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侠之大者
作者: 赵淑荷冯友兰在《中国哲学史》里提到墨子,称之为“中国历史中一甚大人物”。
这样一个大人物,其家乡和生卒年却模糊不详。关于其籍贯,一说墨子是鲁国人,也有说是宋国人;出生年份不能确定,但大约降生在孔子逝世前后。《淮南子·要略》记载:“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与孔子后人同时代的墨子,笼罩在孔子的余晖当中,却成为儒家的反叛者,发展了与儒家“同出一源、别子为宗”的墨学。
自战国到汉初,墨家一直与儒家并举,是平起平坐的显学,“人多以孔墨并称”。然而到《史记》的年代,天下已是儒家的天下,对墨子的记载只剩下只言片语,几近消弭。
有趣的是,清末以后到近代,对墨子的研究渐盛。在谭嗣同、梁启超、胡适、冯友兰、郭沫若一众大师的挖掘中,消失的墨子,一点点从先秦浩茫中,重又露出了脸庞。
历史学家杨照对战国时代有这样一个描述:“历史空前膨胀。”意指战国诸子对更远历史的描写和讲述,充满了夸大和借用,他们上溯、挖掘甚至是“发明”历史例证,完成对自家学说的塑造,于是当时的中国古史大幅向上、向久远年代延伸。
民国时期对墨子的挖掘,大抵也是这样的原理,人们在传统哲学文化中不断地上溯、上溯,借助墨子叙述自己的理想。
消失的墨子,不再是史学的一个谜,他的身上,被投射了无数未来眼光。
三百弟子的秘密
有关墨子的故事中,最出名的,应该是“墨子救宋”。它出自《墨子》中《公输》一篇。
它讲的是公输盘造了能够攀上城墙的云梯,楚国准备借此工具攻打宋国。墨子听说,狂奔十天十夜从齐国赶往楚国,试图阻止战争。面对公输盘和楚王,墨子“解带为城,以牒为械”,用衣带和筷子模拟战局,将公输盘的种种云梯战术都挡了下来。公输盘见状,露了杀心,而墨子答:“然臣之弟子禽滑釐等三百人,已持臣守圉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矣。”杀了一个墨子,还有大弟子禽滑釐带领三百墨者替宋守城,“虽杀臣,不能绝也”。
这是一个特别精彩的故事,尽管它十分简短,却为我们提供了了解墨子的种种素材。
首先是这个故事的核心,也正是墨子理论与实践的核心, “非攻”,就是和平,就是拒绝战争,谴责战争。墨子不光呼吁和平,还身体力行地到处劝和,哪里要打仗,他就跑到哪里。并且,墨子本人在这个故事里,同时展现了杰出的军事才能和辩才,我们由此推测,他是一个文武双全的人。
然而更为有趣的,是在这个故事里仅在墨子的叙述中出现一面,却极为立体地折射出墨家风貌的,以大弟子禽滑釐为首的墨者团体。
他们是谁?
墨子的“墨”也有争议。它是姓氏,还是身份?钱穆认为,“墨”是刑徒奴役之义,因墨子曾受黥墨之刑。后来在《中国学术思想十八讲》中,钱穆补充:“墨子本人未必受过刑罚,但彼可能是一工人。至少他擅于工艺制造,而又是主张过一种工人生活的。”可以确定的是,墨子并非出身贵族。按照历史学家杨照的说法,“他应该是春秋战国之际社会流动的产物,没有传统的贵族身份,却在动乱中学得了知识与技能,借由他的知识技能,往上流动穿梭游走于各国贵族统治阶层间”。
我们从《墨子》典籍的文学风格也可窥一二。墨子少用引文典故,语言简明直白,因其宣讲学说的对象,不是孔子主要面对的国君和卿士大夫,而是向上流动的,与墨子背景相似的新兴阶层。清华大学哲学系教授陈来认为,非士阶层却有直接的学术思想的表达条件和能力,在中国古代,尤为可贵。汉以后,独尊后的儒家不仅为士发言,也成为农、工、商的代言者,某种程度上,导致了其他社会群体的失语。
那么,与墨子一样出身贫寒甚至低贱的三百弟子,过着怎样的生活?
墨子少用引文典故,语言简明直白,因其宣讲学说的对象,不是孔子主要面对的国君和卿士大夫,而是向上流动的,与墨子背景相似的新兴阶层。
古书有言:“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以为其礼烦扰而不悦,厚葬靡财而贫民,久服伤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墨子主张“节用”“节葬”“非乐”,也就是反对奢侈浪费、反对厚葬久丧、反对铺张声乐,“彻底反对古礼,反对一切近似贵族的生活”。如今我们站在历史的结局回望,不免觉得倡导“生不歌,死无服”的墨子,对儒家的反叛到了“朋克”的地步。
与推崇周文王作为圣人的孔子不同,墨子上溯到夏禹那里为其学说寻找背书,而夏禹十三年治水“过家门而不入”,是苦行者的典范。
向大禹学习,墨子“以裘、褐为衣,以跂、跷为服”,提倡苦役的人生。梁启超认为,墨子“艰苦实行”的程度,可与耶稣相比。这构成了一种强大的人格魅力,追随他的墨者受到强烈感化,如果做不到苦修,那就“非禹之道,不足谓墨”。
在救宋故事里,我们还要注意到,这三百弟子对墨子的追随,到了死士的程度。刀尖上舔血仍组织有素,难怪后世人们会调侃,墨家是最早的“黑社会”团体,梁启超也因为这样的人格吸引,称墨家门下的人,“比孔门强多了”。
对墨子及其弟子的描写,最出名的一句莫过于《孟子》云:“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截发突顶,脱鞋放脚,像刑徒奴役一般,不拘小节。孟子主张礼援天下,自然从外形穿着就对墨家颇多讥讽,更不要说面对墨子的主张,将其引申为“无父无君”,视同禽兽。
这样一群放浪形骸、不拘礼法的墨者,却并未止于在乱世中做反抗显学的犬儒主义者,相反,比起坐而论道,墨者群体更习惯也更信奉行动的力量。
杨照评价,墨者“是一个思想家派,更是一个行动团体”。“一两百年的时间中,一代又一代,以生活上的刻苦实践及节用的信念,四处奔走尽力阻止攻战。他们做了什么,和墨子说了什么同等重要,所言加所行,才为墨家争得了显学的地位。”
永不停止行动的墨家,他们的目标是什么呢?
实用的道德
礼崩乐坏,诸侯割据,战国时代,是“理想”的富产期。
所谓乱世,所谓争鸣,无论从文还是从武,只是因为人们对于那些关乎世界的提问,有着不一样的回答。
墨子的理想,是兼爱。

墨子明知赴楚有杀身之祸仍去劝楚王不战,与其三百弟子出现在宋国城墙以肉身抵挡有可能的战火,实则是同一种行动的两种形式。他们将生命置之度外,只因理想更重。
劝战是“非攻”主义下的知行合一,而“非攻”是生自“兼爱”思想的主义。梁启超认为墨学十条纲领,归结起来都是从“兼爱”出。
解释“兼爱”,自然要回到墨子的原话当中去找:“使天下兼相爱,爱人若爱其身。”这个定义十分明确:爱别人就像爱自己。孟子认为这是“禽兽”的言行,自然是因为这一主张与儒家主张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不同。儒家的礼建立在差别的基础上,而墨家的理想是取消差别,他说,“兼以易别”。
墨子为当时的国君起了绰号,为“别君”,为士大夫起了绰号,为“别士”,自己和墨家弟子,称为“兼士”,以示主张的不同。这不仅是儒家与墨家的不同,也是周礼与夏禹的不同,是小康社会与大同社会的不同。李泽厚就认为墨子的兼爱思想,根源自远古氏族宗族制度尚未强悍时,“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的古风遗韵。
“非攻”的立场并不是不战,而是不攻,不去损害他人,人的理性决定了我们不会去伤害自己,因此,人能兼爱,就能非攻。
儒家看待世界,是从自己向外推演,形成严格的亲疏尊卑伦理格局。墨子认为这个根本立场,与儒家自己声称的“仁”和“爱”极为矛盾。有自己,就有他人,就有己身与彼身的利益冲突,这是世上一切“乖忤,诈欺,盗窃,篡夺,战争”的根源。“非攻”的立场并不是不战,而是不攻,不去损害他人,人的理性决定了我们不会去伤害自己,因此,人能兼爱,就能非攻。
墨子只设想了人们应该相爱,却忘记追问人们不相爱的原因。这不能不是他的局限,倒也是他的天真。有关爱人,墨子讲得极为动人:“爱人,待周爱人然后为爱人。不爱人,不待周不爱人。不周爱,因为不爱人矣。”爱所有人才称得上爱人;不爱人,不必等到不爱所有人,只要爱得“不周”,也就是有一个人不爱,就算是不爱人了。
如此论,要说墨子是圣人并不为过,这也是为什么梁启超、郭沫若等人,总将墨子与耶稣基督相提并论的原因。不过,我们不能因此就认为墨子空谈爱人,因为在墨子的学说里,爱与利是一致的。实用,是他的学说另一个重要面相。
墨子推崇苦行俭朴,不仅因其学习大禹,更有其对现实社会的抱负,抑或某种经济学的主张。
墨子构想中的经济社会有七条原则:一是消费要俭朴,墨子认为,奢侈生活对生产资源造成极大浪费,有人酒池肉林,必然导致另外的人挨饿受冻,奢侈是对他人利益的侵害,这是“暴夺人衣食之财”;二是生产要节用,只生产满足人们基本物质需求的事物,比如制绸比起制布,同样保暖,因其劳民伤财,便显得不必要;三是人人都要靠自己的劳作谋生,民国学者认为这蕴藏着某种工农思想;四是人人尽其所长,在社会中分工劳作;五是珍惜时间;六是增加人口;七是余力相劳,余财相分,有余力者,应把多余的财物和收获,拿去分给别人,扶贫扶弱。
以梁启超语,墨子是在经济新组织的基础上建设兼爱社会,他在梦想一种极为平等、人人互助的图景。这样一种生活,与“俄国劳农政府”,也就是社会共产主义,形成了一种遥远的相似,民国学者对墨子的兴趣,很大程度上由此而生。墨子上寻夏禹的背书,而民国寻墨子的背书,也形成结构上的有趣对照。
然而,也正是在这里,墨子流露出了某种褊狭。基于实利的道德,有时候显得过于紧绷,当一切事物以有用无用作为衡量,那些“无用之用”,诸如为了更好劳作的娱乐,诸如体现人性光辉的艺术,不免在墨家学说里被掩盖了光芒。庄子对墨子极为崇拜,也要批评他这一点:“其道太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
只劳作,不休息;只实用,不浪漫。这恐怕难以为天下人所接受。
梁启超赞同这一点:“只有义务生活,没有趣味生活,墨学失败最重要的原因,就在此。”
墨子的消息
墨子曾有相当一段时间在历史中蒙灰。
但是他的故事和思想,并不像某种灭绝的物种,或者某种失传的宝藏,而是草蛇灰线地埋进了中华文化的血管,伴随着每一次不同寻常的跳动,迸发热量。
我们仍然回到那个救宋的故事。
在那个故事里,墨子和墨者展现出的品格,对如今的我们来说并不陌生,我们会很容易地在其中看到无数侠者勇士的影子。对内,他们对自己的理想信念忠心不二;对外,他们不辞劳苦为求天下和平。描述这样的一群人,如今我们已有了固定的说法,是谓“侠之大者”。
历史的迷人之处在于,我们常常同时看到谜面和谜底。那“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旋踵”的墨者团体,是这条文化密码的源头,他们的消失,却推动了中华民族另一种重要文化性格的形成:任侠之风。
闻一多讲“侠是堕落自弃的墨家”,“墨家失败了,一气愤,自由行动起来,产生所谓游侠了”。冯友兰在《原儒墨》和《原儒墨补》当中,曾论述“侠”从“士”出的起源,战乱时期,下层贵族流入民间渐化为士,知识礼乐专家为文士,尚武勇斗者为武士,也就是侠的来源。“侠”的定义经过了千百年的磨砺,而墨家在有侠之自觉之前,已经形塑了侠之骨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