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的晚冬(十二首)
作者: 宋云开1640,帕斯卡尔
16岁的少年,从父亲和姐姐的杂议呵责中
总跑到河边喘气
体质孱弱的他,在这里找到他的同伴
——那株雌雄同体的植物,
——那株湛白的芦苇
手里轻握着圆锥花序,联想到笛卡尔的论文
芦苇把《论圆锥曲线》亲手赠给他
四个世纪后,年迈的我,
回到这里,能否像他
沿用 古希腊箴言
悲愤地喊出
——“人啊,认识你自己”
灵隐寺
褐黄色的墙躲在褐黄色的僧袍后
唱经班的老妇人对着五百罗汉堂
我躲在门槛外窥视释迦摩尼
古木生花,门口的罗汉松第一个招摇
菩萨百相,众生平等。
小孩子:“妈妈,菩萨为什么没有戴口罩”
我在洗心亭上洗掉了名字
可还是忍不住纠正和尚“那叫华严殿”
如来在文殊的右,华严殿在天王殿的后
一只偷东西的松鼠却在大雄宝殿的瓦片上
穹顶之下
穹顶下有比穹顶更靛青的村族部落
斑驳不一的建筑,高或低
城中的子嗣的记忆,远或近
祠堂里的字,被河里的水洗出褐色的内脏
一条被盖上印章的公路从东方,蜿蜒到这里
越来越多的孩子离开,走向
稀疏,走向神圣——
穹顶之下,电视信号塔是一座座迷幻巫术的神像
通过频率和波段,带来比靛青色更五彩斑斓的世界
他们威武地插着裤腰,在凛凛的山风中——
目送走向公路输送带的
一个个白净娃娃
江的对岸
江的对岸是清雅的远山,石头堆叠,
皇帝的头颅滚过 杂草里 升起少女般的亭子
江的对岸,是一桌桌宴席中,人们
推杯换盏,明月被当作看不见的客人
江的对岸,是Moderize,平瓦房脱掉了
自己的瓦片,一排排的楼宇平地而起
构成新的“经济发展中心”
江的对岸,我仍看见,我那年迈的母亲
在不知名的河边,洗着衣服——
璀璨的事物
绚烂的火花羸弱地撑起整片天空
如斑斓的教堂圆顶,以一次次蝴蝶蜕皮
的方式,填补我对色彩的野心
在这爆炸美学的夜晚——
我注视了谁的璀璨
“寂静、绚烂、寂静、绚烂”……
划破时空的声响,在历史的词根中
插叙一段出神入化的诗剧
壬寅年初,我登上阳台,目睹烟花的一生
在体内留出轻微的回声,一声一响——
“心脏破碎又重新凝固”,有人
叩问我
在与 “璀璨的事物”目不转睛的对视中
又如何摆脱虚无的蛊惑?
仲夏夜
我们见过红月亮,黄月亮,白月亮,青月亮···
沿着江边行走,朝着有筒形拱顶的方向
路灯渐暗,你开始分享不同人群对艺术的见解
我开始回想晚餐花了多少钱
沿着江边行走,像走在无序的长廊上
我们像跨个几个世纪,交换了一束束花及意义
我们总在月亮下讨论钱和艺术——
走向筒形拱顶,像走入中世纪的教堂,我摸着
你的脸庞,像摸着厚重的面纱,摸到庄严的呼吸
昨日,今日,明日。我们仿佛在这条路上兜圈子
——又有什么是珍贵的?
路边的牵牛花,盛开在广告牌边上。
短暂的相逢
雪从江边袭来,沿着绿化带,沿着江景别墅
覆盖了屋顶、轿车、红绿灯、整条明月街,
它在一块未开荒的土地停下,拥抱同类
天寒地冻中,他们作,晚冬式的告别,
感哀失去水源的身世。用雪白的手指,
穿过彼此稀疏的鬓发。
他们沉默了良久,也未说出最后一件心事
“消融会在立春之前”
“身躯挺拔的写字楼是我的转世”
心灵侧写
越来越接近心理治疗
这是我毫无保留地,在亲密关系扮演
一个愈疗师形象。我听着她
她开厂失败的父亲,把一摞子事务丢给母亲
借身上的钱给邻舍相识的陌生人
她童年时在电网里工作的叔父,教她学画画
她听见她在分别时大哭,从记忆中传来
我偶尔会想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甚至拉康
我大体在心里能勾勒出她的自我
——接近神圣,又亚于洁白
这种侧写,接近于我,使我不知所措
地注视着我自己,无意于复加,
我一笔一划地注视着我自己,
画完了她的心理侧写。
航行记事
在高空中,一大片一大片的原野
要比密集的烂尾楼更抓眼球
偶尔能看见岛屿,岛屿从大地的树上生长出
看到海展开又收拢,像蓝色的牛仔裤
我们从一座云丛中穿过,穿入
另一座迷雾重重,像不省人事的潜水艇
哦,我想坐在机翼的上面,在颠簸中
感受到气压与失重的双重质疑。
我,为的就是这一刻
我从密不透风的城市符号中解脱出来,
离开人文,闻到野生的自由。
灵峰梅花
斜斜的枝丫,像枪口绽放着,像礼兵披金挂彩
静静地命中早春时刻,等候游客的喜悦
它是红的,也是白的,更是红白不分的
斜斜的枝丫,宣告了你的曲折,世人
只写出你的贯穿古今的[坚忍]
而我偏爱你的不成熟,在岁末年初时与雪
比皎洁,与桃花争灼灼
竹林物语
伫立在小径旁的毛竹要高于
在两溪旁的凤尾竹
我尚需从它的腿、它的腰、它的颈
开始数,数它已盖棺定论的音节
在广袤的观照下,它只与同族人媲美
形成新的中枢,绕成深林的靶心
三月,正是竹子疯长的季节
一个人迅速地成长,
旁人就能摸到他的骨头
孔雀东南飞
在湿地,他对我以眼还眼
他数以百倍地回敬我
莫名中,他叫起一声澈哀。另一声也来了
这不过是他们的私密情话
可我明明看见,在这湿地
两位故人:刘兰芝与焦仲卿。隔空呼喊。
他们不断轮回、转世。或化蝶或作鸳鸯或成人
数千年来,见过他的人
他的裙摆就多上一只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