面,虎豹公园也建立了一套人兽冲突的监测系统——“天空地一体化系统”,包含遥感卫星观测、无人机巡航和2.8万余台红外相机24小时监测。天空地一体化系统最初的建立,是希望监测物种分布,防止盗猎盗伐和森林火灾,但现在也增加了预报人兽冲突的功能。

在虎豹公园珲春管护中心的监测办公室,我看到这些红外相机非常灵敏,可以感应到前方的任何风吹草动,智能识别画面中的人和动物,而2.8万多台相机就像一张天网网住了整个虎豹公园。监测员向我介绍,按照虎豹熊等猛兽距离村庄的距离,预警分为三个级别,三级预警是三到五公里,二级预警是一到三公里,一级预警为直线距离一公里。当相机拍摄到猛兽后,系统会自动告警,每月约有两三百次。预警后,监测员就打开屏幕上的地图,点击测量与附近村庄的直线距离,并判断是否需要启动预警链条。接下来只需要几秒钟,监测员就会将野兽坐标发到林场预警群中,而林场则联系附近村屯的负责人,通知到村民,提示大家禁止入山、回家躲避。如果距离在1公里之内,虎豹公园会出动车队到村屯,把守入山口,保护村民安全。这个预警系统是双向的,如果发现村民私自上山,被相机监测到后,监测员也会以同样的方式通知村屯,尽快劝离村民。

除了系统预警之外,虎豹公园也在开展社区科普工作。一方面是宣传科普,印刷东北虎知识宣传小册子和传单,在村屯里挨家挨户发放,还做了很多小视频,通过村干部在每个村的微信群转发;每隔一段时间,还会进村开展自然教育,让更多人知道保护这片栖息地的意义,同时学会怎么在上山前做好防范。

“大部分野生动物对人都有畏惧,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即使真的遇上了,保持冷静后退,不去激怒野兽,它也不会主动伤害你。”赵健说,但目前随着野生虎豹数量的逐渐增多,人虎冲突的概率也在逐年上升。在虎豹公园里生活

如果在虎豹公园的核心区生活,会是什么样的?我找到了谷宝臣。他的院子孤零零地坐落在珲春哈达门乡沙金沟的边缘。沙金沟比松林村更靠近边境,村里只剩七八户人家,“老的老了,残的残”。

谷宝臣今年70岁了,但人看着很精神,他穿一身大地色的工装,脚蹬户外靴,皮肤黝黑,眼神明亮。谷宝臣曾经是林业局的职工,45岁病退后“下海”做生意,开过服装厂。20年前,他花近百万元包下了沙金沟100公顷的林地,“有110个足球场那么大”,签了80年的承包合同,种林下参和红松,这些都是长势较慢的经济作物,需要十余年后才到收成期,他本打算将这些作为留给后代的财富。为了保护这些作物收获前不被人偷走,谷宝臣在这里租下了一间简陋的农家小院,日夜守在土地旁边。

但他没有料到会建立虎豹公园,并将他承包的土地划分为虎豹活跃的核心区。当我来到谷宝臣的小院时,门前荒草丛生,正对着原野,没有遮挡,放眼望去是一望无际的野树林。房屋前面有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路,由于前一天刚下过雨,上面布满了动物的足迹,甚至还有新鲜的老虎脚印,并且脚印看上去大小不一,是来自不同的老虎。而在他房屋前方50米左右,那里有一只被老虎吃剩的鹿的骸骨,天空上方有乌鸦在盘旋、啸叫。东北虎豹国家公园:与猛兽共存7谷宝臣回忆,当时虎豹公园想协调他搬迁,但由于他承包的土地面积太大,作物价值过高,虎豹公园一时也难以拿出合适的动迁方案,于是便搁置下来,他继续住在这里看管土地。随着生态环境的改善,这里渐渐变成了野生动物的乐园。

起初,这似乎是一种烦恼。谷宝臣承包的土地变成了“动物食堂”。每天清晨都有成群结队的梅花鹿到这里“进餐”,还四处留下一串串粪便,他种下的红松,顶上还是翠绿的,但是在一米二以下、鹿能够得着的高度,松针全都被啃食干净。鹿越来越多,吃光了地里的榛子、松子和薇菜;狍子则喜欢来啃树皮、白头翁、大豆,狗獾还喜欢舔食水塘里的林蛙卵。

在他的土地里,随处可见蔫掉只剩根部的草本植物,“被薅得像镰刀割过一样”。为此,他只好竖起了一人高的围障,但依然拦不住擅长攀爬和跳跃的野兽们。

由于住在核心区,不少专家学者、摄影师、虎豹公园的监测人员,都会来寻求谷宝臣的帮助。有的人在向虎豹公园申请后,会到他的院子里住上很久,只为了观测和拍摄珍稀动物的情况。虎豹专家冯利民也曾在这里住过很长时间。有一次,他和谷宝臣因为围栏的问题吵起来,“冯教授说,你这块地太大了,占据着老虎迁徙扩散的重要廊道,你还搞这个围栏,这是不合法的,你应该拆掉。我说,那国家公园建立之前我就包了这块地了,你总得讲个先来后到吧。那不然你把钱赔给我啊”。

但除了烦恼,生活在这里也有不少乐趣。谷宝臣购买了一沓自然观察手册,开始学习草本、昆虫、菌类等的知识,儿子也为他购入一台尼康相机和长焦镜头,用于记录山林的变化。东北虎豹国家公园:与猛兽共存8珲春是东方白鹳重要的栖息、迁徙停歇地之一(谷宝臣 摄)

这些年来,他很痴迷摄影,又购入了多台相机用于野外拍摄,照片登上了《中国国家地理》《人民画报》等媒体,他为此很骄傲,也获得了不少稿费。他拍到过树叶下避雨的花栗鼠,打架争风的白尾海雕,雪中发呆的紫貂,一群“仙女般降落”的丹顶鹤。每天,无数动物路过他的门口,留下脚印,并在他门前的小溪喝水。有一次,老虎直接跃进了谷宝臣的院子里,他打开窗拍下照片,老虎没看他一眼,施施然从他面前走过,很威风。动物们的悠游自在,也带给他新的理解,“千百年来,这片土地都是属于野生动物的,它想回来吃点东西也没什么,就让它吃吧”。

“我儿子说,爸你快回来,这地我们不要了,老虎一天走三趟,不安全。”谷宝臣没答应,这里面既有对土地投入的心疼,也有对林中生活的不舍。这两年谷宝臣年纪大了腿脚不好,他就冬天住城里,夏天住村里,还是不肯完全离开。他已经找到留在这里的生活之道——虽然作为一个经济人,自己的土地利益在被动物破坏,但作为万物的一员,他又能从动物、土地、天光变幻的复杂交融中,获得在此地之外很难看到的美景和感受。聊天时,谷宝臣从简陋的桌子抽屉里拿出一块从树上摘回来的野蜂蜜,他掰开给我,琥珀色的蜜滴还保持着蜂巢的形状,一口啃下去淡淡的花香飘散开。他和我一边细细品味,一边走出院子,晚霞也刚好到了,晕染在旷野上方,火热而明亮。东北虎豹国家公园:与猛兽共存9吉林延边仙峰岭,紫貂在雪地出没(谷宝臣 摄)

谷宝臣听说我来到虎豹公园后还没见到梅花鹿,很为我可惜,“你一定要亲眼看看”。他说,鹿喜欢在夜晚活动,但是晚上太黑,要是想看到,必须清晨4点就起,趁天光曚昽、村民还没开始放牛的时候,一睹鹿群的风采。第二天早晨4点,我如约坐上他泥泞的越野车,来到沙金沟附近,他开车的方式很小心,引擎只发出了轻微的响声,慢慢在小路上挪动,而我屏气凝神,仔细观察着窗外的景象。

晨光枯红,原野寂静无声,这显然是一片不属于人的领域,连注视都仿佛僭越。车行了大约数百米,仍不见鹿的踪影,我禁不住向自然祈求一丝怜悯。就在刹那,谷宝臣向远处一指,“看!”,大约五六百米之外的荒草中,出现一只腾空跃起的“精灵”——是一头大公鹿,好像是听到了我们的声音,它警觉地向远处飞速奔跑起来,梅花斑点快到模糊,每一次落地,矫健的大腿肌肉张弛,两只修长壮美的鹿角也随之一颤。

这一刻转瞬即逝,我们都来不及掏出手机,只是默然地望着它远去。当我转过头来,谷宝臣看到我震撼的表情,知道我领会了他固执在此的选择。

“你运气算好了。走吧。”他露出了微笑,手再次握上方向盘。

(文中李霞为化名)

东北虎
国家公园
东北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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