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牡丹亭》里相遇

作者: 金陵小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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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康熙年间,浙江杭州有一著名文人叫吴仪一,字舒凫,因居所名吴山草堂,所以又号吴山、吴人等。所谓“吴吴山三妇”,是指其早夭的未婚妻陈同、发妻谈则、继妻钱宜。这三位女子虽素未谋面,年龄与文化素养各不相同,但都是《牡丹亭》的超级粉丝。

陈同:病中犹好观览书籍

故事的第一个主人公叫陈同,她是吴山最初要聘娶的女子,黄山人,字次令。她非常喜欢读书,更是在少女时期迷上了《牡丹亭》。当时市面上有很多江南书商承印的《牡丹亭》,陈同将各个版本逐一收集,并且花很多时间加以校正。后来她得知嫂子手中藏有《牡丹亭》的权威版本——汤显祖书坊刊印的玉茗堂定本,心痒难耐,对嫂子一通软磨硬泡,总算得到了。她如获至宝,开始在页边写评论。

陈同对《牡丹亭》的评点有着女性特有的细腻,如:“柳生此梦,丽娘不知也;后丽娘之梦,柳生不知也。各自有情,各自做梦,各不自以为梦,各遂得真。偶尔一梦,改名换字,生出无数痴情。柳生已先于梦中着意矣!”陈同对感情的变化能够穷幽探微,非常敏感地捕捉到这对恋人情感的复杂性与多样性。

与大多数少女一样,陈同将自己也投射到了戏剧当中。陈同憧憬自己能遇到一位志同道合的恋人,并且与他相爱相守,绝不相负。陈同虽身在闺中,但在评点《牡丹亭》时,她的精神世界就像她的平行时空,在那个时空她早已与自己憧憬的情郎谈了一场完整的恋爱。

只是这些想法有悖于当时森严的封建礼教,陈同越是憧憬,现实就越显无奈,她曾写道:“昔时闲论《牡丹亭》,残梦今知未易醒。自在一灵花月下,不须留影费丹青。”她不想让这种爱情的幻象延续下去,也不愿意在《牡丹亭》的残梦中醒来,这严重影响了她的身体健康。“同病中,犹好观览书籍,终夜不寝”,即使在病重时,陈同也仍然熬夜阅读、写评论。陈母担心她的身体,认为都是她闺房里的书将她害成这样,于是夺走并烧毁了她所有的书,包括珍藏本《牡丹亭》下卷。好在陈同的乳母在这场火中成功保住了陈同藏在枕函里的第一卷,并留下来夹花样本。

遗憾的是,陈同的病情并未好转,她死在了婚礼举行之前。

谈则:爱玩不能释

陈同去世后,她留下的《牡丹亭》上卷辗转到了吴山手里。陈同的评本“密行细字,涂改略多,纸光冏冏,若有泪迹”,有着少年心性的吴山看到后十分感动,于是又去向陈同的乳母打听她生前的种种。从相貌服饰到对读书的痴迷,吴山一一打听。

乳母的一番描述让吴山在心里对这个未婚而逝的妻子投注了太多的感情,这让后来的吴山说,他曾与陈同“感于梦寐,凡三夕,得倡和诗十八篇;人作《灵妃赋》颇泄其事,梦遂绝”。

事实上,在吴山得到陈同评点的《牡丹亭》上卷时,他已经与谈则成婚了。谈则是浙江清溪人,字守中,著有《南楼集》三卷。据说她“雅耽文墨,镜奁之侧,必安书簏”,可见她也是爱书如命的女子。当她无意间看到陈同评点的《牡丹亭》时,竟然“爱玩不能释,人试令背诵,都不差一字”。谈则不仅对“前任”没有丝毫的忌妒心,反而还对她写的评点爱不释手,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

这是两位女性第一次隔着时空相遇,跨越生死,进行精神上的对谈。谈则将陈同视为知己,她想模仿陈同的思路与手法补评下卷。只不过《牡丹亭》版本众多,谈则认为陈同所批之本才是善本,因此她一直都以不得其下卷为憾事。后来,吴山在湖州游历时,带回了与陈同评点版本相同的《牡丹亭》。谈则欣喜若狂,她说“予素不能饮酒,是日喜极,连倾八九瓷杯,不觉大醉”,不喝酒的她,那晚居然喝了八九杯。

在得到版本相同的《牡丹亭》后,谈则模仿陈同的手法小心翼翼地做起了评点。吴山认为谈则补评的内容与陈同的评点“若出一手,弗辨谁同谁则”。

不过这是吴山的想法,实际上谈则在评点《牡丹亭》时,尽管很努力地模仿陈同,但她有自己的思考与角度。陈同是闺中少女,评点中更多的是对爱情的幻想与渴望;而谈则已为人妻,性格相比陈同也更加保守,她的评点多了些婚姻带来的冷静与现实。

在完成评点之后,谈则将其借给她的外甥女陈沈氏阅读。不过谈则被礼教束缚,不愿对外称这是自己写的评点,而谎称为吴山所评。没想到几经流传后,这一版《牡丹亭》评本火了,整个浙江文学圈都在讨论它的内容,坊间也多有传闻称吴山才是执笔人。吴山赶紧辟谣,大方承认这是自己的夫人所作。

可惜,吴山与谈则的婚姻仅度过了三年,体弱的谈则就因难产逝世。

钱宜:卖金钏为资

谈则去世后,吴山万分悲痛,不愿再娶。后迫于吴母的压力,吴山娶了小他十四岁的钱宜,当时的钱宜才十八岁。

钱宜是浙江古荡人,字在中,与陈同和谈则这两位女性不同,她并非出身于书香门第,“初仅识《毛诗》字,不大晓文义”。后来钱宜跟着吴山之妹李淑学了《文选》《古乐苑》《汉魏六朝诗乘》《唐诗品汇》等书,在短短三年内就颇有进步。

某日,钱宜在整理书籍之时,在书匣里看到了陈同、谈则评点的《牡丹亭》。钱宜随意翻了数页,没想到很快就被内容吸引了,“夜分灯灺,尝欹枕把读”,每天靠在枕头上读到深夜,直到灯灭。钱宜还将两本《牡丹亭》评点并在一起合看,同时她也进行了评点与整理。

这一刻,三位素未谋面的女性在《牡丹亭》的精神世界里相遇了。如果说谈则与陈同的相遇是一种惺惺相惜的成全,那么钱宜的加入就是为了让她们在精神对谈中碰撞出更为绚丽的思想。钱宜的评点保持了对丈夫和前两位评论者的尊重,又拥有自己独立的观点。

或许是没有从小习读经书的缘故,钱宜完全不忌讳闺阁名外传。在写完评点后,钱宜忽然有种莫名的使命感,她想刊刻陈同、谈则和自己的《牡丹亭》合评本。吴山答应帮助钱宜将三妇评点版本的《牡丹亭》整理梓行。钱宜卖金钏为资,亲自主持并参与了编辑出版等事宜。最终《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还魂记》出版面世,这一女性评本才有幸流传下来。

在三妇评本刊刻完成后,钱宜还在家中举行了一个仪式。钱宜置一干净的案几,放上装订好的一册书,供奉在上方,又设立杜丽娘的牌位,还折了一枝红梅插在胆瓶中。点燃灯烛后,钱宜又摆上酒果作为祭品。吴山见状,笑钱宜痴傻。钱宜当然知道自己祭拜的杜丽娘是虚构的,但杜丽娘又何尝不是她与陈同、谈则的精神偶像呢?或许对这三位女性而言,她们之间最亲密的联系不是吴山,而是她们都能深刻读懂的《牡丹亭》。

同一个精神偶像,让这三位女性拥有了独特的缘分,她们互为知己,互相照见。

(空山新雨摘自微信公众号“金陵小岱”,曾 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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