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秀的诗 [组诗]
作者: 禾秀雪落满身
1993年大年初二,大雪
我的父亲收拾好行李
他的老板来请他去海上做工
老板是个苦命人,一生家当都在船上
他说只信得过父亲
父亲说老板是个好人,也信得过他
1993年大年初二,大雪
两个人扛着行李走出院子
我在门口目送他们
看他们走上大路,又穿过田野
远远望去
茫茫大雪中,好像整个华北平原上
只走着这两个互相信得过的庄稼人
葵 花
你蹲在葵花田里除草
那么一大片葵花田
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呢
你又不会站起身,即使站起身
你也无法将头露出来
葵花秆那么高,那么粗壮
但我依然能找到你
我站在高冈上
大片的葵花田里总有几棵在轻微晃动
在一望无际的葵花海里
总有一处小小的涟漪被我一眼看见
火 柴
一根被遗忘在盒子里的火柴
如果活得足够久,就会拒绝被点燃
拒绝被点燃的火柴都有一颗赴死的心
有时候人们并不知道它是因为太孤独
还是太快乐
才会愿意让自己潮湿起来
一根潮湿的火柴也是火柴——
只有不甘心的人才会举着它
一次又一次在火石上划个不停
宽 恕
一个天生残疾的孩子
从来不会怪罪自己的母亲
当有人远远喊“瘸子”的时候
首先想到的
是母亲突然垂下的眉眼
他走上前,抱住她:没事的
他本可以去打架,可如果受伤
母亲的头将会更深地低下去
他会更加无法宽恕自己
马
你不能牵走它
我的马厩不能空空如也
它需要一匹马在里面嗒嗒地奔跑,嘶鸣
需要它咀嚼青草
需要它顺着嘴角流出浅绿的汁液
需要它交配并生出小马驹
漂亮的白色的小马驹
现在你还不能从一张纸上把它牵出来
它的母亲身陷泥沼
等到越陷越深,等到暮色四袭
等到养马人也失去了耐心转身离开
它才会从我的笔下挣脱出来
我的马厩不能在诗里空空如也
有些悲伤
好像我还从未给你写过诗
或者说你一直在我的表达之外
有什么可写的呢
我坐在桌前看书
你在另一个房间看书
我们互不打扰,相安无事
如果有一天拿掉门窗和墙壁
我们会不会同时发现——
与其说是两个人背对着彼此坐着
倒不如说
是两盏灯在各自燃烧自己
瞬 间
你一定也意识到了流逝
不停息的
科学家相信运动
而我唯独对遗忘情有独钟
如果总是念念不忘呢
亲爱的,那是时间的旋涡在转动
一定会有一个人
绝望地将手伸出水面
粥
小时候有外地人来村里乞讨
爷爷从屋里拿出玉米面窝头给他
他站在门口千恩万谢
爷爷此时总要转过头——
人都有为难遭窄时,能帮就帮
我们点点头
有一年冬天,一个上了年纪的乞丐
拿了窝头依然不走
他盯着饭桌上的粥说想喝碗暖暖胃
爷爷犹豫了一下,还是盛了一碗
乞丐接过去一口气喝完
喝完了也没有立刻还回碗
而是伸出舌头
从内侧碗底一直舔到碗沿儿
如此反复几次
那碗就干干净净了
爷爷的脸色逐渐难看,等到
乞丐一边把下巴上的饭渣擦进嘴里
一边递过碗来,爷爷挥挥手——
拿走吧,拿走吧
白桦林
我多希望我的小女儿一生都未曾走进去
未曾坐在少年的自行车后座上
未曾靠着其中的一棵慢慢闭上眼睛
未曾踮起脚尖想都不想就把初吻送出去
那么多的眼睛睁着
只有她的眼睛闭着
我的小女儿,像里面最细弱的
正被一辆自行车的链条绞在里面
我多希望以后的日子
一想起那里,她不会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大 家
所以他们宠辱不惊,他们因为深谙事物规律
而愿意蹲下身对一株草
表达抚慰
为一只蚂蚁专门撒下几粒面包糠
这些人走在人群里就是人群
走到大海里就是水滴
而当他们坐在摇椅上,就是一个慈祥的老人
也有人是长不到老的
他们因为深知短暂,曾以一己之力划亮过
一个时代的夜空
正是那些亮光,让我对天空总是心驰神往
雪 事
落在屋顶的雪会被人扫下来
落在院子里的雪会被铲出去
落在大路上的雪会被推到两旁
唯有落到田野的雪没有人扫
有时整个冬天都是白茫茫的
寄椁寺不是寺,是一处乡村墓园
高高低低坟头上的雪也是白茫茫也没人扫
假如你远远看见一块黑湿的地方
那一定也是有人去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