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播学视野下的怀素草书及其当代意义
作者: 姜来摘 要:怀素之所以在中唐社会能脱颖而出,名动当时,乃无意中把握住了后来被称为传播学的诸要素;当然,同时代名人的口碑和赞诗,是他能够风靡古今的另一重要原因,而他经常性、有意识地进行题壁、题写屏风等书法表演,则让草书拥有了广泛的群众基础,实际上起到了普及书法教育的功用。怀素草书,原创性和写实性是其主要特点,从中可以窥见当时的社会风气和书家性情。研究怀素书法的目的,是为了致用于当代书法;其书法的崛起和传播经验,亦可为当代书法走进生活、贴近大众,更好地为人民服务、为新时代呐喊提供借鉴。
关键词:怀素;传播学;书法教育;文化共享
毫无疑问,怀素是一名天才艺术家,其名烁古今的草书作品,每每让鉴赏者不得不顶礼膜拜。怀素又是一个巨大的矛盾综合体,他身上充满了太多不解之谜,比如,既然“幼而事佛”且终身为僧,为何生活常态却是“狂来轻世界醉里得真知”?再如,禅宗主“虚”“空”“澹如”“沉静”,为何怀素本人偏偏又热衷名利攀附权贵?既然作品不拘陈法、开洒脱爽朗之时代风尚,字与人均呈高古飘逸之气质,为何却会在自叙中主动屏蔽掉赞其为“天下独步”、于他有大恩、江湖地位高但被朝廷判为“罪人”的李白,以致招来圆滑世故,风规尽失的非议?……动与静之间,正与邪之间,出与入之间,破与立之间,怀素像他的草书作品一样波诡云谲,难以捉摸,确实是天纵之才,不可方物。
关于怀素的生平稽考和艺术评论,世间已有大量文章。本文力图从传播学的角度,求证这样一个问题:在尚书成风甚至以书取仕的中唐,杰出的书家举目皆是,缘何地处偏远永州的僧人怀素脱颖而出且大红大紫?在毛笔书写为中华文脉传承的基本形式的中国文化史中,卓越的书法家更是代有才人、层出不穷,缘何这个醉和尚的身影却如此清晰和高大?
一、从传播学角度看怀素名动当时的社会文化成因
传播学是研究人类一切传播行为和传播过程发生、发展的规律以及传播与人和社会的关系的学问,研究的重点是人与人之间信息传播过程、手段、媒介;传递速度与效果、目的与控制,特别是如何凭借传播的作用而建立一定的关系。简言之,传播学是研究人类如何运用符号进行社会信息交流的学科。[1]
“传播学”的概念是20世纪30年代才提出来的,但早在1200多年前,中国唐代僧人书法家怀素,却在无意之中“把握”了传播学的精髓,从而实现了提振声名,一举跻身当代书坛领袖之位。他是怎样做到的呢?
(一)借人以自重,把握好了信息传播的过程和手段,特别是通过名人这一特殊的传播媒介,最大限度地达成了传播的高速和奇效
大历二年(公元767年),30岁的怀素决定南下广州拜见当时的书坛权威、广州刺史徐浩。临行前,他对友人苏涣吐露心迹:此行就是为了“求大名”“欲令羡价齐钟张”[2],也就是要让自己作品的润笔费不低于汉晋时期著名书法家张芝、钟繇。这是相当自负、相当功利的一种自觉行为。其时,怀素在湖南境内已经是大名鼎鼎了,能够在本省叱咤风云成为众人追捧的对象,除了自身的艺术资质外,前辈、名流和权贵的提携、赞誉和口口相传,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早在怀素23岁的时候,他便得遇李白,并获赠《少年上人怀素草书歌行》。文坛泰斗的赞誉让他声名大噪。在李白之前,吏部侍郎韦陟曾高度肯定怀素,认为这个来自沙门的书家,不久“当振宇宙大名”。据考证,韦陟长怀素42岁,二人平生从未见过面。韦公虽位尊权重,但江湖上素有他喜扶掖后辈的美名。有人认为,是怀素主动向韦公致以书札,韦公才得以见到他那龙飞凤翥般飘逸的书法,才可能发出那般赞誉。当然,赞美怀素的俊彦名流还有很多,比如钱起、元结、卢象等等。
可以说,正是因为有了名家赞誉,才能实现信息传播的裂变式增长;也正是因为享受到了名家赞誉带来的巨大红利,而立之年的怀素决定走出湖南、进军全国。长安是首都,拿下长安就可以拿下全国;但在战略选择上,怀素制定的却是先下广州、再上长安的路径。原因就不用说了:因为徐浩在那里。就像问一个著名登山家“为何登珠峰”,他的回答是“因为珠峰在那里”,言下之意就是珠峰在那里,所以我必须去征服他。怀素一定是抱着这样的雄心去谒见时称“亚相”的广州刺史徐浩的。从永州到广州,需要水陆兼程,路途遥远,按当时的交通情况,往返大概需要两年时间。没有抱着必胜的信心,怀素应该是不会去的。但是广州之行并没有达到怀素的预期,徐浩对这位声名日隆的后生并不是很感冒。大受打击之下,怀素只能默默北上长安,去修复高贵的尊严。
吸取了只身南下广州遇冷的教训,进京闯荡的怀素身边多了一个“礼部张公”张谓(《自叙帖》中曾经三次提到张公)。正是因为有张谓的大力提携和引荐,怀素迅速名动京华、炙手可热,“朝骑王公大人马,暮宿王公大人家”,成为上流社会最受欢迎的书法家。当年出走永州时立下的“谒见当代名公,实现全国影响”的志愿,已然实现。
怀素的成名,固然有其天资聪慧、刻苦训练、引禅入字、醉意天籁的书艺本身主因,同时也多亏其“借人以自重”“借人以传名”等传播学手段。研究者普遍认为,如果怀素不是傍上张谓这棵大树,很难说他能够风靡京华;就连怀素当年的铁杆粉丝任华也说:“狂僧狂僧,尔虽有绝艺,犹当假良媒。不因礼部张公将尔来,如何得声名一旦宣九垓?”[3]
(二)求诗以不朽,正确地运用符号进行社会信息交流,实现传播从简单的信息知晓到信息审美的嬗变,进一步提升了信息传播的效率和效果
怀素自少年时代起就广泛结交社会名流,当然,后来更多的达官贵人则是以结交怀素为荣,名士惺惺相惜,本是历代使然,但怀素的交往有两大特点:一是交往者甚众;二是交往者中,赠诗赞美怀素书法者,数量庞大。据统计,仅在唐代,诗赠怀素的各界贤达就有37人之多,现在流传下来的也有十几首[4]——这些作品的数量甚至超过了怀素本人书法作品流传下来的数量!相信部分赠诗者,确是为怀素所折服、感乎于本心而创造出的佳作;但不可否认,相当一部分作品确实是应景之作、应托之作,也就是说,怀素结交名人,从来都是有目的、有计划甚至是要有意识留下“痕迹”——索讨对方的诗歌。对怀素而言,只要开口,对方一般不好回绝,毕竟自己也是“一线艺术家”;对于被求者而言,似乎也是一件美事,毕竟怀素当自己是文化人,而且写诗太简单,大家在江湖上混,打底的就是诗文功夫;更何况自己写了诗,怀素肯定会投桃报李,回赠自己墨宝的。所以巴掌一拍双响,几十首赠诗很快就收到了。收诗不是目的,怀素的目的是要借众多贤达的生花妙笔,向大众传播一个事实:怀素了不得!怀素开风气之先!怀素独步古今!要达到这个目的,怀素决定编一个集子,这就是著名的《怀素上人草书歌》,集子里的作者有著名诗人李白、膳部员外郎卢象、永州刺史王雝,永州郡守窦冀、监察御史戴叔伦、御史李舟等多人,可谓名宿云集、星光灿烂,但怀素并不满足,直到公元772年他结识了著名书法家颜真卿。颜真卿在与他反复切磋书艺之后,欣然应允为之写下《怀素上人草书歌序》,这也就成为了怀素《自叙帖》中的主体内容。
1200年之后的今天,当回望这一段历史时,一方面,怀素为扩大自己的影响力而精心组织实施的这一系列“文化工程”实在令人忍俊不禁,同时他的超强的包装策划意识和执行能力也确使人佩服;另外一方面,不得不承认,怀素的这个“小九九”,除了留存了一段文坛佳话,更重要的是,使10多篇名家文本流传至今,为后人管窥和研究那个时代的社会历史生活,提供了宝贵的文献资料。换句话说,为怀素个人树碑立传的草书歌集,除了让怀素在他那个时代如日中天以外,也让怀素以及歌颂他的诗人,在历史上留下名字,在文学史上留下了不朽的文本。
这就是文学的力量。这就是书法与文学联姻之后的结晶。在古代,消失的书法作品如恒河之沙数,而但凡与文学发生了联系的书家和作品,则相当一部分在历史上留下了痕迹。
(三)题壁以壮势,把书法创作过程从个体单向度劳动演化为群体性审美活动,以恣肆奔放的题壁、题写屏风等多种书法表演形式,强烈撼动观众视觉神经,征服他们的内心,实现信息传播的“事件营销”
“艺术家创作的源泉是传播的需要,是把一个主体与另外一个主体联系起来的需要”[5]。也就是说,艺术家创作,不仅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情感,更是为了唤起大众的情感,寻得共鸣,升华小我,实现社会价值。作为书法艺术,其社会价值的实现,一般应该是在作品完成之后。但是在唐代,书法创作过程并不是完全独属于书斋和书家本人的,很多时候,书法创作是以书法表演的形式,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的。张旭、怀素等人,就是书法表演的践行者和积极推动者,当然,他们也因此获得了意料之外的收获。
张旭嗜酒,“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笔,或为头濡墨而书,既醒自以为神,不可复得也”。这个场面多么骇人!张旭大醉,手舞足蹈,大呼小喝,突然披头散发,把头发浸进墨池,而后以发为笔,在墙壁上纵情书写。多么惊心动魄,多么活色生香!即便在今天,这样的表演依然可以称得上行为艺术。难怪当时观者如云,好评如潮。怀素同样嗜酒,“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以后始癫狂”,“吾师醉后依石床,须臾扫尽数千张。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6]即便没有以发濡墨这样极端,但醉后以狂草题壁,是经常之举。马钦忠先生认为,“中国艺术之酒神精神,至精至粹地体现于草书。”[7]李白被征服,也是因为目睹了他的一次题壁表演,“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窦冀也有记载:“粉壁长廊数十间,兴来小豁胸襟气”“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8]应该说,不论是早年扬名湖南,还是后来名冠京华,题壁类大场面的书法表演,为怀素迅速俘获人心、打开局面,起到了首要功劳。
题壁书法为什么能有那么大的功效呢?首先,现场观摩为观众提供了与书法家呼吸与共的真实情景;其次,书法创作本是案牍尺幅间的小规模劳作,题壁将创作的小幅宣纸扩张成大型舞台,适宜于群体性观看;其三,怀素每每于醉后狂草,醉醒之间,创作的产物不可预见也无从寻端倪,凭空多出了悬念,引人关切;其四,题壁纵贯天地,奔蛇走虺,使转飞动,窜跳腾挪,于欹正中显示虚实,于浓淡处表达阴阳,书法家疏狂放达的个性在壮士拔山的气势中显露无余。这样酣畅淋漓的表演,现场观众谁能不受感染?谁能不被征服?
刘正成先生认为,怀素对书法的最大贡献,就是把书法视觉空间变化夸张到了极致。[9]作为一种“大尺度”的创作,即使题壁是唐代的一种风尚,但风尚的引领者当属张旭、怀素。他们把一种纯粹的私人创作,演绎为一种为大众大饱眼福、喜闻乐见、广泛参与的群众文化活动(有点类似于舞剧)。客观上,这也为自己个人品牌建设和艺术作品的市场化传播,起到了四两拨千斤的功用。特别是怀素到长安以后,一次又一次的题壁和题写屏风的活动,就像一次又一次的“事件营销”,促成了“谁不涂粉壁,谁不造素屏”“醉来把笔猛如虎,粉壁素屏不问主”“家家屏障书题遍”的生动局面。[10]
二、怀素青史留名与作品文本内容息息相关
广义上的传播分两种,一是当下的传播(也叫狭义上的传播),再就是历史上的流传。怀素之所以能够以“草圣”青史留名,除了上述原因以外,其作品的文本内容也是重要因素,东汉书法家钟繇说:“笔迹者界也,流美者人也。”强调内容和形式的完美统一。现择怀素传世的几件作品以略述。
怀素代表作《自叙帖》,刘正成先生认为“是中国书法史上空前绝后的狂草精品”[11],借他人之美文,成自家之高峰,罗列当代诸公对自己的赞美诗,但内容剪辑、整合系自家完成,形成了相对完整的作品。怀素当时“气盖一世”、睥睨万物的情态于此历历可见。通过文本,我们基本上就能了解怀素。应该说,这一个广告帖史无前例、举世无双。《自叙帖》文本价值弥足珍贵。
《苦笋帖》《食鱼帖》《论书帖》《客舍帖》《律公帖》等诸帖,似乎都不是正规意义上的“作品”,而更像朋友间的手札,完全应验了孙过庭所说“达其性情,形其哀乐”[12]。也恰恰因为不是当成作品来写的,所以诸帖书写率意,流丽可爱,而其文本内容,则涉及怀素本人的饮食、疾病、居住、友情、感慨等,均不事雕琢,质朴简省。但是透过文本,观者可以深切地感知怀素当时的生活状态、世风民情,为后世认识研究当时的经济社会情况,提供了绝佳的第一手资料。
创作《四十二章经》《东陵圣母帖》时,怀素回归宗教人士身份,前者为怀素书写的第一部佛经,帖长3丈、共248行、2663字。这样的“大作品”,不投入极大的心力不能得以完成。怀素展现出了极大的耐心,尽到了一个佛家弟子的本分。有意思的是佛家弟子亦为道教写《东陵圣母帖》。文本本身不重要,但他写帖的这一事实,确证怀素本人是受佛道综合影响的佛家弟子,甚至为学者了解当时的宗教文化状况、流变等,提供了参考案例。
综上所述,怀素流传下来的作品,文本内容呈现几个特征:一、原创居多,大多表现书家当时状况和性情;二、非原创文本,契合书家身份,为后世了解唐代,留下了可供研究的文献;三、书法作品并非一定是当时当成作品来完成的,规范的作品不见踪迹,反而是充满人间烟火气息的书札、便条流传了下来,似乎在告诉我们一个事实:在历史的长河中,真正有生命力的作品,往往是带着艺术家体温和爱恨的,当时看上去事情微小,可能后来传世价值宏大久远。因为朝代有更替,人性无古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