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密码: 清代 “ 万善同归 ” 碑的文化之光

作者: 黄敦兵

巍巍大别山,人文荟萃,物产丰饶,商旅汇聚。自古以来,该地因山脉东西横亘,物产南北分流,形成了独特的跨流域、跨省域的文旅风貌。

大别山西段的桐柏山,一山分二水,西注汉水,东汇淮河。中国古代四渎之一的淮渎,驻足于此。灵渎安澜,淮水扬波,沟通了南来北往的商贸。豫南宛东,水陆通衢,聚八方来财,会五湖游客。往西,陆路可抵达川陕,接通汉唐以来的西北茶马古道;水路经唐河入汉江,沿江上溯,经行更多的古驿道,融汇更多的商贸业,最终仍可通达西北及西南的茶马古道。

历史渐远,古迹仍存。

桐柏县城东南三十里,淮水蜿蜒西来,大别山溪奔湍北上,乃豫、鄂两省交会处。此地南倚大别山,山下有湖北省的出川店,一溪映带,北边就是河南省的老街村。以出川店为始点,向南为四十里冲,地接神农故里厉山镇,更遥望云梦大地;向北,涉水便至老街村,再北渡淮水,即到张堂村的陶家庄,再北行或西上,越山渡水,都可与古代商道遥接。综观其地,山溪奔涌,在几里外的东边形成众水归淮的洲渚之势,绝对的古驿站理想地。

出川店以西诸峰,名九龙山,最东山头称“夜明珠”,传说曾夜放光明,故得此名。据说,山顶有九龙寺,旧日香火鼎盛,不难悬猜其昔日的繁华景象。此地水路通达,自不消说。仅就陆路交通而言,渡河向东北二十里,即为与湖北的淮河镇相邻的月河镇,再往西北二十里,就是吴城镇。吴城镇东有固县镇,这两地都曾有过“城”与“县”级的行政建制,近百年前,已渐非昔日辉煌而“名”不副“实”了,所以当地曾有“吴城不是城,固县不是县”的说法。吴城继续向西北二十里至朱庄,再由朱庄到金银矿,经邻县泌阳,直到出省接通西北川陕之地的茶马古道。遥想汉唐而下,直至明清之际,这当是一条不可忽视的商道。

正是在这条商机无限的道上,在朱庄与吴城两镇交界处有一道河面下,淤积掩埋了一方“万善同归”碑。这方石碑所在地,乃是吴城镇的王宽店。石碑正面上方镌着“万善同归”四个大字,碑文虽经风雨剥蚀,岁月磨洗,但大体可辨。其文曰:

尝闻古人云:“修数百年崎岖之路,造千万人来往之桥。”是凡有绝潢断港,皆当济石以渡也。况兹桥北通泌邑,南至湖省,行李之往来甚众,则修造更有难缓者。余尝于 嘉庆壬戌年,□众建立,亦庶几免行人泥泞之苦。奈比年来,山水涌猛,桥渐倾颓,御者未免濡轨以济。余窃虑焉,爰是又不自揣,鸠聚亲邻,告以重修石桥,以便商贾之车行□者。莫不欢欣鼓舞,愿从损(捐)修。兹当桥事已定,谨叙数言,用志我亲友之同心协力,以成善举云。

字体原刻为繁体字,今隶作通行简体。另外,阙文作“□”,“嘉庆”前空一格,当为尊时君世主而设,今保留。正文首先从古代俗谚谈起。作者曾听古人说:“修数百年崎岖之路,造千万人来往之桥。”而凡有绝潢断港之处,都应当有人铺石而过。况且当地这座桥,往北可通邻县泌阳城,往南可达邻省湖北省,是行人物资往来的交通要道,那么它的修造就更是迟缓不得之事。碑文作者还指出,他曾于嘉庆壬戌年即1802年,会同众人修造此桥,正是希望能免去行人泥泞难走的痛苦。奈何近年来,由于山涧水猛,在经年累月的冲刷之下,老桥就被冲倒了。这给驾车过河的人带来极大的不便,他们的车轮都不免要浸到水里,难免不弄湿车载的货物。对此,他也是非常担心,自己又拿不定主意,就汇聚亲戚邻居,告诉他们要重修石桥,以方便商贾的车顺利通行。值得庆幸的是,大家都欢欣鼓舞地表示愿意捐资修葺。现在,修桥一事已经完成,他就借机郑重其事地叙述几句,以纪念众位亲友同心协力所成就的善举。

这段正文后面附有十几个人名,可辨识其中有“贡生”“某生”等头衔,字号略小;“首人周曰台”,字号与正文大小相同。名字后面,多有“千乙”“千四”并写,大概表示敬称。这十多个人,应该是参与修桥的“亲邻”,从头衔上看应该是当地知名人士。最后为石匠张天畏。落款处仅有立碑时间:皇清嘉庆二十二年,岁次丁丑,冬月谷旦。按现行公历计算,时间在清代中晚期,嘉庆二十二年即1817年,属于农历丁丑年。冬月,乃未确指究系孟冬月(农历十月),还系仲冬月(农历十一月)、季冬月(农历十二月)。然而,冬季为河渠枯水期,正好修路架桥。谷旦,乃是良辰吉日之意,用以喻指竣工落成典礼,选在吉日良辰,正合于吉时吉利成就吉事之意。

据考察,该地还有乡贤碑亭,上书“议叙儒林郎布政使司经历陈公正贤良方正碑”。“万善同归”碑的碑文中,恰巧有“贡生陈□正”,不知是否为同一人;如果为同一人,则修桥之事当发生在陈氏入仕之先。合而观之,这两处清代碑刻,都在无声地述说着当地先贤的流风余韵。

明清是中国地方商帮大兴之际,晋商、徽商尤为其中翘楚。虽然清初以降,著名的商帮渐次败落,然而中国传统商业文化并未断绝,茶马古道的商业辐射力并未消殆。

一炭微光,弥足可珍。

在“万善同归”碑近二百字的碑文中,作者已经指出,重修石桥不仅可以“免行人泥泞之苦”,尤其还可以“便商贾之车行”,使“御者”不再“濡轨以济”。这初步显示了撰文者对筑路架桥在发展商业中作用的高度自觉。面对公共工程,当地人踊跃捐款修桥,不仅出于他们作为当地头面人物积极参与乡域治理的责任意识,还有可能是当地与商道、当地人与商业之间确实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他们才会一倡百和,共襄义举。

所可注意者,碑文中“兹桥北通泌邑,南至湖省”一语,正说明撰碑文者非常清晰地认识到了当地与商贸古道的密切关联。修好一座桥,满足了“行李之往来甚众”下商途通达的急迫需要,也为当地人树立良好的社会形象及商业信誉,畅通与各地的商贸往来,奠定了良好的基础。古人修桥,多属义务,利己利他,客观上也促进了国内商道的畅通。中国古代历史中有很多善举善治智慧,比如通过同善会、义仓等构建道德共同体,盘活商业网络和地域经济,这些都值得我们进一步挖掘。

中国传统“四民”社会,是农业立国,在价值序列上盛行“农本商末”,在大部分时期均以“重农抑商”作为核心的治国之策。然而,即使有“皇权不下县”的成规,像修路架桥这类由乡贤倡导来助益农商发展的模式,仍然在不同地域以多种方式存在着,顽强地发挥着其重要作用。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万善同归”碑不仅隐含着古代商道密码和商业智慧,蕴含着历史文化信息,而且也彰显了中国传统社会的基层治理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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