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接力
作者: 英文系小学生对九岁的孩子来说,每一天都是活在当下。凯拉·鲍尔就是如此,她笑容灿烂地骑在马上,妈妈洛安娜微笑着看她从院子里骑了回来。谁能抗拒小孩的笑容呢?
此时正值暑假,孩子们在爷爷家的农场享受田园风光。农场位于英国德文郡巴恩斯特珀尔附近。凯拉和12岁的姐姐基莉、11岁的姐姐凯特琳,还有7岁的弟弟布拉德利一起在农场照顾马匹、收集鸡蛋,当然也到处疯。不过,2017年7月30日,周日,一切都在上午11点那一刻变了。这之后,洛安娜的思绪总会回到那一刻。如果那天的时间线可以稍微改变一下,哪怕一点点,比如她开车出发的时间往后推两三秒,一切就不会发生。只要她不在那一瞬间出现在公路上就好。
麦克斯
2016年12月9日
从洛安娜的车与一辆皮卡相撞的那一刻算起,将时间往回拨七个月,另一个家庭的天塌了。2016年12月9日,埃玛·约翰逊跑到曼彻斯特皇家儿童医院的重症监护区,坐在她对面的是资深儿科心脏病学专家塞勒姆·拉胡马医生,他们中间放着一盒抽纸。不远处的病房里躺着埃玛八岁的儿子麦克斯,他神志不清,恐怕都不知道自己躺在重症监护室。
医生的话有时候就如同石头一般砸在孩子父母的胸口,但他们确实不得不讲。拉胡马医生知道,他即将说出的话对这位母亲而言太过残酷,但他必须让埃玛明白孩子的病情。麦克斯心脏的问题,有33%的概率可以好转,33%的概率需要移植心脏,还有33%的概率会带来死亡。
这一串可怕的概率足以让父母变得不知所措,麦克斯好转的概率只有1/3。他被确诊为扩张型心肌病,这个病来得过于突然,快到埃玛和她的丈夫保罗来不及反应。一开始,孩子只是持续地轻微干咳。全科医生给出的诊断是哮喘,但那时麦克斯就已经在悬崖边上了。儿童有较强的生理储备,这意味着哪怕病情严重,生理储备也可以让他们撑上几个钟头。白天,麦克斯还拖着病体坚持去上学,他并不知道自己没有诊断出的扩张型心肌病已然带来了致命威胁。
2017年1月5日
救护车一路闪着蓝灯,将前几天刚满九岁的麦克斯转送到纽卡斯尔的弗里曼医院。这里给出的建议是移植心脏,并将他的名字加到了全英心脏移植等候名单上。对于名单上的孩子还有他们的父母而言,这无异于最无情的排队经历。一个接一个的孩子还没有排到,就被死神拽走。每个孩子的家长都在祈祷能有一颗心救救他们的孩子,他们愿意为此付出生命。

凯拉
2017年7月30日
车祸过后,洛安娜的丈夫约瑟夫骑着摩托车赶到布里斯托尔。这时,他的家已然受到重创。洛安娜失去知觉,躺在重症监护室的病床上,胳膊、手、脚和脚踝多处骨折。他的儿子布拉德利因脾脏受损还在失血,需要立即手术。与此同时,外科团队正在全力抢救凯拉。晚上10点,上了呼吸机的凯拉被救护车转送到了布里斯托尔皇家儿童医院。
2017年7月31日
凌晨2点31分,医生给凯拉的脑部做了电脑断层扫描,结果显示,凯拉的格拉斯哥昏迷指数为3,这意味着她对任何声音、接触和疼痛刺激都没有反应。当晚的一切检查都指向一个结论:凯拉脑死亡了。医生对约瑟夫非常坦诚,可他们使用的语句——不论是“昏迷”“非常严重”还是“我们不觉得她有可能恢复”——都和约瑟夫的直观感受出入很大。如他所说:“清晨,我坐在女儿身边,握着她的手。她看上去如此完美,一点事也没有。”她温热的手掌、轻柔的呼吸,还有他透过指尖感受到的脉搏。“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呢?我的宝贝女儿,她难道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
凯拉的两个姐姐从德文郡赶到了她身边。洛安娜和布拉德利一时间还没法过来,他们刚动过大手术。约瑟夫看了眼大女儿基莉,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的眼睛又被泪水淹没了,他唯一能说的就是“很严重”。
基莉和凯特琳爬上床,把凯拉最喜欢的毛绒小狗塞到她胳膊下面,给她涂上草莓味的润唇膏,还捧起她的手掌,给每个指甲都涂上了亮晶晶的橙色指甲油。最后,她们给她的手指戴满了戒指形状的软糖。

萨拉·古德温是当晚值班医生。此时,医生还没有跟约瑟夫说过脑干反射测试和脑死亡的事,更别提器官捐献了。凯拉的家人需要时间和空间去消化这一切。重症监护室的医生久经考验,不会轻易被情绪淹没,但接下来发生的事确实深深打动了古德温。她问凯拉一家有没有什么问题,和凯拉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凯特琳用蓝色的眼睛看着她,说:“我们能捐献她的器官吗?”古德温完全没想到会听到这个。凯特琳接着对约瑟夫说道:“爸爸,我们一定要这么做,因为我知道凯拉肯定是这么想的。”
2017年8月1日
下午3点刚过,重症监护室的阿尔文·沙登贝格医生开始为凯拉进行脑干反射测试。对凯拉的家人而言,最痛苦的是最后一项:暂时撤掉呼吸机,看能否引发自主呼吸。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了,她并没有自主呼吸。
目睹这一幕对约瑟夫而言简直无法承受。沙登贝格医生再次为凯拉接上呼吸机,凯拉的胸口随之恢复起伏。约瑟夫眼含泪水,默默走出病房。这一系列测试还需要由另一位医生重复一遍,但结论已经清晰无疑。第一遍测试结束的那一刻,下午4点2分,凯拉被宣布死亡。
晚上11点50分,凯拉的名字被列入器官捐献者名单。同一晚,工作人员将她的年龄、身高、体重、血型和组织类型上传至数据库。基于这些数据,算法算出了凯拉器官成功移植到受捐者体内的概率。全英器官移植等待名单上的人数稳定在7000名左右,其中每年约有400人因等不到合适的移植器官而离世。名单上共有13名急需心脏移植的儿童符合凯拉的心脏大小和血型匹配条件。其中,匹配度最高的一位和凯拉同岁,叫麦克斯·约翰逊。
麦克斯
2017年8月2日
午夜刚过一分钟,弗里曼医院就收到了英国器官捐献机构的通知,问麦克斯是否愿意接受凯拉的心脏捐赠。医院需在一小时内作出答复,否则机构会联系下一位受捐者。
埃玛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给身在柴郡家中的保罗打去电话。“电话响起的那一刻,家中非常安静。”保罗回忆道,“埃玛告诉我:‘孩子匹配上了!你得立马赶过来!’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情绪仿佛大坝决堤,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我知道我们能获得捐赠,是因为另一个家庭遭遇了可怖的事情,但他们在那样的情况下还是选择了捐赠。”
凯拉
2017年8月2日
普拉迪普·考尔是剑桥郡皇家派普沃斯医院的外科医生,他带领的医护团队的任务是以最小的切口取出凯拉的心脏。手术完成后,这颗心脏会被送到弗里曼医院,交由外科医生移植给麦克斯。
洛安娜拖着病体,握着女儿的手,身体痛得要命。“她仿佛只剩下一个空壳,一个字也说不出,她看上去让人觉得,她的一切都被夺走了。”护士萨拉·克罗斯比说。
基莉和凯特琳爬上床,抱住妹妹,跟她说话,给她唱歌。她们笑着轻抚妹妹,又为她涂上了一层指甲油。“我希望她们知道这一幕有多么动人。”克罗斯比说,“她们真的很勇敢。她们当然明白,妹妹要永远地离开了,她们只是想在这最后一刻用爱将她包裹起来。”
手术台上气氛凝重,凯拉被抬上去后,医护团队围拢在手术台边。在手术灯的照射下,考尔看上去就像一名矿工,他的任务是挖出埋藏在深处的宝藏。护士将手术刀递给他,手术刀和皮肤碰到了一起,划出了一道深红色的丝带。
手术结束后,凯拉的心脏被放入装满停搏液的透明塑料小袋。医护人员在外面又套了两层袋子,总共三层。之后,袋子被放在冰块上,经过12分钟的冷灌处理后,转移到装满碎冰的冷藏箱中。2分钟后,冷藏箱被带出医院大楼。
约瑟夫决心要陪女儿走到最后一刻。医护人员将女儿的心脏转移到救护车上,他看着这一幕,一言不发。救护车开走了,他依旧站在原地,久久不愿离去。就在这里,女儿的心永远地离开了。
麦克斯
2017年8月2日
在纽卡斯尔的手术室内,麦克斯的胸骨被一分为二,齿状牵开器撑开了他的胸腔。他的心脏看上去就像甲板上挣扎的鱼,与其说在跳动,不如说在无力地挣扎。不过,与布里斯托尔笼罩在死亡阴影下的伤感手术相比,纽卡斯尔的手术是怀着生的希望在进行。
阿西夫·哈桑是弗里曼医院移植技术最为高超的医生。他与同事法布里齐奥·里塔全力以赴,将麦克斯的心脏从左心辅助装置造成的粘连中小心剥离。一番努力后,心脏的结构终于清晰地显现出来。
晚上7点30分,哈桑和里塔还在忙于清除瘢痕组织时,凯拉的心脏已经送达。然而,他们仍未完成心脏的粘连分离工作。他们错估了时间,跟布里斯托尔那边把时间说早了。“还没准备好。”哈桑直言不讳地说道。手术室的氛围紧张到了极点。手术台边的垃圾桶里装满了用过的医用纸巾,而紧挨垃圾桶的,就是那个承载着生之希望的冷藏箱。手术刀在哈桑和里塔的手中挥舞。“到这份上,你必须有笼斗选手般的直觉。”时间耽误不起,再晚一会儿,凯拉的心脏组织就会衰退,移植手术就没法做了。
凯拉和麦克斯
2017年8月2日
赶上了,接下来就看凯拉的了,只有她能把男孩从鬼门关拽回来。护士打开冷藏箱的盖子,从碎冰中取出装着心脏的袋子。凯拉的心仿佛正在冬眠般,静静地躺在停搏液中。
哈桑让助手拿来类固醇。他即将把凯拉的心脏移植进麦克斯体内。不过,在凯拉的心脏和麦克斯的血液连通的瞬间,麦克斯的免疫系统会立即发动攻击,因为免疫细胞会将这颗心脏视作外来入侵者。为了抑制免疫反应,哈桑要给麦克斯注入大剂量的皮质类固醇。
是时候了,每一双眼睛都注视着哈桑手中的心脏。他将心脏放入麦克斯的胸腔,而后和里塔协力,将心脏的主动脉、腔静脉和麦克斯的主动脉、腔静脉缝合在一起。
麦克斯和凯拉
2017年8月3日
移植手术后的第二天,埃玛总是忍不住盯着麦克斯的脸看。“脸蛋红扑扑的,整个人血气充足,我有快一年没见他这样了。”一周后,护士们看到麦克斯在走廊里跑了起来,一时间也不知该为他喝彩,还是制止他。
英国广播公司的记者问麦克斯和新心脏相处得如何。他说:“我一大早会跟它道早安,我能给它多少爱就给多少,因此,它同意搬进来了,我在努力给它一个新家。给我心的人,我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我想深深地感谢你,是你救了我。”
2017年9月14日
麦克斯手术后已经六周了,医生表示他恢复得很好,随时可以出院。出院前,埃玛坐在桌前写信,她这辈子都没写过这么难写的信。有一家人将麦克斯从鬼门关救了回来,但他们叫什么、长什么样,她完全不知道。“你们在最痛苦的时候作了最无私的决定,文字真的不足以表达我对你们的感激之情……”
根据规定,保罗和埃玛只能在信上写名,不能写姓,寄信也必须通过器官捐献机构转寄。这项规定的目的是避免捐赠者和受捐者接触,引发心理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