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玉凝脂

作者: 常鑫

晨光漫过青石臼时,母亲正推着石磨转圈。黄豆在磨盘间化作乳白的河,顺着纹路淌进木桶,像极了《天工开物》里记载的“点卤成玉”的序章。豆腐西施的作坊飘来豆香,恍惚间竟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旧梦。

豆腐古称“菽乳”,这名字里藏着先民的智慧。《齐民要术》记载的制法最是考究:“浸豆必以洌泉,磨浆须用青石,点卤当观云气。”原来这方寸之间的学问竟与观天象通了气韵。

苏轼谪居黄州时曾写下“煮豆作乳脂为酥”的诗句。嫩豆腐裹蛋清煎至金黄,佐以笋片、香菇慢煨,汤汁浓白如乳。他创制的“东坡豆腐”救过不少贫寒书生的急,至今仍是江南名菜,正如他诗中所言“人间有味是清欢”。

清代学者袁枚也对豆腐情有独钟。《随园食单》里关于豆腐的菜肴不下十余种,如 “王太守八宝豆腐”,将鸡屑、猪脑、虾米等八种食材与豆腐混在一起闷烧,让豆腐吸收了各种肉类和海鲜的鲜美味道,成为百味汇聚的佳肴;又如“程立万制豆腐”,将豆腐与肉酱、鸡丁等混合,再用鸡汤煨煮,使豆腐在多种食材的交融中展现出了独特的美味,体现了袁枚对豆腐百搭特性的喜爱和巧妙运用。

老北京胡同深处,总飘着卤煮豆腐的浓香。炸至金黄的豆腐泡吸饱了老汤,咬开时汁水迸溅,混着腐乳的咸香,在寒冬里烫得人直吸气。而扬州茶楼里的蟹粉豆腐则是另一番光景:手拆的蟹粉裹着嫩豆腐滑入口中,鲜香在舌尖起舞,叫人想起“金齑玉脍”的古意。

最妙是徽州毛豆腐。青灰霉斑在豆腐表面绽开,像宣纸上洇开的墨花。文火煎至两面焦黄,撒把葱花辣椒,霉香混着焦香直往鼻子里钻。这化腐朽为神奇的功夫,恰似郑板桥笔下的“难得糊涂”,教人懂得“美恶皆在转化间”的道理。

汪曾祺笔下的高邮咸菜豆腐汤最是动人。他说这汤须用砂锅文火煨着,待豆腐孔隙吸饱了汤汁,撒把碧绿蒜叶,热气腾腾端上桌。寒夜归来喝上一碗,五脏六腑都暖得舒展开来。这滋味让我想起幼时生病,母亲总煨豆腐鲫鱼汤,乳白的汤汁里浮着嫩豆腐,喝着喝着,病气便随着汗珠散去了。

前日路过豆腐坊,见老师傅正用蒲包压制豆腐。他告诉我:“好豆腐要经七十二遍水洗,就像人要经七十二番磨砺。”这话像道闪电劈开混沌:原来这寻常物事里藏着琢玉成器的道理。就像弘一法师临终前写的“悲欣交集”,人生百味,不过一锅豆浆的沉浮。

暮色四合时,我常去巷口买块老豆腐。白瓷盘里盛着颤巍巍的豆腐,淋几滴香油,撒把虾皮,便是最好的下酒菜。月光从瓦当间漏下来,照见豆腐表面的细密孔洞,恍若看见时光镂刻的痕迹。忽然懂得,这方白玉般的存在,原是岁月赐予凡人的禅机——最深的滋味往往藏在最素的容颜里。

编辑 曹宏萍 2718286610@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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