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他

作者: 何荣

她眉心发力,眼里伸出一双长筷,搛住他,不让他乱动。他块头大,滑溜溜,根本夹不牢。在她的怒视下,他施施然捏扁小蛋糕,张嘴,啊。食物在空中停顿一秒,落入粉色口腔。咀嚼、吞咽,糜状物顺着食道下滑,不知所踪。几滴牛奶在桌布上洇开硬币大小的湿迹,食物碎屑黏在手肘处,像癣。

他总是留下各种污渍,像狗边走边撒尿——桌垫黑得发亮;剪下的碎指甲蹦进书架角落;脖子搓泥轱辘,黏在打过蜡的地板上。他喜欢把T恤扯到头上,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没脖子的驼背。领口越扯越大,最终整条人从领口滑脱,蜕下一张棉织物的皮。他上厕所总是忘记开排风扇,强劲的蛋白质臭味像探照灯一样四处扫射。马桶边沿有尿渍,洗手池里有鼻毛。如果他是犯罪嫌疑人,一定很快就落网。他一路洒下蛛丝马迹,像引诱又像挑衅。他挖鼻屎、抠血痂、咬指甲、撕死皮、揪肉刺。他孜孜不倦地啃食身体,一边吃,一边长,居然没把自己蛀空。他的字写得很大,在田字格里挣扎,这里伸出一撇,那里翘起一捺,他的自我意识一定也像他的字迹一样涣散。某个干冷的冬天,她用电动车载他去看心理医生。羽绒服的防水面料一路窸窣作响、喋喋不休,是恼人的内心独白。他突然抬头看天:姆妈你看,下雪咯。她跟着抬头,雪屑打在眼皮上,清凉的一小片。她心下暗喜,差点取消预约。等坐到咨询师对面,他又变成那个小动作不断的问题儿童。

小时候,他一看到她,老远就张开双臂朝她怀里扑,带来一股滑梯的铁锈味,还有草坪的泥腥气。圆脑袋,短到不能再短的寸头,软刺黑亮,发根全是汗。他伏在她腿上,把她的衣服当毛巾擦脸。他侧着头,耳朵里满是白色的耳垢。医生说孩子小不能乱掏,她就尽量不去看。他头顶有个旋儿,她顺着旋儿的方向使劲揉几圈,等他走了,再掏出单片包装的消毒湿巾,擦去指尖的黏腻。那时他的呼吸是甜的,小孩子家的零食味,掺杂着奶制品在口腔发酵的些许乳臭。稍微大一点,她教他投篮,一开始他运球都吃力,后来她压根儿就摸不到球。现在他死活不肯跟她打,嫌她跑得慢,抢篮板不积极。每到这种时候,她脑海里总是飞快闪过当年她在第一人民医院生他的场景。邻床的外地女人连生了两个闺女,一脸羡慕地恭喜她,说男娃就是好,儿大护娘,到时候没人敢欺负她。说实话,她没指望这个。他吃奶时真的使出了吃奶的劲,吸干一只,再吸另一只,一脸贪相。乳头被嘬破皮,皲出无数小口子,疼得她掉眼泪。奶汁里掺着血腥,他在吸血。吃饱喝足,换过尿不湿,他满意地睡着了。她却醒着,胸前挂着两只瘪瘪的奶袋子,乳头偶尔擦到衣服,钻心痛。他是一枚人形新果子,满身嫩茸毛,她是萎谢化泥的落花。

她跟老陈聊过,老陈讲:一个小娃娃,毛还没长齐,你不要天天盯着他。好比一个瓜,没熟时不要乱摸。“娃娃”“毛”“瓜”,老陈特意挑了几个泥土味的词,借此淡化水泥森林里养囡囡的不安。没用的,她心领了,并认定老陈在避重就轻。她试着跟别的妈妈聊,看看人家是怎么对待儿子的。可别的妈妈对待的是别的儿子,有的瘦,有的胖;胖的可爱,瘦的机灵。他好像卡在中间,没到可爱的地步,也不机灵。她在地铁上偷拍过一个中年男人,她觉得这个人就是他三十年后的样子。秃顶、痴肥、疲沓,穿一件POLO领商务T恤,酱油色。这颜色耐脏,穿几年领子都不会发黄。也许早就发黄了,只是看不出来,自欺欺人。男人一看就是个老好人,脑子有点笨的那种,小时候不灵光,岁数到了,变成假稳重。也是圆脸,下巴比上额宽,肥肉塌下来,被脖子截住,堆出两三层下巴,至此凝固。淡眉毛、单眼皮、肿眼泡、厚嘴唇。累赘的线条太多,看上去不清爽。她悄悄立起手机,开启静音,摄下这尊可怖的活体预告。她害怕下一秒男人就要走过来喊她“姆妈”,慌忙往另一节车厢移。车身高速飞驰,行动艰难。她提前两站下车,眼睁睁看着车门闭合,男人被运走,运到她不知道的去处。照片她没给任何人看,夜里翻出来琢磨,越看越像,觉得不祥,悄悄删了。她看过不少育儿书籍,里面声称每个孩子都是天使,家长要有耐心。她觉得他离“天使”简直十万八千里,他就是个小号的老陈。打生下来就有抬头纹和泪沟,黑肉底,脏泥色,两腮发得很大,笑起来鼓鼓两坨,像肥妇的双乳。楼下102有个比他大几岁的小哥哥,清瘦、纤弱,少年感初见雏形。他没有,他以前是班里的小胖子,现在是死胖子。他喝可乐、吃薯片、啃鸡翅,他在作文里写:我可以三天不吃饭,只要让我喝饮料。饮料是勾兑出的卡通颜色,像不怀好意的毒液。他毫不介意,咕嘟嘟喝下去,喉管发出欢快的声响。她总觉得这些满是添加剂的东西毁了他的智力,如果他像她小时候那样,住平房、喝井水、吃自家种的菜,肯定会不一样。她观察过他的人际交往,他似乎是小伙伴里的谐星,一举一动都能引起哄堂大笑。人家笑他也跟着笑,享受着这种友好。他有本事让大家松弛、快活,他觉得自己很有用。她不忍心戳破他,他总让她想起自己学生时代班里那些胖乎乎的憨子们,有几位还对她表示过好感——上大学之后给她寄明信片、同学聚会帮她买饮料、在QQ空间给她的动态逐条点赞。她以为她已经永远地避过了他们,没想到他们附在她儿子身上,顽强地回来了。他很好说话,叫他下楼扔垃圾,他非常乐意,拎了塑料袋就蹦出去,快乐地抬起肉胳膊,一一辨认,这包是厨余垃圾,那包是可回收。而她和老陈,如非必要,能不下楼就不下楼。每次去游乐场,她试着用摄像头的方框套住他,对他说“笑一个”,期待色彩缤纷的大型游乐设施能催生出一只快乐的小精灵。恰恰相反,镜头捕捉到的是一位娃娃脸的乡下小老头,刚进城,羞赧、朴实,似乎刚刚逃了票被抓到。他明明是土生土长的城里小孩,游泳班与晨跑唯一的作用就是让他黑得像块炭。她带他回农村老家,看看他能不能融入那些在田野里疯跑的野小子。很遗憾,他不能,他在两栋平房之间跑来跑去,得意地告诉她,他蹭到了某个傻瓜的无线网,没设密码。

下课铃总是伴随光斑出现,有大有小,有近有远。树叶缝隙里,楼梯扶手上,眼镜片表面。他跑动时,光斑在头顶流淌,湿淋淋,亮晶晶。拿掉眼镜,世界就洇开了。各色图像潺潺流过,混杂气味、声音,一截永远跑不出去的七彩管道。万物之中,有一个随时替换的靶心,有时是滑滑梯,有时是羊肉面,有时是老爸。

老爸是卧底兼神枪手,代号老卵,拿把看不见的M16瞄准他。他骨碌一下滚进沙发的包围圈,拿弟弟当掩体。茶几是个军火库,他从里面掏出手榴弹,牙一咬,丢过去。嘣!嘣嘣!啊呀!老卵被冲击波震倒,跌在藤椅里。上!他朝弟弟一努嘴,扑在老卵身上。老卵化身为虎,哈出大白牙。弟弟抱住老虎腿,啊呜一口,老虎吃痛,变成老卵,再变回老爸。老爸倒吸冷气,把裤腿往上卷。一圈细牙印,像啤酒盖盖了个章。

糟喽,老爸腿残喽,以后只好毛毛去上班赚铜钿了。

弟弟咯咯笑,打算再来一口,被他从背后一把抱住。啊呜啊呜,一张小嘴咬空气。老卵啪啪击掌:看到吧?义犬护主人!嗷——绝招来了,弟弟两肩耸起,体内怪兽胀大,把衣服挣个稀巴烂。两条鲨鱼尾一扫,塑料笔筒砰然落地。老卵拔出三米长的大刀,二指夹住刀身,从根部缓缓抹至刃尖。刀身雪亮,映出一张冷酷的脸。吃俺一刀!老卵很严肃,将大刀舞成一台电风扇。哇呀呀!怪兽使出痒痒功,专攻老卵腋下,血盆大口里还嚼着泡泡糖。他捉住怪兽一只脚,挠它脚心。怪兽咯咯笑,另一只脚踢他脑门。老卵趁机补刀,将怪兽拦腰一劈。怪兽只顾笑,已经忘掉自己是怪兽,抠出沙发垫下的一瓶布洛芬滴剂。咔嗒一声,门开了,总司令驾到,在玄关处换鞋。老卵慌忙起身打扫战场,他悄悄捡起扔在花盆里的小黄鸭。弟弟,头号大汉奸,已经扑进司令怀里,把满头臭汗蹭在司令的羊毛裙子上。

陈志炜,你数学作业订正了吗?

他不吭气。老卵望望他,刚要说话,司令断喝:去拿快递!最后就是打扫战场,各自归位。他回到书桌前咬自动笔头。

她来自现实世界,总是在最白热化的时候出现,咔嚓剪断风筝线,让他落回地面。他记得小时候有次被留堂罚站,她来学校接他。夕阳西下,走廊尽头,晚霞的粉光里她噔噔噔走来,看也不看他。她是香的,冷的,呢大衣软软。新烫的头发,发卷堆得高高,一股药水味。他站在高尔基的标语下,抠着石灰墙皮,红领巾上都是汗渍,他和她怎么看也不像一家人。她摘下皮手套,对刘老师露出好看的酒窝,亲切又美丽。等她转过脸看他,熟悉的冷漠又回来了。她总是整洁的、严厉的,二十四小时都不会出错。他在纸上画过她,长发,长裙,嘴唇是个红色菱形,像童话里的皇后。但他不是王子,他只是个扫烟囱的小工。脸上永远黑乎乎脏兮兮,亲吻皇后的鞋子都不配。他更愿意跟爸爸待在一起,像两只猪快乐地滚在烂泥里。他不知道怎么跟她相处,她的安静里带着沉思意味,如果他也不说话,就好像是在跟她对峙。她总是淡淡地,轻轻皱着眉,似乎永远嫌恶着什么。玩小火车时她没笑,去水上乐园时她说水太凉,躲在太阳伞下看书。一遇到热闹她就回避,一个人的时候她又开始走神。别人的妈妈总是那么热烈地夸他,说他是个小男子汉,说他脸盘子像妈妈,骨架子像爸爸,以后肯定又高又帅。有时候她会在表扬声里看看他,眼神里带点不可思议,又飞快地看向别处。那些陌生的嘴,呼出陌生的好意,热乎乎,痒酥酥,让他想起荨麻疹、腮腺炎,以及花粉过敏。她是清凉的冰袋,敷在浮夸的红肿之上,可以平复那些病态的亢奋。别的妈妈们通常只在社交场合出现,哈哈哈一结束就跟他挥手说小炜再见,好像走下了舞台。只有她会带他回家,从冰箱里端出圆圆的生日蛋糕,帮他插上蜡烛。

在这个世界,他不知道拿她怎么办,但他有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集齐四颗红晶石,就可以召唤一个精灵。蓝晶石最不值钱,他有二十颗,存在电子仓库里,蓝莹莹一排。要么就花钱抽,十八块一次,保底中一个,最低级的那种。亚瑟王级别最高,小学生之神。亚瑟王,金发雪肤,宝蓝护甲。手持誓约胜利之剑,性别不明。转身的刹那,圣光护体。一抹金色,打剑身攀至剑尖,耀出一颗锋利的六芒星。听说六年级有人抽到手了,花了一千块。一千块!相当于很多很多的辣条、浪味仙,还有奇趣蛋。

亚瑟王,软妹身,硬汉脑,武力值满级,却不懂人心。杀敌结束,万籁俱寂,一切特效都静止。她站在圣光正中心,发丝飞舞,腮边一抹艳色血迹似俏皮油彩。之后他用鼠标替她选择,回家?还是去小酒馆?回家。亚瑟王的家就是宫殿,但她有自己的小房间。设计得很小,像个茧。换装?是。沐浴?是。淋浴还是泡澡?淋浴。浴罢,她披件和式浴衣,在吧台吃草莓冰淇淋。侧脸天真,目光斜睨,女王像女生。小银勺舀出樱花粉,舌尖一卷,甜得冷冰冰。亚瑟王身世坎坷,自幼失去父母,长兄早早叛逃,一直与年幼的弟弟相依为命。血与火铸进肉身,她渐渐不会笑了。亚瑟王的年龄是个谜。但她永远是恹恹的十五岁少女相貌,唯有杀敌时动作敏捷,瞳仁晶亮,其余时间都是冰美人。回眸时,目光扫过一片扇形的冷寂。在这冰川般的冷寂里,她得到了休息。

有老二完全是个意外,老陈说要不就生下来吧,她犹豫的理由居然是感觉自己会偏心。她问他想要弟弟妹妹吗?他说随便。每次她跟他聊天,尤其是比较正式的聊天,他总是就近摸起手边一个小东西,抠、刮、拧、掰。她没收了道具,他就挠头、抖腿、咬指甲、搓衣角、捻裤带,完全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她下过狠心,把他带到小书房,那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像个审讯室。我们今天来好好聊一聊,不许走神。你在瞟什么?你看着我!他总是匆匆挪开眼睛,仿佛她很烫,会灼伤他。那根本不是小孩子的眼睛,眼白深处爬着红血丝,没有神采,更谈不上憧憬与希望。他甚至连站都站不直,过一会儿整个人就塌了,她恨不得把他铐在椅背上。老陈觉得空气紧张,敲敲门,把她架走了。

我就纳闷了,你怎么老看他不顺眼呢?老陈叹口气,起身削苹果,苹果皮长长一圈,直拖到地上。这孩子像我,打了也不哭,骂了也不哼,一只肉沙袋。她冷笑一声,揪下一小段果皮,用指甲掐,掐出无数半月形小伤口。突然,老陈的眼睛活了,五官乱飞。她扭头,一只脑袋咻一下缩回去。老陈把苹果奉上,她恶狠狠咬一口,咔。嚼几下,喉头一阵恶心,冲到卫生间吐了个昏天黑地。

老二是他的反面。眼珠洁净乌亮,圆圆两颗,莹莹含泪。腮边的梨涡跟手背的肉窝窝呼应,简直像个小妹妹。马上,老二就成了大家口中的“毛毛”。“毛毛”,软的,糯的,甜的。以前恋爱的时候,老陈说要生个女儿,叫毛毛。她说要是生了儿子呢?老陈恶狠狠地说:塞回去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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