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不争

用现在的话说，老子似乎是一个混不懔的“躺平老人”。宽额长耳大眼，满头白发，骑着一匹青牛，远离世事，隐居于山林。

“不争”，是他的口头禅。

《道德经》五千言，一共出现了八处“不争”。做人要像水，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天道，就是不争。“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这个观点对于当下的绩效社会来说，几乎是天方夜谭。但如果据此就将“躺平”这一浅薄的标签贴在这个“中国第一位哲学家”身上，未免过于儿戏。

世人皆知，老子倡导“无为”，由此开创了一种“反者道之动”的逆向思考的先例，与孔子的“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入世精神，共同构成了中国古代“儒道互补”的思想格局。

但“无为”常常被误解为“无所作为”。这当然简化并误读了老子。

要理解无为，就不能不理解“不争”，不能不理解老子思想的两个核心：道与德。

道，是宇宙万物的本原，是天地运行的规律，是万物存在的根据。德，是道在世间万物的体现，是万物遵循道的规律所获得的属性。

道与德相辅相成，共同构成了老子思想的基础框架。在老子看来，万物皆源于道，皆遵循道的规律运行，而德则是万物在遵循道的过程中所展现出来的品质。

世间万物的存在和运行，必定要争个你死我活吗？非也。满头白发的东方哲人在《道德经》中写下八处“不争”的妙语，为处处叠加竞争、做满加法的人类生活，开出了豁然解脱之法。

天道是什么

老子姓李，名耳，是东周时期陈国苦县厉乡人。在流传甚广的传说里，他的母亲，在怀胎81 年后才将老子分娩出来。老子一出生，便是白发搔首的老头。因为他是在一棵李子树下出生的，因此获得姓氏为李。

《史记》记载，老子是“周守藏室之史”，也就是周王朝藏书室的史官，相当于当时国家档案馆馆长，是学问深厚的“国家公务员”。

当时，春秋末期，周王室衰微，空有共主之名，礼崩乐坏，140多个诸侯国连年混战。根据《历代战争年表》的统计，春秋时期发生的有明文记录的战争大约380次，齐、晋、楚、秦等大国崛起并争霸，中小诸侯如郑、宋、卫等夹缝求生。诸侯为争夺土地人口频繁发动战争，导致“民不聊生，道殣相望”，而贵族阶层横征暴敛，“宫室日更，淫乐不违”。

礼乐和仁义，已沦为争权者野心和暴行的遮羞布。老子讨厌打仗，“大军之后，必有凶年”，将兵器视作“不祥之器也，物或恶之”，向往的是“小国寡民，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平和社会。

如在这种局势下入仕与之共谋合流，无异于认同这种残暴的政治手段，站在百姓的对立面，老子耻之且远之。于是，他辞官隐居。

老子是消极的，在那个能人志士将入仕作为人生抱负的时代，他当起了隐士。

他的离去，必定是抱着极大失望的。道家强烈的“出世”风格，来自对时代与朝野的失望与失落、对民间与百姓的无能为力。后来的庄子，自在逍遥，淡泊名利，同样如此。

民不聊生、哀鸿遍野之际，除了那些被历史选中的强人，或者是那些抱得大树浮木暂且休憩者，大多数蜉蝣百姓，成为历史长河的落水者。

正是现实的残酷，人的处境之卑微，点燃了探索政治思想的火种，以及为此积累了丰富的思考素材。

在辞官退隐后，老子西出函谷关，留下了5000多字的《道德经》后，便消失在历史的视线里。而这部共80 多章的《道德经》，成为后世了解道家先祖的主要经典。

《道德经》分为上下两部，前半部分讲道，后半部分讲德。

何为道？《道德经》开篇，便是警世名言：“道可道，非常道。”这个道，无法用言语说明，如果能用语言来阐明，那就不是“道”的本身。

这并非老子如江湖术士那般卖关子，而是从经验主义的角度出发，告诉世人，世间的真理未被人间穷尽。老子笔下的“道”，指的是，在人的意志之外，还有更高维的层次在主宰着世间万物，如冯友兰先生所释：“万物必定有它们的由来，于是便把这个‘由来’称做‘道’。”

妙的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中气为和”，这与量子物理里质子由正负电子构成的发现不谋而合，而“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则对应了霍金所提出的“时间在宇宙大爆炸前是无意义”的科学推算。

从这一角度，可以看到“道法自然”的推演所具有的洞察力与超越性，而道家的强烈的形而上风格与思辨色彩，也是“百家争鸣”中最浓烈的一抹色彩。如复旦大学哲学系教授王德峰所言，“哲学兴起之后，人类摒弃了想象力……要求凭借理性来揭示主宰世界、主宰人类社会的最高力量”，而在东方，理性的光亮照进人间，就是先秦哲学的兴起。

如在这种局势下入仕与之共谋合流，无异于认同这种残暴的政治手段，站在百姓的对立面，老子耻之且远之。

先秦哲学的兴起意味着，人已经在思考“人做不了自己生活的主宰，那么谁在主宰人类生活？”的问题。孔子给出的答案，是寄托于人的仁政，而老子则选取了相反的道路：对人治绝望，强调“无为而治”，顺其自然，遵循世间的道。

那么，在道之中，人应该如何于天地间安身立命呢？这，涉及“德”的问题。

无善无恶

德，是指品德、品性或本性。

不仅人有德，万物有各自的德。“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德为贵，意味着人最终是要依循自己的本性处世。

但老子对于德的出现，总体上抱持着一种失望消极的态度，他在《道德经》中多处论述失道之后世间秩序的变故：“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

老子认为，德的出现，是因为道的失效，而当德失范之后，才出现了仁、义、礼等人为制定的纲常伦理。

从对万物之道的追求，缩小到追究人的德行，最后落到做事的术上，人着眼的范畴一圈圈缩小，而人的失望却在一步步加深。南怀瑾先生对此解释：“由道的衍化而为德，德再衍化而为仁、义、礼、乐，再由仁义礼乐衍化而为权术，正表示人类的心路历程，每况愈下，陷溺愈深。”

孔子说，“克己复礼”，要克制人的私欲，让社会秩序回归到“礼”的要求。

周公旦制礼作乐，奠定了西周宗法制社会的基础。但如今礼崩乐坏，社会的基础在瓦解，则是因为这套制度已经无法控制人心。

人心出了什么问题，老子认为是欲望太盛。老子并不是否定人欲，而是认为人欲过多，想要“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他提倡寡欲，向往“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而从道至礼的论述，不仅揭示了老子对世道人伦的消极态度，由此还引出了道家与儒家的思想分野。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曾记载了孔子向老子问礼的典故。

当时，孔子离开鲁国，正周游列国，到处给诸侯国君介绍自己治理国政的理想，但屡屡碰壁，“颠簸流离，游说列国，惶惶如丧家之犬，不可终日”。在贵族出身的弟子南宫敬叔陪同下，孔子前往“首都”洛邑，问礼于老子。

与孔子的政治理想“克己复礼”不一样，老子这位对东周朝政早已失望的“前公务员”认为，周礼已经落后于时代了，“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

对于一心想着“克己复礼”的孔子，老子有点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君子行事应该是“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进而他几乎用批评的语气告诉孔子，真正具有高尚品质的君子，有着一副谦虚得几乎愚钝的模样，或许老子是在表达他对孔子为求实现政治理想而周游列国之行的不认同。

在他看来，这意味着君子要做到克制自己的傲气和过多的欲望，摒弃造作的情态和不切实际的志向。大智若愚，是老子所认为的君子该有的气质。

这种孤芳自赏的姿态，对于心怀远大政治抱负和渴望得到朝野认同的孔子来说，不啻是一种否定。但孔子并没有生气，反而对他的弟子说：老子是“其犹龙邪”，认为其思想如龙般不可捉摸。

从对万物之道的追求，缩小到追究人的德行，最后落到做事的术上，人着眼的范畴一圈圈缩小，而人的失望却在一步步加深。

从“孔子问礼”可以看出，儒道两家的分歧一早就出现了，它们本来就是一体两面：孔子执着于“克己复礼”的人伦纲常，老子则提倡“无为而治”的自然哲学。

对于儒学和道家的关系，司马迁曾认为：“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道不同不相为谋’。”由此，也引出了儒道两家之间长久的思想论争。

根本在于，两家在政治理念上不同。冯友兰先生在《中国哲学简史》中对比儒道两家不同时写道：儒家认为，圣人治国，应当为大众多做事情；而道家认为，圣人治国，不是要忙于做事，而是要裁撤废除过去本不应做的事情，以至“无为”。统治者要做到“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

孔子重礼，而老子强调“不言之教”，无须通过说教等手段教导人向善，而或许世界上本来就不存在什么是善、什么是恶的区分，是人先判定了善的标准，而标准之外的自然就是恶。“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为什么会出现善恶美丑的“标准”？在老子看来，归根到底是“道”的缺失。所以才需要仁义礼智来弥补。对于仁义礼智圣等被儒家所倡导的思想，老子在《道德经》里予以批评：“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

老子认为，人为设定的标准，反而束缚了人的本真。标准的存在，是因为参差的存在。天下万物本来存在参差，现在却要求用一把尺子来拉平对齐，在补填标准与参差之间的空，招致了“争”。

不争的智慧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在老子的设想里，天与人按照各自既定的规则和属性运转。

如果说，道与德分别呈现了老子“道法自然”的世界观和“无为而治”的政治哲学，那么“不争”则是人与世界相处的一道指南。“不争”，便是发生在上下统一的有机体里，是“万物尊道而贵德”法则下的自然运作。

“流水不争先，争的是滔滔不绝。”流水要争的，是在自身“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的本性之内的“德”，而滔滔不绝，是对自身的要求，对自我潜力与能力的召唤与追求，非僭越本性的与塞上跑马、云上飞燕争先恐后。

由僭越招致的祸患，老子曾在位列宫廷时经历过。当时，诸侯国群雄争霸，东周君臣也争权夺利，王子与大臣沉溺在争宠夺嫡的内斗之中，王子姬猛、姬朝和姬匄在不同党派的内臣以及诸侯国的拥护下互相厮杀，最终引发了“王子朝奔楚”的历史风波。

这场政变的根源，在于权力的争夺与道德的沦丧。诸侯国间的争霸本已使天下纷扰，而东周宫廷内的争宠夺嫡更是将这场纷扰引入了权力的核心。老子身处其中，目睹了王子与大臣们如何陷入无尽的争斗。

老子倡导的“不争”，是对争权者的提醒，也是对人间的大慈悲。“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在老子看来，圣人的治理方法应该是“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

强调不争，是因为老子认为，世间的纷争与争斗，往往源于人们对名利的过度追求，对权力的无尽渴望。这种追求与渴望，违背了道，破坏了万物的和谐。因此，不争并非消极避世，而是一种积极的入世态度，是在纷繁复杂的世界中保持内心的平静与清醒，是在遵循道的规律的前提下，以无为的方式达到有为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