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山草木书
作者: 吴海贝草木光阴
雪线退至天池边缘,苔原带响起了某种隐秘的召唤。我常疑心顶冰花是偷了月光来开花的,那些淡青色花瓣薄得能透过整个长白山的倒影,它们用冰棱般的茎刺穿未融的积雪,像从冻土里举出的小小火把。
苔原带的风仍裹挟着冰粒子,高山杜鹃却已擎起绛紫色的酒盏。这些倔强的灌木将根系扎进玄武岩裂缝,虬结的枝干上苔衣斑驳,花开时整面山坡都在沸腾,花瓣边缘微卷,像是被远古的熔岩灼伤过,又像是要把呼啸的山风酿成酒。我见过雪兔在花丛中逡巡,灰白皮毛与残雪浑然一体,唯有鼻尖沾着花粉,像偷喝了花蜜的稚童。
岳桦林带的空气中飘浮着金线菊的甜香。这种菊科植物总在晨雾里舒展花瓣,金色射线状排列得精确如日晷刻度。暗针叶林深处则藏着更奇诡的生命图景。腐殖土上丛生的水晶兰通体剔透,像被山鬼点化的冰雕,它们不需要阳光,只汲取松针分解的幽微养分。我曾在暴雨后,在倒木上遇见成簇的鳞柄白鹅膏菌,纯白菌盖沾着水珠,恍若林妖遗落的灯盏。
秋日,高山上的花园会褪成赭黄色调,风毛菊的银白冠毛却愈发蓬松。这些菊科植物的瘦果带着降落伞般的绒毛,乘着气流迁徙,像是雪山捎来的短笺。牛皮杜鹃显露出名字的由来,墨绿叶片蜷成革质小船,载着最后几粒朱红果实飘浮在寒雾里。
最动人的是那些不期而遇。一日,循着鹿蹄印走到苔原带边缘,撞见整坡的岩黄芪正在谢幕演出。褪去紫红色泽的花序低垂,每阵风过都激起细密的震颤。采药人留下的绳结系在枯枝上,随山风划出悠长的弧线,丈量花事与光阴的距离。
初雪降临前,长白山的草木开始书写各自的终章。偃松枝条上凝着松脂,封存了整个夏天的虫鸣与松涛。我在暴风雪来临前的寂静时刻登上观景台,看见最后几株长白龙胆仍在绽放,蓝紫色花瓣边缘结着冰晶,像被寒冷镀上的银饰。
真正的奇迹发生在雪线之上。在蒸汽氤氲的温泉带,遇见了顶雪盛开的牛皮杜鹃。这些常绿灌木将花苞深藏于积雪之下,待地热蒸腾出寸许晴空,便猛然捧出嫩黄花朵。地质学家说它们靠硫磺气息引诱极地昆虫,我却看见雾气中浮动的花粉金尘,正缓缓拼写着生命与火山对话的古老密码。
镜泊古谣
清晨时我已在长白山的褶皱间跋涉。松针上的露珠折射出无数个太阳,苔藓将时光织成密实的毯子,季风在针叶林间逡巡,带来雪线之上的讯息——那是天池沉睡的方向。
山道在海拔两千米处陡然收束,最后三十步石阶近乎笔直,呼吸化作白霜凝结在睫毛。忽然云层裂开缝隙,一泓幽蓝悬在断崖之间,水面飘浮的雾霭如鲛绡轻扬,倒映着雪峰的棱角。
当地人管这叫“龙涎泊”。传说有年盛夏暴雨如注,山民看见银鳞巨尾掠过云端,翌日便在火山口觅得这片湖水。我蹲下身去,指尖触到彻骨清冷。湖岸赭红色的火山岩布满气孔,像凝固的叹息。苔原带特有的牛皮杜鹃蜷缩成团,它们等待了三百多个日夜,只为在夏季迸裂出鹅黄的花瓣。
二道白河自西北豁口奔涌而出,这河天生带着雪魄,水色比最上等的岫岩玉还要通透。它先在玄武岩上跌成三叠银瀑,继而舒展腰肢,化作林间蜿蜒的银链。某处河湾生着成片的岳桦,树皮层层剥落,枝桠间悬着松鸦的巢。
午后行至锦江大峡谷,但见激流在六十米深的裂罅中咆哮。火山灰沉积岩被水流雕琢成千佛壁,光影流转间,那些凹凸的纹路时而像鹿皮鼓,时而似壁画上的飞天。石缝里钻出几株长白红景天,猩红的花序在灰褐色崖壁上格外触目,恍若未干的血迹。
暮色四合,寻到聚龙泉,硫磺气息裹着水雾扑面而来,泉眼咕嘟作响,我把双脚浸入四十度的溪流,看月光在蒸汽中碎成银箔。对岸的针阔混交林传来窸窣响动,或许是哪只紫貂趁着夜色啜饮温泉。这汪暖流终究要汇入刺骨的松花江,就像所有的温柔都将在岁月里冷却成坚硬的往事。
子夜在岳桦林露营,听见暗河在冻土层下汩汩流淌。北斗七星浸在天池里漂洗了千万年,此刻正悬在我的帆布帐篷上方。晨起,发现帐篷结满霜花,恍若睡在巨蚌的银壳里。踏着山脉的脊线南行,遇见瀑布结成的冰帘。阳面的冰棱滴着水,阴面却还封存着去岁的松针。这种冷暖交织的奇景,恰似长白山本身——炽热的地火在冰封之下涌动,死亡的火山口盛着最清澈的生机。
在梯子河边,我目睹时间具象成漩涡。河水切削出的玄武岩柱状节理,如同被垂直翻动的史册页页分明。下山时又降雪霰,千万条溪流正在雪被下悄然改道,如同大地的毛细血管在重生。我回头望去,天池已隐入云幔,唯余雪线处几缕雾凇,那些湖泊与河流仍在进行永恒的叙事,而我的行囊里,装满泠泠水声与粼粼波光。
雪线之上
站在二道白河镇仰望长白山,总错觉这座山脉是突然从云端坠落的。凌厉的雪峰以剑的姿态刺破积云,那些凝固了亿万年的玄武岩褶皱里,至今保存着造山运动时的惊心动魄。当地人说,山是有骨头的,当你沿着北坡的原始冷杉林跋涉,鞋底碾过火山浮石的刹那,分明能听见大地深处传来混沌的轰鸣。
冰川期遗留的暗河在苔原带蜿蜒,海拔两千米处的岳桦林开始显露出某种神性:所有树木都朝着主峰方向匍匐,虬曲的枝干如同朝圣者叩拜的脊梁。雪线在八月依然顽固地停留在二千米处,风过时,积雪扬起细碎的晶尘,恍惚间竟似看见披着白氅的山神策鹿而过,蹄印化作深谷里星散的温泉眼。
触摸天池是在暴雪突降的午后。墨色云团席卷而来,雪峰瞬间隐没在铅灰的帷幕之后。冰雹砸在火山岩上铮然作响,向导拽着我躲进观景台下的岩缝,体温与地热在逼仄空间里酿成古老的醉意。当最后一片冰晶坠地,云层突然裂开道金线。那池幽蓝的水,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撞进瞳孔,倒映着尚未散尽的雷暴云。池水蓝得令人心慌,仿佛整个长白山的魂魄都沉淀在此。
苔原带会让人忘记时间刻度。牛皮杜鹃褪去七月的嫣红,蜷缩成褐色的茧。越桔浆果在霜降前完成最后一次膨大,殷红的汁液里蓄满整个夏天的阳光,深夜宿在瀑布旁的观测站,听见冰瀑断裂的脆响传来,银河低垂得几乎要坠入温泉池。
冬季封山前最后一批游客,总要在聚龙泉边煮鸡蛋。硫磺泉眼终年以83℃的温度沸腾,卵石被矿物染成孔雀蓝。雪落进泉水的瞬间并不融化,而是凝成晶莹的薄片,旋转着沉向池底。
暴风雪来临前的黄昏,整座山脉会呈现出奇异的玫瑰金色。雪粒在夕阳中悬浮,形成光的蜂群。吉普车驶过山门时回望,主峰已隐入云霭。但那些嵌在记忆里的画面仍在生长:苔原带瞬息万变的光影,温泉蒸腾的硫磺雾气,还有天池永不结冰的神性蓝。长白山从不给人明确的答案,它只是将冰川期的密码写在岳桦的年轮里,把大地的心跳藏在火山灰之下。或许正如当地民歌所唱:“神山是立起来的天空,我们的灵魂终将化作山岚归来。”
烟火词帖
山里的雪落得早。才过寒露,长白山的脊线便浸在月白色的薄霭里。山脚下的木刻楞升起炊烟,桦树皮屋顶的裂隙漏出的光,摇摇晃晃地落在雪地上。我循着油香拐进木篱笆围着的院落,铁锅里正翻腾着金灿灿的刺老芽炒蛋,山野菜的清气裹着蛋香,把寒霜都融成了檐角的露水。
晨雾还凝在松针尖,山民老金已背着柳条筐往密林深处去了。他教我辨认椴树下的猴腿菜,叶片蜷曲如婴儿的拳;指点我避开形似山芹的毒草,叶脉里藏着致命的水银纹。铁锅炝出辣椒与野蒜的焦香,蜷缩的蕨菜在热油里舒展身姿,恍若重获生命的舞者。
松花江支流在峭壁下拐弯,渔人凿开三尺厚的冰面,网起一尾尾鱼。这种冷水鱼鳞片泛着幽蓝,脊线如淬火的银丝。老金媳妇在灶间将鱼身片成薄片,撒上野山椒与五味子,陶瓮封存半月便成晶莹的鱼脍。暮时围炉而坐,冰凉的鱼片触到舌尖便化作云雾,辛辣与甘酸在喉头辗转,仿佛吞下了整条未封冻的春江。
最难忘怀的是蘑菇宴。雨后桦树林腾起乳白的雾气,松茸顶着棕褐色的伞盖破土而出,采菇人腰间系着桦皮篓,脚步比觅食的松鼠还轻。老金家的土灶煨着榛蘑炖土鸡,椴木香菇与野山参在砂锅里咕嘟,蒸汽在窗棂结成霜花。当暮色染紫松林,菌菇的鲜在唇齿间涨成潮汐。
腊月里家家捶打黄米糕的声响,是山神最爱的年节鼓点。女人们将蒸熟的糜子倒进石臼,木槌起落间,米粒渐次化作柔韧的云絮。我最爱看打糕成型那瞬:热腾腾的米团摔在案板上,“啪”地一声惊起梁间的麻雀,撒上炒熟的黄豆面,甜香便有了形质。老金说从前猎户进山,怀里总要揣块打糕。
清明前采山菜的人潮惊醒了冬眠的山谷。我学着辨认蒲公英的苦香,柳蒿芽的涩,荠菜叶背的紫纹。老金媳妇教我用山韭菜包饺子,淡紫花苞剁进馅里,咬开时爆出星星点点的春意。最惊艳的是油炸刺五加嫩芽,裹着蜂蜜的酥脆外壳里,藏着山雨欲来的清苦,像极了人生初尝的况味。
临别那日,老金往我行囊塞了饭盒,打开是明太鱼籽。火车穿越隧道时,我含了颗鱼籽在舌底,咸鲜渐次化开,长白山的云雾便在眼眶里漫漶。而今在公寓烹制从山民那学来的酱焖林蛙,总觉缺了点什么。或许料理山珍的精髓,不在技法,而在拾柴时沾在衣襟的松脂香,在等鱼上钩时呵气成霜的耐心。那些滋味早随着长白山的雪水,渗进我生命的年轮里,成为另一种形式的水脉。
(责任编辑:王雨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