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一个天真的悲观主义者
作者: 肖瑶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环形废墟》里,一个魔法师在梦中为自己创造出来一个继承人。可当造梦者发现自己其实也是一个梦的时候,一种虚像的现实可能性出现了:不断做梦,直到梦境变成现实。
我们自身的存在,以及我们认识的世界,是否都是一场梦?正如庄生梦蝶后恍惚不知分别,自以为从梦中醒来,却很可能是从一场梦回到了另一场梦里。
博尔赫斯曾公开表示,对自己启蒙最大的东方哲学家,就是“2000多年前梦蝶的庄周”。在存在主义、现代性这些哲学概念诞生之前,一个来自中国先秦的“平民思想家”,漂洋过海,穿越时空,影响了另一个民族的作家。时空之镜被打破后,站在那头的,是某些人类相通的精神共振。
如果当年生活在先秦的人们知道,庄子及其思想将在人类的未来图景里具有如此穿透力,不知是否有人后悔,未曾对这位其貌不扬的布衣多一份庄敬。
在所有先秦思想家里,庄子是最“离经叛道”的那个, 也是最像真正的哲学家的那个。“百家争鸣”大多围绕不同政见和处世法则,但庄子学问满腹,却从不干禄。他着眼于心灵的自由与解放,对人世间一切意义进行解构,既延续着老子的消极避世,又有着后来晚明心学没有的悲凉和超脱。
中国传统士人阶层大多追求解褐入仕,借助外在的权力、地位与财富来让人生有价值。可潦倒一生的庄子主动与这些东西保持距离,不是将个人放得很小很低,相反,实乃为了不受这些东西束缚,更是为了追寻真正的自然之道。儒家求“圣人”,庄子求“真人”,一个是圣贤,一个唯保本真。
庄子的异质性让他显得孤独。他像一个时空穿越者,与自身所处时代的大部分人格格不入。可数百年后,进入现代社会的人们开始向庄老寻求解药。正如哲学家李泽厚评价庄子是“中国人的精神避难所”,人们羡慕庄子身上令无数人梦寐以求的“松弛感”,带着现世的困惑去与这位“躺平”鼻祖相会,欲在浮华和沉醉后重新寻求心的解脱,试图触探庄子的浪漫与自由,或作出对其软弱散漫的批判。
但在这一切之前,我们得先看见庄子淡漠双眼背后的苍凉,看见他避世背影里不曾消解的精神苦痛。
诸子对那个混乱的时代纷纷给出解药,庄子却选择“放弃治疗”。他展现出来的平静和自由,是对现实世界被动受力的反映,冷寂淡漠的他,对残酷世界的感受,其实是最为真实、深刻而充分的。
被后人当作“精神内耗解药”的庄子,被视为“无为而治”理论后继者的庄子,活得像个隐士却长久承受着精神痛苦的庄子,一袭粗布旧衣,逍遥去也。
总有一天,我们会和庄子相遇,可大概率,不是你去找他,得等待他来找你。
无用之人
庄子其人神秘。
他的出生地是先秦诸子里最语焉不详的。司马迁在《史记》里只提到庄子是“蒙人”,而“蒙”今位于何处?有说在安徽蒙城,也有说在山东菏泽或河南商丘,未能确切可考。晋人郭象在《庄子·序》中写道:“经昆仑,涉太虚,而游惚洭之庭矣。”关于庄子的来处,无不充满玄虚,“行而无迹,事而无传”。
庄子生活的战国中期,“百家争鸣”已进入白热化阶段。彼时,西周的礼制秩序崩塌,诸侯争霸,战乱频繁,经济与文化失常。用孟子的话描述:“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整个战国时期254 年内就发生了230场战争,可以说是战火连年。
在这样的情况下,国家秩序该如何重构?人与自然该如何相处?社会发展该向何处?一系列人世间的哲学命题,引发了各家思想学派的争执。
即便是随风飘摇的草,庄子也是那根植于土地深处的、无依无附的小草。他把自己放得无尽地小,小到没有任何狂风暴雨能真正连根拔起,视野却无尽地广,延伸到天地宇宙之外。
可庄子与大部分学问家不同,他对参与政治毫无兴趣。楚威王拿着丰厚待遇请庄子来做宰相,庄周却对来请自己的使者笑道:“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太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他索性告诉人家,快走吧,别玷污了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
用于祭祀的牛即便再尊贵,最后也是披红挂彩地拉进太庙去宰杀。比起身披锦绣的牛,庄子更愿意做一只自由的猪。
那究竟是个怎样的时代,做官就这么可怕?
庄子所在的宋国是一个夹杂在几个大国之间的“四战之地”,长期战火连绵。与庄子晚年同期的宋康王又是个暴虐荒淫的君主,杀戮成性,穷兵黩武,最终导致国破家亡。
因此,庄子早早看清,“世丧道矣,道丧世矣,世与道交相丧也”。人间宛如地狱,战争与穷困带来的创伤,从外物渗透进人的心灵。在这样的情况下,追求唯一公理和道德,反而是荒诞的。
治国有用吗?做官有用吗?甚至连教育也是虚伪的。庄子对这些东西都抱持一份悲凉的怀疑,本质上是对外部世界的失望。他的豁达与凉薄,直接肇源于战国的荒唐和黑暗。
因此,相较于100年前老子的“无为”,庄子更主张“无用”。对君主“有用”就意味着被牵制,被利用,反而可能早早殒命。
一次,庄子行走于山中,看见一棵大树,枝叶十分茂盛。周围的树都被砍了,就它矗立在那里。庄子感到奇怪,便问伐树的人,为何独留这一棵?砍树的人说,这一棵材质不行,没什么用。
庄子感慨道:“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因为没用,才得以活下来啊。
出山之后访友,友人杀雁招待,一只会叫,另一只不会叫,主人选择杀掉不会叫的。
第二天,面对弟子的疑惑,他又笑着表示,为了避免役于身,自己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这听上去有点“墙头草”,其实是顺应自然规律的“乘道德而浮游”。由于这道又是在人世间之外,因此可以理解为,人世间没什么值得遵循的原则,“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对名利摆烂,对物质摆烂,对人际关系也摆烂。
如此“无所谓”的庄子,却对入仕这件事坚持抵抗,说明他内心深处仍有一些坚守的东西。
即便是随风飘摇的草,庄子也是那根植于土地深处的、无依无附的小草。他把自己放得无尽地小,小到没有任何狂风暴雨能真正连根拔起,视野却无尽地广,延伸到天地宇宙之外。
老友惠施当上梁国宰相后,庄子前去探望。惠施听闻后,唯恐庄子是来与自己争夺相位的,于是下令全城搜查三天三夜。可真见到庄子后,后者只穿了一身大麻布缝制、处处补丁的衣裳,一把麻袋捆着脚当鞋,孑然一身地来了。
庄周问惠施:“你知道南方有一种名叫鹓鶵的鸟吗?它从南海直飞往北海,下面有一只鸱,口里衔着一死鼠,早已腐烂得发臭了。那只鸱生怕鹓鶵稀罕这死鼠,急得仰着头,对它张口大叫一声,吓!现在,你也想把你梁国的相位,来对我吓的一声吗?”
冷漠的人
庄子其人冷漠。
南宋词人吴文英在其《庄子独见·论略》中评价他:“眼极冷,心肠极热。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肠热,故感慨万端。”因为无欲,无求,无悲,无喜,故而无情。
但根本原因是,庄子的视角太大了。大得超越了自然天地,生死悲喜,他的目光投向远于这一切的无边之处,因迷离而显得漠然。
庄子的妻子先于他离世,老友惠施闻讯前来吊丧,却见庄子伸直两脚,屁股着地,竟在一边敲着瓦盆一边唱歌。惠施不解:结发妻走了,你不仅不落泪,竟然还歌唱,哪里瞧得出半点悲伤?庄子缓缓道:“生死本有命,气形变化中。天地如巨室,歌哭作大通。”
对他而言,妻子本来也没有生,没有形,而后有了形,又有了生,再度死去后,不过就像天地间的春夏秋冬一般变换。别说在那个年代,就是在这个年代,庄子这番“谬论”也宛如诡辩。妻子如在天有灵,一定会痛骂这个老家伙无情无义。
从人的情感角度去看,庄子的确常常难以理喻。“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这与孔子说的“未知生焉知死”直接站在了对立面。
庄子认为,生死本一体,只不过如同冰与水、昼与夜的关系。贪生惧死,都是认知的局限。人死了不代表就消失了,人活着也不代表值得庆幸。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连感官的经验都不足以判断事物的真假虚实,何况人类那些言之凿凿的大道理?
连生死都是一体两面,更别说其他事物了。在庄子心中,宇宙原本处于一种“未始有物”“未始有封”的混沌状态,万物本齐,也就是平等。生命之间没有高级低级、道德伦理之差,“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只不过随着人类认知的发展产生了“物”的分别和界限,进而形成了人世间的道德判断、生死之界、“是非之彰”。
因此,在庄子眼里,万物总是相对的。有无、是非、大小、强弱、美丑,本乎自然,时刻处于相对动态的情状里。而这里的相对,又会随着物质和人类社会的环境变化而变化,比如春秋四季、人伦统治、技术条件。
最接近本原的“自然之道”的东西有没有呢?当然有,比如孩童。
在庄子看来,外界塑造对人本性带来了束缚,磨灭了人天生的灵性,让人在社会中变得庸俗。而孩童未曾被仁义道德等社会规范驯化,因而更能保存本性,更接近“坐忘”与“无待”的“道”。
又如,天地万物。相较于人,庄子更喜欢与大自然待在一起,在花鸟草木、山川河海里汲取能量,而不是在学堂上。
庄生梦蝶,而后产生自我怀疑:“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连感官的经验都不足以判断事物的真假虚实,何况人类那些言之凿凿的大道理?
他与惠施游于濠梁之上,就“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这件小事展开了辩论。面对惠施的疑问,庄子先用对方的问题反驳了对方,子“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再坦言道,站在桥头,望着河中之鱼,自然就感受到它们的快乐了。
这话也是虚空的,何为快乐?鱼的快乐和人的快乐是一回事吗?庄子的“通感”,不仅仅是“善达物情”,更本质上是一种“去人类中心主义”。万事万物完全独立,它们可能感知我们,我们也可能感知到它们。
人类的悲欢喜怒,并没有更超出其他事物存在的地位,这是庄子显得漠然冷淡的一个重要原因,但本质上,还是一种对人世间的深刻失望。
哪怕是自己死后,庄子依然更愿意复归自然,他在生前嘱咐弟子们,不要给自己厚葬,“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现实世界里没有可供他安顿身心的地方,不如让鸟兽蝼蚁啄食,化归自然。
在残酷面前,达观与冷漠是一体的,自由与绝望也是一体的。
逍遥的人
庄子其人逍遥。
“逍遥”这个词语,用中文以外的其他语言是没办法翻译的。英语里的“freedom”,或是更具体的“carefree”,都不确切。庄子口中的“逍遥”,并不是从人的角度去看待世界万物。
少年读《逍遥游》,很容易把作者之意理解为对井底之蛙短视与自大的嘲讽,一种“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讥讽。可这实在是误解了庄子。
其散文宛如一篇充满浪漫色彩的科幻小说。开篇说“北冥有鱼”,“冥”同“溟”,传统注释里被理解为北海,注释家司马彪认为其指南北之极,但并非今天科学地理上的南北极,而是日月之光不能到达的、看不见的边界,是整个大地的无垠之界,是一种虚广深远的境界。
就是在这样一个虚幻的地方,存在一种“不知几千里”的鱼“鲲”,还有一种背阔如泰山、翅膀遮天蔽地的巨鸟“鹏”,鹏乘着羊角旋风直上九万里的高空,越过云层,飞往南海。
沼泽里的小麻雀讥笑它:“它要到哪儿去呢?我腾跃而上,不过几丈就落下来,在蓬蒿丛中飞来飞去,这也算是我最好的飞翔了。而它究竟要飞到哪儿去呢?”
这就是贯穿全文的“大小之辩”。朝菌、蟪蛄是“小”的,冥灵、大椿是“大”的,这是事物本来的区别,但“小”与“大”的尺度局限并非不能突破。“因其所大而大,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则万物莫不小”,如果不能突破自己的经验、眼界,便只能囿于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