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场文学
作者: 蒋曼大型超市的营销文案最近颇受热捧。应季水果蔬菜区域,黄澄澄的橘子旁边是苏轼的名句: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苗条细长的黄瓜头上是陆游的诗句:白苣黄瓜上市稀,盘中顿觉有光辉。
胡萝卜旁边是乾隆御批:可蔬亦可果,宜脆复宜乾。李白的豪放为海鲜推波助澜:蟹螯即金液,槽丘是蓬莱。一时间,人间烟火与阳春白雪浑然天成,缭绕依偎。“货车上是琳琅满目的幸福,推车里是柴米油盐的欣喜,我们慢悠悠地推着车,去支付一整个周末的快乐时光。”瞧瞧,语言的装饰性,瞬间就赋予平淡、平凡的生活以文学的玫瑰色。至此,菜市场与文学,人间烟火与浪漫诗意交织出生活的底色,明亮温柔,来日可方长,人间总有可期之时。
比起超市的精致与时髦,菜市场更有粗粝、活泼的感染力,能把我们从虚妄与浮夸中解救出来。大俗与大雅之间本来就时常暗通款曲。
窦文涛曾说:超市里看到的是货架和冰箱,而在菜市场里看到的是人间百态和故事。在菜市场里,你不能无视生活的狼藉。人们普遍怀念那里的食材、美食,但我更喜欢那些蔬菜与食物背后的故事。人间的烟火不是虚无缥缈,而是真切的精神与血肉。与食物一起共存的率性、野趣,粗粝而又活泼的生命质地。
五月端阳,清晨穿过菜市场,看到艾草和菖蒲堆在一起,浓郁的草木香迎面扑来。趁着集市上人少,女人把艾草和菖蒲搭配起来捆成一把,整整齐齐码在塑料布上。拿起一把,仔细看,里面赫然混着一些杂草,心生不快:“大姐,这艾草和菖蒲里杂草太多,有点忽悠人哟。”“大姐呀,”卖艾草的大姐叫得比我响亮,“你是城里人,有所不知,这些菖蒲和艾草都是清早四五点钟去山上割的,天麻麻亮,哪里分得清哟。这都是山上野生的,山上草都一人高,小路都没了,要用镰刀乱砍,才能过,你看,我不小心,还从坡上滚下去,腿都乌青了。”她撩起裤腿,让我看那块乌青的证据。还有一条蛇从树上掉下来,然后呢?这是一个惊险的故事,然后落到草里,跑了。我似乎听到自己的心跳。这是一个足够精彩的故事,悬疑,惊险以及皆大欢喜。五月的艾草里有无数人间真正的艰辛,在浓郁而安稳的香气中成为隐喻。
它不值得歌咏,却值得回味。许多时候,我们都是在这样的生活中浑然不觉抑或恍然大悟。
它超出我的日常认知。艾草和菖蒲的故事更多与汗水和辛勤有关。在菜市场里,许多田野里原汁原味的故事,它夹杂着芳香和疼痛,鲜活地闪耀着生命的原力。这些产品不符合现代商品的标准,它们长得不够鲜亮,不够饱满,带着虫噬的疤痕,每一场风雨都留下小块印记。它们完全忽视工业化的整齐划一,自带辨识度。每家卖的辣椒总不一样,有的红,有的青,尖椒、菜椒,长的、短的。有人提着一袋番茄,找摊主,打开一看,摊主信誓旦旦:不是我家的,我家的种不是这样子。卖菜的人熟悉自己的蔬果,有如亲人。
卖葡萄的人依着三轮车,车里摆着一串串紫葡萄,翠绿的叶子点缀在周围:“葡萄,葡萄,新鲜的葡萄,刚摘下来的水晶葡萄。”大爷走过,仔细打量后,严肃地说:“这个叶子不是葡萄的,是小叶榕的,你这个有点欺人。”卖葡萄的人不生气:“大爷,我喊的是葡萄,葡萄,新鲜的水晶葡萄,也没卖葡萄叶子。叶子是假的,葡萄是真的呀。你又不买叶子,何必计较。”只有莞尔一笑。板正与狡黠对撞,也只能面面相觑。
最后一发豌豆尖了,卖完了,只有等明年了。今年刚摘的第一发豇豆,你看多饱满;雨水太多了,樱桃不太甜;今年鸟太厉害了,硬是护不下枇杷;天旱得厉害,连草都晒死了,这是我自己挑水,亲手浇出的青菜,长这么大挺不容易。在这些只言片语中,看到田野中人们奋起生活的模样,那么艰难,却那么倔强。蔬菜和果子,每一个都带着人的烙印。这样的文学所呈现出来的故事,它简明地露出冰山一角。它让买卖成为一种观照生活的形式,在一瞬间的小孔中,足以窥见生活真正的质地。
看着那些集市上为生计奔波和操劳的人们,本质上,他们都是陌生的亲人。我可以揣测出那些被遮盖的生活,因为我们的根底都具有遥远的相似性。集市上不仅是买卖,也是漫长而清晰的人生。你看到自己的童年与老年,他们在一条街上蔓延与铺陈,在这里,你看到自己的每一阶段,原生质地,剥去时代炫目的彩饰,我们与自己的无数过去、未来擦肩并行。在这样的集市中,你是小妹,是大姐,是阿姨,你流动在各色人的时空之中,你是过去,也是未来。
时间一直在叙述,活色生香、热热闹闹、挨挨挤挤生之乐趣。菜市场的端口,从不杜撰,从不掩饰,粗糙而自由的乐趣是生活与文学相同的底色。
(编辑 高倩/图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