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心照不宣的谎话
作者: 李停1
妈妈打电话来说:“《在小山和小山之间》我看完了。”
“你觉得怎么样?”我问她。
“挺好的。”她回答。
妈妈对很多事情的评价都不真诚,我若想搞懂,就要靠猜。她说某个人有个性,意思可能是这个人不好相处。她说自己一点儿都不累,实际可能正好相反。她说不喜欢某件衣服,可能只是因为标签上的价格贵。
但有一种情况例外,根本用不着猜,我就知道她说的不是真的。
高三时我去北京参加艺考,那时还没有高铁,妈妈请假陪我坐绿皮火车,火车“咣当咣当”晃了一整夜才到北京西站。我们在北京电影学院对面的蓟门里小区住了几天,她每天都拿着一本黑色记事本帮我复习文艺小常识,本子上面全是她从艺考辅导书上抄下来的题目。
我现在试图回忆起几个小常识题目,却发现一个也不记得了。当时被妈妈问“ABCD选哪个”,我大多数靠蒙。
初试放榜,妈妈挤在最前面,第一个看到我的考号。我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字太小,我不仅没找到自己的名字,还在一堆人中差点儿被挤掉了身份证。“走,回去备战下一关!”妈妈拉着我离开现场。
回宾馆的路上,我无精打采地跟在妈妈后面,始终怀疑她看错了。
第二天在北京电影学院标准放映厅集合,我怯生生地把准考证拿给门口的老师,心里还在嘀咕自己到底能不能进场。老师给我指了个方向,我才反应过来我真的进了复试。
复试是大家一起在放映厅看一部电影,当场写影评。进考场前,等在家长等候区的妈妈隔着围栏朝我喊:“笔带了吗?”
“带了。”就算小常识答不上来,笔是不至于忘带的。
“你是最棒的!你一定可以!”妈妈又喊。
一句彻头彻尾的假话,我想。我甚至不知道影评有没有固定的格式,我棒在哪儿?棒在没忘记带笔吗?我出考场时看到妈妈正在跟别的考生家长聊天,我靠近一听,她又在说那套“我女儿可厉害了”,我简直恼羞成怒。
“我都不知道什么叫影评!我写的可能只能叫观后感!”回宾馆的路上,我冲她发火。
“都是写文章嘛。写文章你最棒了啊。”妈妈义正词严地说。
这种“你最棒、你一定可以”的假话,后来妈妈说过好几次。回想起来,妈妈总是在我最没有自信的时候这样跟我说。
我当然知道自己不是最棒的,甚至不能算比较棒的。我最多算是比较踏实的,愿意一步一步慢慢走。后来有人告诉我,踏实就是一种很棒的品质。我想这不是我天生就有的,而要归因于爸爸妈妈对我的“盲目信任”,让我有不慌不忙的底气。
2
这两年,我开始和爸爸妈妈商量他们退休后的生活要怎么过。我提议让他们来日本住一段时间,他们说:“可以。”我再问:“想和我们一起住,还是单独租个房子给你们住呢?”他们说:“都可以。”
我突然意识到,他们怕打扰我们的生活,怕成为我们的累赘。对于我来说司空见惯的异国景色,对他们而言是异常遥远的陌生世界;我可以美其名曰住在一起方便,但他们要考虑,同在一个屋檐下女婿是什么感受;他们又怎么可能知道在我家附近租房子要多少钱,一次要交几个月的房租呢?
当然,他们可以拿这些问题来一一问我,我一一给出答案,他们再根据答案做决定。但我也知道,他们不会问我。有多少次我不经意地打断了他们的疑问?又有多少次我认为他们的问题本身就没有意义呢?
于是,他们提的问题越来越少,相应地他们得到的信息也越来越少,他们在有限的信息里判断到底怎么做才能不影响我的生活、工作,在所有的因素中,他们的感受肯定是被放在最后的。
他们第一次来日本看我的时候,由于是第一次坐国际航班,两个人都很紧张。在电话里,我轻描淡写地告诉他们只要耐心看机场的指示牌,听从机场人员的指挥就不会出错。那时我是作为一个经常坐国际航班的人在劝他们不要紧张,现在想想这挺荒谬的,因为我第一次坐国际航班时,任何人说任何话都不能消除我的紧张情绪。
让我震惊的是,后来妈妈告诉我,出发前她在网上查了一整夜,某个型号的手机充电器能不能带上飞机,什么物品必须托运。我生气地问她:“网上说的并不一定对,你想知道,为什么不问我?”
她不好意思地说,因为问题太细太多了,她怕耽误我休息。
后来我独自坐国际航班的时候,在北京机场偶遇了一位和我妈妈年纪相仿的女性。她说自己是第一次坐飞机去看孩子,把护照放在了托运行李里,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所有行李都打开找护照,打开的行李里没几件她的衣服,全是各种特产和零食,那一定是她专门为孩子精心挑选的。后来我去过安检时,她在长椅上睡下了,她说她的航班其实是第二天上午的,但由于害怕出现意外情况,她便提前来到机场等待。我眼眶湿润地想,她是否也在网上搜索了一整夜充电器能不能带上飞机,而不敢问孩子一句?哪怕孩子一直都在用手机和其他人聊着不重要的话。我把关于这个妈妈的这两点细节写进了《在小山和小山之间》。这本书得奖后,我鼓起勇气又给妈妈打了个电话。
“你上次说这本书挺好的,能具体讲一讲吗?”这次我下定决心要“逼”她一把。
“很流畅……你是最棒的……我真的讲不好。妈妈不是搞文学的,班门弄斧啦。让你爸爸跟你讲。”又被她逃掉了。我一边想象妈妈是如何把电话像个烫手山芋一样扔给爸爸的,一边忍不住笑了。
我和父母之间的电话聊天总是以爸爸“总结陈词”收尾,这次也不例外。“恭喜你得奖,写作要靠你自己努力,我们没有为你做什么……”爸爸的声音通过电波越过重洋。
这是一句谎话。他们做了一切、全部。
(米一阳摘自上海文艺出版社《在小山和小山之间》一书,黄思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