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评鉴(七)

作者: 徐康

摘 要:《世说新语》是南朝宋刘义庆(403—444)主持编撰的一部志人笔记小说集,记录东汉后期至魏晋间名士的逸闻趣事及嘉言懿行,反映了一个时代的士林风貌和社会面相。魏晋士人在认识自然的过程中往往能认识自我,将生命视为最高的价值,对包括自己在内的世间万物持有一种超乎功利色彩的人文情怀。宗白华说:“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所以“魏晋时代人的精神是最哲学的,因为是最解放的,最自由的”。本文选择最能展现魏晋风度与生命本真(“一往情深”的人格美)的于今不无启迪意义或借鉴意义的部分内容,以“原文”“注释”“评鉴”三部分组成,重在“评鉴”,以此深入学习贯彻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

关键词:支公好鹤;穷猿奔林;枫柳何施;铜雀台妓;应接不暇;反讽嫉己;荀乐之风;曲盖忘怀

支公好鹤,放飞云霄

原文

支公好鹤,住剡东岇山[1]。有人遗其双鹤[2],少时翅长欲飞,支意惜之,乃铩其翮[3]。鹤轩翥[4]不复能飞,乃反顾翅垂头,视之如有懊丧意。林曰:“既有凌霄之姿,何肯为人作耳目近玩[5]?”养令翮成,置使飞去。

——言语第二·七六

注释

[1]剡东岇山:剡县东面的岇山,在今浙江省嵊州市东。

[2]遗其双鹤:遗(wèi),赠送。

[3]铩其翮:铩,摧残,伤残。翮(hé),鸟羽的茎状部分。

[4]轩翥(zhù):张开翅膀(做出)飞起的样子。

[5]作耳目近玩:当作耳目观赏的亲近的玩物。

评鉴

支公,即支道林,名遁,晋代高僧。陈留(治所在今河南省陈留县东北)人。他住在郯县东面的岇山(今会稽县之东,距会稽200里许)。有人赠送他一对白鹤,不久鹤的翅膀长成了,想要飞走。支道林心里舍不得它们,就剪残了它们的翅茎,鹤做出张开翅膀的样子,却不再能飞了。于是回转头看看自己的翅膀,垂下头,看上去一副很丧气的样子。支道林曰:“它们既然有直冲云霄的姿态和志向,又怎么甘心成为人们耳目亲近的玩物呢!”于是,支公把这对白鹤喂养到翅膀长好,就放飞了它们,让它们自由地飞走了。

支公(道林)起初得人所赠之鹤,本为“好鹤”而玩之。后来见鹤“翅长欲飞”,他便惜之怜之。再后来,他“铩其翮”,令“鹤轩翥不能飞,乃反顾翅垂头,视之如有懊丧意”,他便推物及己,体察到鹤有直上云霄的姿质,绝不肯“为人作耳目近玩”。于是,毅然将鹤放飞云霄。从爱鹤、好鹤,到惜鹤、怜鹤,再到察鹤、放鹤,支道林对鹤的感情一步步变化,对鹤的“意愿”一步步体察,最终将它放飞云霄,以体“鹤意”——满足鹤对蓝天之向往,对自由之追求。在这里鹤的“凌霄之姿”,与人的“耳目近玩”是一组矛盾,支公(道林)能舍此(近玩)而遂彼(飞向凌霄),确是一种“至爱”之举。在现当代,有“爱鸟周”之说,即倡导青少年爱鸟、惜鸟,将所捕之鸟、笼中之鸟放飞云霄,让它们重获自由,任意翩飞。这无疑是珍惜生命、热爱自然的盛举,值得倡扬。古人“支公好鹤,放飞云霄”,竟与现当代爱鸟放鸟的观念不谋而合,实殊为难得也!

穷猿奔林,岂暇择木?

原文

李弘度常叹不被遇[1]。殷扬州[2]知其家贫,问:“君能屈志百里[3]不?”李答曰:“《北门》[4]之叹,久已上闻;穷猿[5]奔林,岂暇择木?”遂授剡县。

——言语第二·八〇

注释

[1]李弘度常叹不被遇:李充,字弘度,东晋江夏郡钟武县(今湖北省安陆市)人。充少孤,幼好刑名之学(指战国时以管仲、商鞅、申不害为代表的法家学派,主张循名责实,慎赏明罚),善楷书。李弘度初为丞相王导掾属,转记室参军;后为征北将军褚裒参军,除剡县令;母丧后出任大著作郎。因典籍混乱,李充遂在西晋荀勖分类的基础上,制《晋元帝四部书目》,分作经、史、子、诗赋四部;我国图书目录以经、史、子、集分部 ,实始于此。李充累迁中书侍郎,卒官。其思想主要体现在《论语注》《尚书注》《周易旨》《释庄论》《翰林论》等著作中,以及诗、赋、表、颂等240余篇。这些著作大多亡佚。从现存残篇看,李充思想以儒为本,好刑名之学,兼综道玄。不被遇,没有得到机遇,指未得到赏识拔擢。

[2]殷扬州:殷浩,当过扬州刺史,故称。

[3]屈志百里:屈志,委曲其志,指迁就,大材小用。百里,古时一县辖地约百里,用指县令。

[4]《北门》:指《诗经·邶风·北门》。其第一章云:“出自北门,忧心殷殷。终窭且贫(终,始终;窭,寒微、穷困),莫知我艰。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毛诗序》谓:“北门,刺仕不得志也,言卫之忠臣不得其志尔。”李充引此诗以指自己的穷困不遇。

[5]穷猿:走投无路的猿猴。穷,穷途,无路可走。

评鉴

李弘度因当时典籍混乱,遂删除烦重,以类相从,分为四部,条理井然有序。后秘阁(古代宫中收藏珍贵图书之处)一直沿用此法分类。他曾注《尚书》、著《周易旨》《释庄论》。

当初,李弘度经常感叹自己怀才不遇,扬州刺史殷浩知道他家境贫寒,就问他:“你愿意委屈自己做一个小县令么?”李弘度回答说:“《诗经·邶风·北门》正好说出了我的贫困不遇之境啊!其实,我的窘境上面早已听闻。如今我就像一只穷途末路的猿猴逃奔到野山林中一样,哪儿还有什么闲暇时间去择木而栖呢?”殷浩体察其情,于是就委任他剡县(在今浙江省嵊州市西南)县令之职。

李弘度在任上还算尽力,且颇能体察民情,也干出了一些成绩。他一路迁升,直至中书侍郎(中书省固定编制的宰相)。总算没有辜负了他的“不遇”之憾与《北门》之叹,最终还完成了整理典籍与注解《尚书》《释庄论》之类的学术著作,弥补了早年“穷猿奔林,岂暇择木”的窘境;不仅有所作为,而且得以善终。

松与枫、柳,何堪大用?

原文

孙绰赋《遂初》[1],筑室畎川[2],自言见止足之分[3]。斋前种一株松,恒自手壅治之[4]。高世远[5]时亦邻居,语孙曰:“松树子非不楚楚可怜,但永无栋梁用耳!”孙曰:“枫柳虽合抱,亦何所施?”

——言语第二·八四

注释

[1]孙绰赋《遂初》:孙绰(314—371),字兴公,东晋太原中都(今山西省平遥县西南)人。孙绰少与兄孙统南渡(晋元帝渡长江迁于南方建都,史称“南渡”),居会稽,无心仕宦,游放山水10余年。孙绰博学善属文(撰写文章),作《遂初赋》以明其志(据刘孝标注引《遂初赋叙》,乃是表现满足早年隐居山林愿望之作),所作《游天台山赋》辞致甚工。孙绰袭爵长乐侯,历官永嘉太守、散骑常侍、领著作郎(负责著作方面的官员),仕至廷尉卿(掌刑法狱讼,位为列卿)。他少爱隐居,喜游山林,与许询为一时名流;曾与许询、王羲之、谢安、支遁等游于会稽,娱情山水,棲心(寄托心思于)黄老(即黄老学说,为黄帝之学与老子之学的合称)。

[2]畎(quǎn)川:古地名,未详。或说为田野平川。

[3]止足之分:即明白知道满足和适可而止的本分。止足,语见《老子》四十四章:“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止,适可而止;足,满足;分,本分。

[4]恒自手壅治之:常常自己亲手施肥培土。壅治,在植物根部壅土、培土。

[5]高世远:高柔,字世远,晋乐安(今浙江省仙居县西)人。仕至冠军参军。善诗,多才博识,淡于名利。

评鉴

这一节,从“树”——三种树谈起;当然所“论”绝不止树。涉及到的人物有两位,一为孙绰,一为高世远。

孙绰曾作《遂初赋》以明其志,寄托情怀。其时,修房筑屋于田野平川,他自己说,是懂得了“知止”和“知足”的本分。他在书斋前种了一棵松树,常常自己亲手培土养育它。当时,有一位诗人高柔,和孙绰住在近处,互为邻居。高世远对孙绰说:“小松树并非不整齐纤弱、姣美可爱,只是永远不能够作栋梁之材而已。”孙绰说:“枫树、柳树虽长得有两臂围拢合抱之粗,又有什么用处呢?”

仅从字面上讲,孙绰、高世远二人的对话,似都在说“树”;然实质上呢,是在说“人”——以树喻人。作为一个人,或一个人才,怎样才能不图只是表面上的“楚楚可怜”,而能真正成为可用之材、栋梁之材,支撑国之大厦,成为国之栋梁,才是至关重要的——这才是选人、用人的关键之处。

故不如铜雀台上妓

原文

王子敬语王孝伯曰[1]:“羊叔子[2]自复佳耳,然亦何与人事,故不如铜雀台上妓[3]。”

——言语第二·八六

注释

[1]王子敬语王孝伯曰:王子敬,即王献之(344—386),字子敬,晋琅邪临沂(今山东省临沂市)人;王孝伯,即王恭(?—398),晋太原晋阳(今山东省太原市)人。

[2]羊叔子:羊祜(221—278),字叔子,晋初泰山南城(今山东省平邑县)人。博学能文,清廉正直。司马炎受禅称帝,羊祜有扶立之功。晋代魏后,司马炎有吞吴之心,乃命羊祜坐镇襄阳,都督荆州诸军事。羊祜在荆州10年,与司马炎筹划灭吴,后又上表奏请伐吴,未果;临终,举杜预自代。羊祜为官清俭,为时人敬重。

[3]铜雀台上妓:铜雀台,曹操所建,在今河北省临漳县西南古邺城西北隅。妓,指能歌善舞之侍女。曹操临终遗言,死后命妾伎在铜雀台上早晚供食,每月初一、十五奏乐唱歌等。

评鉴

《世说新语》的这一则精炼的小故事,涉及两个人物,一为王子敬,二为王孝伯。

本文一开头,王子敬(献之)就对王孝伯(王恭)说到一个人,叫羊叔子。此人本名羊祜,字叔子,是比王子敬他们早100多年的人物,博学能文,清廉正直。此人功封钜平子(钜平县的县令)后,曾受命执掌朝廷机密。

王子敬对王孝伯说,此人(羊叔子)固然很好,但与我们这些人又有什么关系呢;所以,还不如“铜雀台上妓”能娱人耳目哩!这又牵连到曹操。汉献帝建安十五年(公元210年),曹操建铜雀台于魏郡邺城,台高约10丈,楼顶置大铜雀,舒翅若飞,故名;为当时曹氏集团游宴场所。曹操临终遗言,死后命妾伎(通“妓”)每月逢初一、十五,在铜雀台上奏乐、歌舞等。

山川映发,应接不暇

原文

王子敬[1]云:“从山阴[2]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3],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

——言语第二·九一

注释

[1]王子敬:即王献之,王羲之子,王凝之、王徽之弟,安帝王皇后父。王献之高迈不羁,举止闲雅;初娶郗昙(中书侍郎、尚书吏部郎、北中郎将)之女,后离婚,娶简文帝新安公主为妻;起家州主簿,历秘书郎、丞,谢安长史,建威将军、吴兴太守,仕至尚书令,与王珉(僧弥)称大、小令;病卒于官。献之善丹青,尤工书法。骨力不及其父,而奔放豪迈过之,破古拙书风,启唐代杰出书法家张旭(685—759,擅长草书,世称“张颠”)、怀素(737—799,尤擅狂草,史称“草圣”)狂草之端,名重一时,与羲之并称“二王”。今存其迹,以真书《洛神赋十三行》、行书《鸭头丸帖》、草书《十二月帖》最有名。

[2]山阴:县名,即今浙江省绍兴市。

[3]山川自相映发:山景、水色自然地交相映衬。

评鉴

本文的主人公王子敬即王献之。从“山川映发,应接不暇”这段话中,即可觑见其性格之端倪。

王子敬曾游历过许多名山大川,他以书、画家敏锐的观察力与独到的眼光,对浙江绍兴(山阴)一带的山水风光曾有过一段别具慧眼的评价。他说,我曾在山阴道上行走,只见得山光、水色交相辉映,互为衬托;这样的怡人美景迭出不穷,真令人眼花缭乱,来不及观赏啊!王子敬说到这里,特别指出留给他以极深的印象、使他尤其难以忘怀的“秋冬之景”——“若秋冬之季,尤难为怀”。这位书画家对如此美景,真是赞不绝口,溢于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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