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线的日子(十二首)
作者: 丁洪飞冬 至
有一段往事,把它命名为冬至
山峦粗犷,雨水来得很迅猛
天空不见云时,湛蓝得像书本里的海
母亲站在山头遥望城市,真的很近
甚至可以锁定我在哪段环城路上
直到我见到大海,才发觉山已经丢失
在寒风中没有依靠。有一半的日子
都和母亲在不同的时空里,凌晨三点
用诗歌搭桥,一个人漆黑上路
在母亲的梦里看一看她皱巴巴的面孔
太阳透出刺骨的寒气时,我又在梦中
看见母亲手里的锄头被压弯了腰
冬至过后,雪轻易落在母亲的发丝
可是她还会,时常站在山头
盯着高速公路上来来回回的车流
同心度
几个微米的起伏,透过激光束
滚动一周后,人的一生便不再平整
能够清晰看到,缺了一角,那是我
丢失的灵魂。不断磨平,生活也是
越来越圆滑,在人群中低下头颅
外径要测量三点,就像早中晚
连成一条线才是完整的一天
有时候,只能看见清晨或者日暮
这样导致了同心度抖动、日子起伏
蓝色激光束是否可以破开枷锁
我在祈祷,有这样一天,逃出流水线
换一种敞亮的身份,走过早中晚
车间内沉思
降温后,便在国度中迷失自我
城墙崩塌,防线被海风肆虐
身体分成无数个序列
白天和黑夜,一边给灵魂投喂辅食
一边又疲惫的、麻木中回到
喘息急促的出租屋。城门紧锁
曾经那个王国呈现一片颓然
寒风穿过木门缝隙,咔嚓、咔嚓
击打床头上方的玻璃窗
雨在瓦片跳动,恍惚中看到
我的身体随着树影在山峦前摇曳
云层漆黑如墨,吟唱声肃穆起来
试图找一个可以感同身受的人
从车间内反复挑选,他们的眼神
黯淡无光。一部分已经嵌入流水线
度日如年的同时,度年如日
第二年或者流水线
寂和寒并没有离去,流水线复工
和年前相比,似乎也就那么一回事
恐惧在黑夜下变得一文不值
瞌睡少了很多。清醒的时候总是惆怅
观城的那块足球场,被推倒重建
冒着热气的锅炉房成了新的球门
空调外机在去年真的只是空调外机
打螺丝的少女刚满十八。我签字画押
又愤起撕毁合同,如果射门的是左脚
那我将会把一生的亏欠都留给曾经的自己
眼睛里默念十八岁,那个少女走了
跟着人事去阴暗、狭小、潮湿的宿舍
我还是一样,逃离的路上被抓回
再一次关进漏风的出租屋,准时入眠
复工前一夜
呼噜声停了又起,而我始终无法入眠
翻过年来依旧大雾朦胧。眼睛疼痛
装下的世界越来越小,巨山显露出来
让深夜的我喘息声加重,我知道
天一亮,这具身体便不再属于我
或许这就是凌晨三点,走不出彩色的
句子和标点符号做的桥和繁华的人间
鼾声刺骨。有一刹那,这个房间里
我感受不到自己,仿佛凭空消失
别企图去寻找,各种杂草荆棘从身体
一股脑冒出来。我已经被山腐蚀
上万只野兔突然间钻出来,泉水喷涌
沿着袒露的肌肤流淌出火一般的液体
比黄豆小。我紧忙闭上眼睛
不敢深入探查下去,一定会水落石出
开学的消息
复工后又收到返校的消息,此时
我躲车间内的角落小声抽泣
冷却液流了一地,让天花板的方形灯
排列成一间又一间吵闹的教室
刻意用脚踩水,像儿时那样肆意
从教室跑出跑进。在认知里
看见的天空如同一块斑斓的球场
有鸟儿停息在肩头,有松鼠爬上头颅
更多的时候,会跪在荒芜的田埂上
手伸进小龙虾的家中,展开生死搏杀
冰凉的触感和如今一模一样
冷冻液带有腐蚀性。曾经的伤口
在今天一层一层剥开,走完整个车间
才发现天空不到原来的万分之一
老 乡
新来的那个谁,和故乡很近
或者说他就是从故乡走来
跨越两千五百多公里,很惶恐
他的身上有浓重的泥土味
离我家阳台仅仅七八里路程
说话之间都会感到阵阵撕裂的疼痛
熬过上一个冬天,成了老师傅
无数个影子重叠就会变成另一个我
不敢继续追问下去,我知道
故乡已经被藏得很深。包括理想
往往到了夜晚,才翻出来反复暴晒
或许有这么一天,和他告别
把手里的千分尺和工具箱留下
沿着他来时的路,挺起变形的脊柱
开始小跑,越来越快,在高速路上
出收费站就朝着弯弯曲曲的公路
经过她的住所,然后一口气跑回家
惊 醒
凌晨四点,雨水有了忧愁
在围墙内小声抽泣
二月的尾巴上,惊醒的人难以入睡
这里的风一点都不急促
轻抚脸颊,不知道是泪还是什么
身后好似有一只巨大的眼睛
让脊背生寒,没有声音更可怕
雨滴有节奏的坠落,仔细听时又
时快时慢,让人心烦意乱
看不到任何月色,就如同白天
生活里没有丝毫光亮,整个人都在
狭小、死气沉沉的车间内
失去色彩,变成听不到声音的怪人
使 唤
那个谁,也就是新来的学徒
使唤他测同心度。终于,我熬成了
去年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在车间内一言不发,或许是习惯
噪音穿过左耳,又从右耳穿过
这就导致嘴巴生锈,发不出音
十七台机子加在一起,都测一遍
仿佛走完短暂且重复的一生
他跟在我的身后,或者一个人捣鼓
设备正常时,我们都静默,或者死去
这个“死”仅仅局限于当时的身份
眼神空洞,他还有些许迷茫
学徒是多么遥远的词。一直以为
我是车间内最笨的技术人员
直到老员工离去,看着曾经的自己
不敢反抗,像羔羊般顺从
心里就一阵一阵的刺痛
野 机
隔壁那组设备的师傅还没过完年
机子冷却数天后,像迟暮的老人
褐色的铁锈附着在身体上
每一个气阀都是老化的器官
办公室没有备用零件,于是乎
这群老人就相互成全,有的活过来
有的缺胳膊少腿。至于那个师傅回来
他是否可以正常工作,没有人过问
我顺走类似视网膜一样的东西
很小。在车间内却遮住了我的眼睛
问过那些老师傅,他们说都是这样
让我不安的心逐渐平复下来
退回到自己那破破烂烂的世界
一场细雨
垂直落下,雨水变得细长
一颗接着一颗。没有风声
在枝叶上汇聚成江河,平缓地流淌
最终,沿着我的额骨滑落
这里的雨水延绵不绝。抬起头注视
好一久,泪水都没有流出来
记得干旱的故土正在经历酷旱
那些搬石头砸天的人,被这场雨
淋湿。上下班的过程从不打伞
雨中急促行走,水洼被踩出空白
顷刻之间就注满脚跟,汹涌地滚动
随着人群变得激烈起来,像一把刀
接触人之后,细雨会变得无情
不经意间就刺入身体。相比之下
我更喜欢刚落到额头时的温柔
看一帧落日
晚霞突兀出现很多像素块,白森森
让我深度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
三条流云贯穿地平线,橘红渐渐黯淡
车间的吵闹声追赶向落日远去
见惯黑夜的惨白,好像丢失了调色盘
眼睛里都是铁锈的褐红,这些锈斑
不经意间已经附着满我的全身
像种植在胸口的锁链,牢牢困住四肢
就连落日都是从另一个车间传来一帧
给日子少许暖色。用耳朵去看
落日并不是瞬间走丢,它很缓慢
只能看着窗户外的一堵墙幻想
火花迸溅,天花板上的灯罩坠落
突然间,我便想,尝试与自己和解
其实晚霞的像素块,就在我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