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致斋书话(续)

作者: 卢周来

二十四:对世界的再启蒙?

美国学者史蒂芬·平克《当下的启蒙:为理性、科学、人文主义和进步辩护》一书,讨论的是我们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那套观念:理性、科学与人文精神。作者基本观点是,在历史上已经推动了人类获得巨大进步的上述观念,必将继续推动人类应对未来难题。

平克认为,现在社会上流行的对未来的迷茫、悲观与失望,都是不理性的,也是不科学的,“是大错,错得离谱,错得不能再错”。他自己还说,当下比历史上任何时期都要好。我们普通人担心的一系列问题,如贫富分化、恐怖主义、核战争等,都不是问题。真正应该担心的问题是:如何通过重申启蒙观念,维持经济不断增长,因为只要财富在增长,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

说实在话,对于我这样经历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思想解放历程的读者来说,这位被译者介绍为“当代伟大思想家”的写于2018年的著作,里面的内容简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甚至就是当年相关内容的复制,却又因时间过去了几十年,所以感觉似乎散发着一股陈腐的味道。

同时,最不敢苟同他这种“经济决定论”。因为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开始,社会学界就区分了两个概念:增长与发展。如果只是单纯的经济增长与财富增长,而没有包括基础设施、教育水平、健康医疗、社会保障以及政治参与、阶层和谐这样全面的发展,肯定会出问题。

当然,不能同意的,还有他对世界的判断。这本书出版于2018年,这个年份算得上真正好的好消息不多,有的消息被说成好得不得了,其实并非如此。但真正坏的消息却很多。如:中美开启脱钩与交恶;欧洲进入大动荡;中东地区大冲突……按现在流行语讲,“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加速演进”。世界变得越来越坏了,现在要做好过坏日子的准备。世界已然如此,平克却说“比任何时候都要好”,这种另类的乐观,何以服人?何以说服这世界上越来越多的悲观者?

但再深入读完平克的著作,发现对他的观点还是小有误会。

他之所以认为经济增长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不是因为他没看到问题的实质,而是认为问题的产生恰在于没有坚持启蒙思想。他个人观点是,资本主义启蒙思想的初心,就是对个人自由与追求私利的褒扬,才使人类社会进入经济高速增长与财富极大涌现的历史阶段,才使当下一年创造的财富,相当于过去两百年创造的财富的总和,也才实现了人类社会进入现代化,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即使是穷人,他们享受的物质条件也远超过历史上的富人。当下问题的出现不是因为经济增长带来的,恰是因为经济增长还不足够。

他之所以说当下比历史上任何时期都要好,是说启蒙运动的“三要件”比历史上任何时期都更具备。从整体上讲,理性与逻辑的力量比历史上任何时期都要强大;科学的进步已使人类掌控自然和增加财富的手段与工具更加丰富;人文精神也已深入人心。而且,经过几轮全球化后,包括发展中国家在内的人类财富已指数级增长,民主与科学也已经在广大的“后发展地区”深深扎根。只是由于过于关注贫富分化与再分配问题,致使民粹主义爆发与流行,暂时遮蔽了启蒙思想。但是,与历史上启蒙运动的困难相比较,当下对人类思想再次进行启蒙将变得很容易。

正因此,平克下决心写作这本书,重申启蒙思想,呼吁必须对人类尽快进行再启蒙,让启蒙思想的光芒重新照亮人类的未来之路。

明白作者的良苦用心之后,尽管仍然不一定赞成其观点,我还是从内心深处升起一种敬畏:启蒙的任务真完成了吗?如果完成了,那当下的世界何以又在重复往日种种不堪?而恰在这个一切都在变化、一切都在流动不居、一切又都充满不确定性的时局下,平克能一以贯之坚持启蒙思想而几无任何改变,难道不值得我等钦佩吗?!

二十五:怀念

现在是2024年最后一天。按惯例,我检点了些暂时用不着的书送往库房,过程中几次睹书思人。

《辛亥革命的前前后后》是金冲及老先生九十岁时推出的一部史学力作。先生研究辛亥革命积淀深厚,早年就与胡绳武合著过四卷本《辛亥革命史稿》。近年来,我对晚清民国历史很感兴趣,所以买了这本书。先生于2024年11月14日离世,享年九十四岁。消息传来,我在日记上写下了这样一句话:“老先生安息!我尚欠您一份大人情,真是对不住您老人家。”

与先生的交集发生在十年前。我当时因职务工作,牵头一部反映当年中国人民抗日军政大学历史的文献纪录片。因为是重大题材,需要相关管理部门先对片子进行审查。事情一开始并不顺利。因为我们的视角与传统叙事有所不同。在很为难的时候,我找到一位在国史与党史方面造诣极深的老领导,他又找来史学大家金冲及老先生,一起为我们把关。某天上午,两位老先生花了整整四小时,认真看完了样片,作了充分肯定。听闻播出尚有障碍,老领导建议让金冲及先生担纲片子历史顾问,先生愉快应允,并且对后续修改完善提出了意见。过程中,先生对后辈的支持和对历史的严谨,让我们既高山仰止,又如沐春风。有了金先生加持与指导,片子得以在央视顺利播出,并且入选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优秀展播纪录片。

按理,先生对纪录片贡献如此之大,应该支付报酬。但是,先生一直推却。后来,因为某些原因,加之我已离开原岗位,一直到先生离世,都没有机会再向先生道声谢。今天面对先生的书,对先生的怀念与愧疚一齐涌上心头。还请先生原谅,也祈祷先生安息。

《政体初论》一书,是2023年2月听闻刘海波先生离世时,我特地找出来的,这次准备再放置回去。著作于2005年出版后,他第一时间就赠书于我。世纪之交,经济学家杨帆先生常组织学者研讨,以期调和彼时所谓“新左派”与“自由主义”之间的争论,求取最大公约数。海波先生与我就是研讨会的常客,而且年龄相仿,观点几近一致,所以交往甚多。但2010年之后,我因某种机缘,既不再专志于学术,也与学者朋友交往日稀,就极少见到海波。但我知道,他始终不为任何外因所惑,始终抱有“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之情怀,专心学术,并以其卓然之才华,几近创建起本领域全新学术理路。而且,为专心创建体系,十几年间,他专注研究写作,却不愿将其成果“过早”拿出来出版或发表,想着有一天和盘呈现。

2023年年初,海波父亲因感染时疫住院,他近前悉心照顾,结果自己亦染沉疴。在其父亲离世两周后,他亦不幸离世,留下累月经年未及发表的数百万字著述,以及曾计划好的却无法实现的学术理想。

听闻他离世的消息之后,我整个夜晚辗转难眠。那个身材单薄但言谈无比自信的形象在脑海中始终挥之不去。我无法想象,在人间的最后时刻,他一想到自己有如此之多的计划、打算与愿望,特别是出版他的成体系性的专著,发表他的系列论文,却无法抵抗命运的无常,他会有多少不甘,有多么无奈啊?!现在手里拿着他当年赠予的著作,那种痛彻心扉与一切虚无的感觉,一直在我心里交替。

翻拣到胡继华老师《浪漫的灵知》,悲从中来。在胡老师的同行眼里,他是大教授与大学者,是国内比较文学和世界文学学科带头人。2021年底他去世时,《中国图书评论》曾专门开辟纪念专栏,连续几期推出他四篇未刊稿。我朋友、学者崔之元,连续在其公众号和朋友圈推介胡老师的译作与著作。后来,圈内学人及家人与学生又申办了一个公众号推广胡老师思想,以胡老师代表作“浪漫的灵知”命名。

胡继华就是我的老师。1985年,我在太湖中学读高中,从安徽师范大学毕业不久的胡老师正好教我班政治课。印象中,胡老师一头飘逸长发,讲课时激情四溢,动情处满脸通红,板书时将粉笔使劲在黑板上揿,用力之大以至于一支长长的粉笔几下子就摁没了,而黑板上的字也伴随着他洪亮嗓音簌簌往下掉着白灰。胡老师不局限于讲解书本上那些用于应付高考的知识点,而是从书本扩散开去,讲中国人的家国观与生死观,讲西方的哲学与美学。尽管我们这些刚从乡村进到城里上高中的学生,其时并不能真正理解胡老师的思想,但从他口中迸出的老庄孔孟,萨特、尼采、海德格尔,是那么魅惑而深邃。我后来形成对形而上的兴趣,就与胡老师的启蒙分不开。

胡老师教我们时间不长,应该不到一年,他考上研究生就走了。他先后就读于高尔泰与王一川等大家门下。我再见到他时已是二十年后,其时他已在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当教授,而我也任教于北京某高校。我的另一位高中同学与他同乡,把我们召集在一起聚了聚。那是一个冬天的晚上,胡老师围着一条长长的围脖,样貌依旧,黑发飘逸,充满活力,富有激情。

最后一次与胡老师联系,是因他小孩打篮球时手指尖骨折急于就医,他当时的住所就在我单位附近,让我帮忙联系一下边上的部队医院。此后,我们各自在不同的轨道上运行,没有过交集。偶尔,在《书屋》等期刊上看到他的文章,有一种想与他交流的冲动,又想到毕竟专业隔得太远怕说外行话就罢了。直到骤然听闻他离世的消息……后来我对崔之元兄在微信中表达我的感受:他的学术才华与功底令我钦佩,但他的早逝让我一直扼腕并耿耿于怀。

一直觉得胡老师身上充满了艺术家与诗人气质。后来从他妻子的怀念文章中得知,胡老师写过也发表过很多古体诗与现代诗。而诗人海子恰是胡老师与我的安庆同乡。在一篇关于荷尔德林的文章的结尾,胡老师就引用了海子的诗写道:

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

春天,十个荷尔德林全部复活……

2025年春天快到了,此刻手捧胡老师大作,也想对老师说一句:

春天,十个胡继华全部复活……

二十六:另一个帕累托

我的专业是经济学,所以对意大利经济学家维尔弗雷多·帕累托不可谓不熟悉。因为“帕累托最优”“帕累托改进”等经济学术语,经常听在耳边说在嘴头流在笔下。

但坦率地说,关于帕累托的社会学家身份,我非常陌生。好在后来我了解到,英美主流经济学家对帕累托的社会学理论同样很少了解。因此,这次阅读帕累托以社会学家身份写作的《精英的兴衰:基于理论社会学的考察》,算是对我一次扫盲。

读完此书,我颇有些震惊。因为在经济思想的谱系中,帕累托被英美经济学界视为新古典经济学流派,也就是主张自由市场与政府最小化的这一支。而“帕累托最优”或“帕累托效率”,也被视为市场决定的资源配置均衡点。我们又知道,经济学上的自由市场派,在政治谱系中又是属于右派的,一般认为代表着大资本的利益。所以,我原先本能地以为,帕累托在社会学上,应该也站在经济与政治精英这边。而此书告诉我,这种先入为主的想法不适用于帕累托。

全书的观点一言以蔽之,就是“精英阶层的循环”。按作者的说法,人类的历史就是精英更迭的历史。你来我往,此消彼长。

帕累托是这样论证的:精英阶层往往以价值观或理性示人,但驱动他们的,其实不过是利益。“当某个精英阶层处于统治者的位置时间长了之后”,往往倾向于尽可能营私舞弊,挖空心思侵吞国家财产。因此,一方面,赋税越来越重,另一方面,因趋向保守使得维持自身统治的力量却越来越弱。“此时,正在崛起的新兴精英阶层,就会试图取代传统精英。”但试图取代旧精英阶层的新兴精英阶层,“不会坦然公开承认自己的意图。相反,为了担当一切受压迫者的领导者,他们宣称不追求自身私利,而是追求众人的共同利益;之所以进行斗争,不是为了某个受到剥削的阶级的权利,而是为了全体人民的权利”。当然,“一旦他们获胜,新兴精英就会出手镇压昔日盟友,或充其量对他们做出一些的形式上的让步”。帕累托称:“这就是罗马平民和贵族斗争的历史;也是当代社会主义者口中津津乐道的资产阶级战胜封建贵族的历史。”

帕累托在告诉我们什么?这个被新古典经济学界捧得很高的经济学家,在社会学与政治学领域,与马克思的观点竟然有不谋而合之处。因为马克思说过这样的话,在社会主义革命之前,全部历史是一部阶级斗争的历史。不过是被统治者阶级推翻统治阶级,自己成为新的统治阶级。更形象的说法是,“无非是奴隶冲进宫殿推翻了奴隶主,自己成了新的奴隶主”。而马克思说的历史,恰也是帕累托所说的“罗马平民和贵族斗争的历史”一直到“资产阶级战胜封建贵族”的历史。

不过,与马克思不同的是,帕累托并不因为对精英阶层的批判而站在当时的社会主义者一边。马克思认为,社会主义革命是人类历史上最后一次革命,因为革命的目标是消灭阶级,而不是一个阶级去替代另一个阶级。但帕累托压根儿不相信这点。

当然,历史的发展不一定证明帕累托的结论是对的。但他的未必正确的预言却在提醒我们,社会主义者一旦取得胜利,能否防止自己再变成既得利益者。这其实与当年共产党领导人与黄炎培的“窑洞对”异曲同工。而只有在胜利之后仍然保持初心,能真正代表全体人民的利益,不蜕化成或去有意攀附利益集团,才能真正摆脱所谓“历史周期率”。

总之,作为社会学家的帕累托,对于历史的洞察力与对当下的价值,远远超出作为经济学家的帕累托。这是我对帕累托的最终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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