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桥会
作者: 舒飞廉与三年前相比,我们肖港镇变化不小,街边房子三五层高,道路铺沥青,路灯换LED灯管,显得亮丽堂皇。夜晚七点四十五,由深圳方向来的绿皮火车到站,停三分钟。他背黑色双肩包,下火车,出站台,走过栽法桐的通道,在出站口油漆味与铁腥气混杂的铁栅栏那里,用新身份证“滴”一声刷开闸机,走进肖邹路。刚才在车窗下看到的圆月,领着星群,一路在山岭、原野与湖泊间追随他们的火车,现在停滞在小镇东侧,不再那么显眼。秋风吹到身上,他深深地吸了好几口,“呼吸到手到脚,先紧后松”,就是按参加粉刷比赛时,会打太极拳的教官师傅教他的呼吸法。
先去镇初中。校门口空地上,停下七八台明黄色拱着猪嘴的校车,传达室灯火通明,穿深黑色保安制服的校工握着警棍坐在枣红木桌前,身后三面墙上,是一百多块闪闪烁烁的电子屏,将教学楼中每一个班级孩子的上半身都收录在里面。他推开门,接替老肖的,是一个与他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戴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神有一点冷。保安由办公桌前弹起来,左手下意识地摸皮带上步话机,右手立起警棍,要求他将双肩包放到地上,拉开拉链检查。他取下双肩包,蹲下身,拉开拉链,拿出牙刷、剃须刀、毛巾、两套换洗衣服、几双袜子,还有一小圆罐油漆、一把油漆刷、一把泥刀、一把刮刀、一本书《红与黑》。他特地将油漆罐由塑料袋里取出来,拨开罐盖晃给保安看,汪汪的,稠稠的,已用去了四分之一,油漆味直冲鼻子。保安身体松弛下来,推开他递出的一根“黄鹤楼”珍品烟,问他:“你大老远跑回来,带盒油漆搞么事?”昨天下午上火车,12号硬卧车厢里,他放好行李,小平也是这么问他的。他坐下铺,双腿顶小桌板,车窗外射进来的阳光耀眼,他不回答,心里想,油漆算什么,她的行李箱打开,里面放的是一只缝纫机旧机头。他们由同一个地方走出来,坐上同一辆火车,回不同的家乡去,他是湖北孝感,她是江苏盐城。她说她叫宋小平。我,我叫舒宝明。
他想找找儿子在上学没有,他儿子叫舒华华,三年前在镇小学读五年级,现在应该上初一。保安回到办公桌前,由电脑显示屏上,打开班级的座次表帮他查,不久就将华华由无数闪动的光影里揪出来。那小子正在咬铅笔头,牙换完了,皱着眉头,做一份卷子。他同桌的小姑娘,则趴在课桌上,悄悄翻一本漫画。那小子长高了,长瘦了,眼睛又大又黑,牙齿又齐又白,连同脸庞,正在朝他妈妈的长相靠拢过去。他盯着显示屏看了有三十多秒钟,才由口袋里掏出手机,点开拍照功能,将华华拍下来。手机是昨天宋小平强塞给他的,这是它“恢复出厂设置”后照到的第一张照片。出门时,保安拍着他的肩说:“我想起你来了,你是我们河对面舒家塆的宝明,我哥哥跟你是同学,你来我家喝过水,你是我的‘拐子’,我叫勇军,我亲‘拐子’叫勇国,我姓何。他们都说你在深圳死了,原来你还活得好好的!回来就好好过日子,莫想不开。要招工,就来找我介绍,你这双手到处是茧子,一看就是吃过大亏的人,能赚到钱。”宝明点点头,再将“黄鹤楼”掏出来,发烟给这位勇军兄弟,这一回,接了。
出肖邹路向北,经过美容院、五金店、摩托车店、水果摊、小餐馆、华联超市、农行储蓄所,储蓄所后面是菜市场。宝明拉低棒球帽,走过空旷的菜市场,路边案板与水泥台子上,散发着猪牛羊肉、鱼鳞、虾皮与鸡鸭毛的混合腥气,菜市场尽头是一堵水泥高墙,墙上涂满广告,打井、治蛇咬、办宴席、租房、卖房,墙后是京广铁路,右拐往南,是“一条龙”的商业街,商业街入口的地方,架天桥往西,横跨过京广铁路,通往对面的镇小学。宝明犹豫片刻,顺台阶走上天桥。天桥两边的水泥雕板栏杆上围着铁丝网,桥面褐色的水泥地,被上学放学的孩子们踩踏得油光水滑,像鲸鱼背。前几年华华在桥西的小学念书,每天要由这天桥上走好几趟,先由春霞接送,后来华华自己可以上下学。宝明在深圳修手机,过年才能回来待两周。偶尔春霞他们母子俩会在天桥上,拨通手机给他打电话。华华随妈妈,喜欢学语文。有时候华华会背诗给他听,有一次背《古朗月行》:“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奶声奶气,好听,可能华华背诗的晚上,天上正好有月亮照着铁路。有时候实在讲不出什么,春霞又很烦,就让华华与爸爸一起听风呼呼地吹过铁路两边的电缆,火车南来北往,由铁轨下钻天桥,穿透镇子,现在京广线上动车多,速度快,内燃机火车没几组。
站在天桥上,掉头就可以看到春霞的“霞霞服装店”。招牌之下,有两间门面,里头还有一个小房间,没有窗子,一张床占了一大半,床前的啤酒瓶里,有时会插上春霞晚饭后散步由镇外田野采回来的野蔷薇、金银花、荷花、栀子花,房间外是洗手间、厨房,都不大,转身都麻烦,春霞爱干净,没事又拖又擦。门面房里灯光很亮,一行行木头衣架与四面墙壁,挂满上衣、裙子、衬衣、裤子,花花绿绿,样式也不算新,是供镇上与附近村子里的女人们来挑拣的。他们成亲时,她就对他说,她的梦想,就是在镇上“一条龙”开一家服装店。他在深圳学修手机,她在汉口学做衣服,回来过年,年纪都大了,相亲,发现是镇高中同年级不同班的同学,匆匆忙忙结婚。他们分别将积蓄拿出来,租下了她姑妈这个门面,春霞说,只要生意好,你就不用去深圳了,我们一起开店,你进货,跑汉口,我来卖衣服,我懂衣服。但服装店生意只能说是马马虎虎,春节前后的几周,大伙儿回来,人山人海,的确不错,年关一过,村里镇上年轻人出门找事做,街上人顿时少了一大半。接着又有了华华,读幼儿园,上小学,镇上租房子,以后中学、大学,都要花钱。每年元宵节一过,宝明拖行李箱,继续坐火车去深圳。不等火车开动,春霞就会带华华离开站台,她说她怕看到火车开走。昨天深夜宝明对宋小平说:“我们分开的时间多,在一起的时间少,她就像一提壶温开水,不冷,也不热,我没办法让她煮开。我总想,是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够,等我有钱,搬回村里,与她真正在一起,可能就好了。我没想到她会这样。”小平脸红红的,为他打抱不平:“不,你很行的。是她,心里先装下了别人。”
店里灯光忽然灭掉了,有两个人一前一后,由房屋里走出,打头是一个穿黑色夹克的中年男人,身材不算矮,分头,戴着眼镜,后面女人紧紧拉着他的手。男人骑上停在门廊边的电动摩托车,她撩腿由后面跨上来,亲热地搂住男人腰。男人发动机车,沿着“一条龙”,好像在月光中的峡谷里一样,无声无息向前飞驰,风吹开男人夹克,将女人头发吹成长长的波浪。女人是春霞,她有一点婴儿肥,脸圆圆的,头发很黑,很密,也很长,经常留到腰上。这个男人,就是她说的那位语文老师,宝明并不认识,他们两个应该是去接华华放学。好像又有无数只松毛虫顺着脊骨爬进衣领,宝明将右手伸到背后,泥刀就在双肩包里,搁在油漆罐的上头,他发抖的手指能摸出它的形状,像历史课本上的刀币。他本来会将泥刀掏出来派上用场的,要是宋小平没有送他手机,他又没有急切地将手机卡装进卡槽,开机,等待华为标识的离散花瓣会集在一起,进入界面,输入密码,华华的生日,支付宝、微信、淘宝、快手、抖音,亮起一连串的图标,点开微信消息,打头就是“萍踪霞影”图像上标记的三四十条……
“我不怪她,她一个人带华华两三年,她又长得好看。”宝明对小平说。昨天他们坐在14、15号下铺聊天,话题就是由缝纫机开始的,上中下六个铺位,就他们两个人。宝明说他老婆爱做衣服,小平则说她现在看到缝纫机就想吐,之所以将这个用了两年的废机头放进行李箱,就是提醒自己绝不能再做蠢事,重新被弄回那个摆满缝纫机的工场去。小平问他,他老婆知道明天他回家吗?宝明摇摇头。他就是因为手机的事进来的。他修手机,就有人跑来将二手手机卖给他,由他翻新后卖出去。有一些二手手机并没有用多长时间,拿来的人,要价也很低,他知道它们来路不好,但他顾不上了,他按一个同行教他的办法,弄了张假身份证。结果刑警们有一天荷枪实弹,冲进商场将他修手机的柜台团团包围,他收的二手手机中有一部与命案有关,他成为嫌犯中的一个。手机的主人在酒店找小姐,深夜遇到“仙人跳”,几个小伙子扭开房门冲进来,慌张的中年男人由小姐身上爬起,衣服都没穿,拿起手机就往窗外跳,头朝下摔出去,撞在花坛水泥沿,流一摊血,死了,手松开,手机掉进自己的血泊。小姐与小伙子们撤走时,捡了手机,顺手卖给宝明,那个常常来他柜台销赃的红T恤花臂小伙子,宝明是认识的,宝明拆这个手机,也发现壳子沁进了血。柜台里所有的手机都被没收了,包括宝明自己用的那个老款三星,他只是在帮警察清点时,将手机卡飞快地退了出来,他的支付宝上还有一点钱,他将手机卡收好,进看守所,进监狱,都是夹在脚趾缝里。他不是杀人犯,但销赃与窝藏证据也不对。运气不好,背时,他认。进监狱后感染肺炎,躺手术台上,一群医生做手术,翻转他的身体,好像在翻修与刷新一部旧手机,送回监护室,又折腾几个月才出来。小平说她讨厌缝纫机,要说宝明自己,他病好一点,坐起来,看到医生护士们用手机,全身的汗毛都会往上竖,病房里福尔马林气味就会往毛孔里涌。春霞是新换的手机号,他记不起来,一晃大半年,他怎么找到她呢?就是打通她的电话,又该如何向她解释?解释明白,又能怎么样?他挣不到钱,还要春霞花钱来看他?照顾他?华华怎么办?想到这些,他就好像躺在堤坡草林,草林着了火。按那张身份证的地址,家里收不到通知,两年不到,他就可以出来,如果他刷墙更快一些,每天收工更晚一些,在竞赛里得到名次,出来会更早。他没死成。他喜欢上了刷墙,一刷接一刷,将各处屋顶涂上蓝油漆,他的羞愧,那些脊背上的松毛虫,会一只一只不再动弹。
宝明讲这些,小平撑脑袋,在夕阳的晚照里看他,眼色又是难过,又是同情。她将她绛红色坤包由白棉布枕头下取出来,里面有三个旧手机,一个苹果,一个小米,一个华为,她将华为递给宝明,说:“反正我再也用不上这么多手机了,苹果我留着,小米回家后送我妈,华为给你,你换上自己的卡试试看,你手机卡还在。”的确还在,藏在双肩包最里面钱夹里,他取出来放在小桌板上,指甲盖大小的梯形塑料片,上面有着迷宫一般的纹路,在阳光里闪光。他接过小平的手机,不假思索地扭转,打开后盖,推入芯片,魔术师一般调弄手指。他修了十余年手机,就像菜场鱼档里杀鱼的师傅,每一种手机的构造,都已经刻在他心里,等他去做解手机的庖丁。手机还有电。微信里“萍踪霞影”一条一条地发问,你出事了吗;你是不是被隔离了;我来深圳找你,你去了哪里;他们都说你由二楼跳出去摔死了,我还是不相信;我知道我对你不够好,我可以改,求求你;你回复我一下,让我知道你还在这个世上;我和华华怎么办,我坚持不下去了;他在约我散步,去八汊洼水库边的松林,我该怎么办;我接受了他,他是一个语文老师,我们之前认识;他对华华也很好,你可以放心的;你在天上祝福我们吧;我又怀孕了;我梦到你回来,我说你要不就投胎做我的小孩……这么多条,持续两年,最后一条,是她上周发出来的,她在对话框里打拼音,一定觉得他死了,她是在往虚空里,发送这些字。他将手机放到小桌板上,小平拿过去看,叹了一口气:“她往你手机里充过钱。她不容易。她的网名取得好,占了我一个字,我有时也将名字写成‘晓萍’。他们说我手长得好看,叫我‘小频’‘小颦’,怪里怪气,我都不喜欢。”然后他们两个不说话,面对面坐着,火车爬进山岭里,一个山洞接一个山洞,在交错的黑暗里,橙色夕阳沉进远山,月亮升起来,星星跳出来。宝明抻被躺下,他觉得自己藏里头,也许可以流一会儿眼泪。他眼皮发干,哭不出来,折腾到后半夜,迷迷糊糊间,觉得胸前一阵温热,小平穿着睡衣钻到他下铺来了。她气息扑到他脸上,痒痒的,她说她睡不着,讲讲话呗,外面的月亮这么好。他们说话,困了就睡,醒来继续说,他与小平都发现,他们原来都藏着这么多话,这么能讲。春霞与语文老师也是这样吗?人与人之间并不相同。刚才下车,小平跟他说,要不别下去,你跟我回盐城。宝明说,我看看华华,还要回村里看看妈妈,林堂大叔,我爸爸的坟。
他与小平乘坐的K109,就是在他去学校看华华时,由这座天桥下轰隆轰隆开走的,小平躺在他们依偎过的被子里,她发来的第一条微信,跟何勇军的话是一样的:“好好地,莫想不开。”他将手机放回口袋,走下天桥,沿着镇小学围墙边的棉花巷向西走,过棉花采购站老库房,走出小镇,来到将小镇团团围住的田野。去他们舒家塆,有两条路,一条大路,一条小路。大路是铺沥青的肖白路,出镇后笔直向西,在法国梧桐的林荫道里,由一座名叫胜利桥的水泥桥过澴溪,经过三汊港、宝胜村、施郑村,在快到慈航养老院时,五公里,遇到由南往北的宝成路,左拐上宝成路,往南再走五公里,就是舒家塆。因为是平整无泥的公路,现在大家骑三轮车、电动车,开拖拉机、小车,往来肖港镇,都会走这条大道。路边村庄外,是大片规整的稻田,稻田外,是架大棚栽种红薯藤、小香葱的家庭农场。小路是出镇后,在胜利桥之前,拐入西南方向的一条一米多宽沙土路,两三里后,就可以走上澴溪河堤,顺着堤面经过汪家竹园、黄家塆、何家塆、梅家砦,六七里,就可以下河堤,过河滩,走澴溪上道人桥,再上坡,翻过右边河堤,堤下舒家塆,共八华里,是一条可供步行与踩自行车的近路。小时候,妈妈带他走到镇上听黄梅戏、看电影,停停转转,大概花三个小时。现在他年轻力壮,背双肩包,一个人翻坡过河,走进村巷,满打满算,两个小时够了,说不定,妈妈在二楼沙发上看电视剧,两集未收尾,她还没有睡下。走吧走吧,难得今晚月亮团团,将田野照得一片空明。来,来,来,大路不走走小路,宝明,莫怕,做伢时,这条往来小镇与村子的路,你一个人走了多少回,与林堂大叔一起又走了多少回,你将汗珠滴落上面,它刻在你心里,就像深圳那条街,那个商场,那个柜台,手机内壳里环绕如麻的电路,这些幽灵般踪迹,你不会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