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的权杖

作者: 徐皓峰

前叙自不量力,要评《战争与和平》。

幸好此书在亚洲,不仅是文学,还是导演教材。黑泽明称看它十五遍,就会写剧本了。评文学,水平不够,分析导演元素,是我本行。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招牌是“电影书店”的书店,电影书很少,一个柜子的量,其余是明星传记、小说、报告文学、画册。那时导演创作书籍还称不上文化,文化得有人口基数。电影人少,全国没几个电影厂,基本是师父带徒弟的口传方式。

外国电影传入的少,所以有本翻译外国剧本的杂志,通过读剧本,想象电影。会了想象法,还挺过瘾,以至盼来了原片,会失望,没我想的好。

还有仿效东欧国家发明的一个文学类别——电影文学,成立杂志。一个剧本迟迟拍不成电影,那就把它文学化,变得可阅读,流传出去。发行量不大,但品高,学校、工厂、机关的集体阅览室都订阅。

阅读小说不但是导演素养,等于专业,我老师一代如此。有个记忆,一位功成名就的师兄回学校,得赞誉,他难过,说自己偷懒啦,几年前老师告诉他《追忆似水年华》出版,快买。

他没买。一定买。

逐章分析前,先散点聊聊,作为热场,显一下从导演角度分析小说,大概是何情况,免得之后读者感突兀。一、罗曼·罗兰见托尔斯泰

——卖字技巧、害人假书、高层漏斗托尔斯泰祖宅后面有片森林,他葬于此,童年由哥哥带进玩。森林深处有片禁区,现代人看,大概有瘴气。传说禁区隐藏一支绿色权杖,取出,可赋予全人类幸福。

全人类的范围,当年指欧亚大陆西北角。

年过三十的托尔斯泰开始思索全人类幸福。写完《战争与和平》,觉得自己就是那根权杖,并把“人类”的范围扩大。

托尔斯泰曾翻译《道德经》,未成,是欧洲语种间的互翻,法文翻俄文,参考点德文版。但在华人圈,一直有他会中文的传说,起码小学三年级水平,能写五十字小作文。

问过一位跟他通信的民国文人的后辈学生圈,答案是写不了,通信是法文英文。他是向往中文,觉得线装书美,爱买,家里许多,收藏性质。

因为他总说华人好话,所以我们把“会中文”的荣誉赋予他。他写的小说,我们天然能看懂,如《战争与和平》,一眼即知,哦,相当于我们王羲之时代的事。

《战争与和平》尾声,脱离小说,大作论述。法国文豪福楼拜认为作为小说是不应该的,烂尾。我们认为,看了九十万字小说,终于看到文章,文章千古事,好!

至于福楼拜——说明,此人不行呀。

我中学的师友圈,便这么讲话。能随口批文豪,对年少之人该多过瘾,死也要进这圈子。社会风气更烈,上世纪八十年代书籍珍稀,一个图书借阅证对人生成长是决定性的。图书馆里的世界名著,前言都是对名著的批判,作家不是思考不足便是受时代局限,犯下重大错误。

所以我不参加文艺研讨会,自知年少习染改不过来,一见人多,就要批名人名作。有过两次教训。

一次,是讨论编剧技巧。其时,翻译过来《故事》等好莱坞编剧法的书,作为培训班教学、资方评估一致推崇的标准。我去了,说好莱坞烂片也是按此标准写的,好莱坞烂片比例是百分之九十四到百分之九十六,剩下百分之四到百分之六成功之作的编剧受采访,往往说自己的秘法是俄国文学。

问海明威怎么学写作,答看十五遍《战争与和平》。都拿奥斯卡最佳编剧奖了,谈俄国文学,才有面儿。

会后,遭一位早年带我干活儿的半师抗议。编剧生存多恶劣,你忘了吗?

资方聘请的代理人是不会看十五遍《战争与和平》的,看的是卡耐基《人性的弱点》,对呕心沥血写出的剧本,先一口灭。说想法很好,但你没有实现你的想法,或说写得精彩,但起点错了。然后讲一段他的经历,殷切希望能启发你。

所以《故事》的引进,对每一个编剧个体,具划时代意义。终于有了个业内标准,让代理们不好意思再谈自己人生。百年难遇的局面,你要毁了它吗?

惭愧,发誓再不说《故事》坏话。

另一次,是3D盛行,我说让平面产生立体的幻觉,是我学的电影视听语言。直接在眼球上搞立体,得另创一套视听语言,我无此能力,卡梅隆也没有,《阿凡达》的构图、剪辑还是老技巧,在3D效果中,显出不合适。

所以3D无关艺术,是个玩艺。

会后,遭到一位制片苦劝,别再说啦。一部2D电影转成3D后,票价翻倍,老板们收款的基数增大,我们才好为新片拉投资。

八九年后,3D热潮过去,观众眼累,看烦了。大片回归2D,中美两位拍过多部3D的大导,都说从不热衷3D,3D对我就是个玩艺。

惭愧,其实大家都明白。

按罗曼·罗兰所写,托尔斯泰是个跟我一样毛病的人。

《战争与和平》初传欧洲,有“结构散漫”的批评,罗曼·罗兰辩护是远超当代水平的结构,像宇宙。他先跟托翁通信,后长途赴俄,做出“酒逢知己千杯少”,要大谈三天三夜的准备。

托翁一照面即说,贝多芬挺差的,你觉得呢?

罗曼·罗兰不知该怎么谈了,托翁继续说了会儿贝多芬坏话,也失去谈兴。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罗曼·罗兰事后分析自己心理,在欧洲沙龙中,诽议公认杰作,会被认为是哗众取宠、低素质的表现,不料托翁也这样,一时懵了。

不少北京人都这么讨厌,第一次见面爱考人,拿个强刺激话题将人打懵,以便能迅速掂量出对方水平。托翁考人,因之前他俩经过多次通信,通信是彬彬有礼,见面要见真章。一掂量,觉得罗曼·罗兰不行。

罗曼·罗曼没觉得自己不行,觉得托翁不行,感叹伟大的文学不一定由伟大之人写出。依然认为《战争与和平》是杰作,是他的信念。信念很快崩溃,英雄最怕老邻居。

既然跟托尔斯泰话不投机,那就去探究他所依生的文艺圈和生活圈吧,也算不虚此行。

遇上几位,对他赞《战争与和平》为“宇宙结构”说法,持异议,说那是您不知道托尔斯泰这人,他是个非常吝惜自己劳动的人,正式写作前的练笔、初稿所删除的,定稿时都想办法换位置插进去,你看到的宇宙结构,其实是插太多,插乱了。

罗曼·罗兰由粉丝转为路人。

经不起别人几句说,自己没主见吗?

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他,其实对写小说不熟,是欧洲至少三四十年的公论,他的代表作《约翰·克里斯朵夫》已罕有新生代阅读。他写话剧、散文、传记、社评居多。

《约翰·克里斯朵夫》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华人圈影响大,认为“这才是艺术家”。延续到八十年代末,一个孩子考上艺术院校,他的叔叔或舅舅会送一套作礼物,表示你和我们是不同的人了,提前看到自己的命运吧。

不提前打招呼“我有啦”,会连收好几套,造成浪费。一位前辈导演,五十年代末收到亲戚送的一套,七十年代末自己买了一套,庆祝又可以干艺术。两套书为青春开始和结束的坐标,有此书相伴,人生美好。

我中学没读进去,坏在一老师,他仇视此书,说害小孩。临五十岁,发狠攒时间看,冷汗直流,万幸在这把年纪才看。

艺术院校一个班,半数是艺术世家子弟,半数是平民孩子,只有东德、东欧、苏联和我们是。欧美多数国家,世家子弟垄断艺术界,极牢固。你家是外行,你就一辈子成不了内行。

欧美的艺术家传记,属畅销书,给一辈子接触不上艺术的平民看的,人口基数大,好赚钱。罗曼·罗兰、茨威格都如此,写了买房子用的。

茨威格见罗丹,跟罗曼·罗兰见托尔斯泰一样,给几句话试出不是交流对象。罗丹比托翁有招,借介绍一尊未完雕塑,假装灵感上身,干起活儿来。一小时后,见此人不识趣地还未走,时间太久,自己也装不下去,于是表演回过神来,自责过分投入,抱歉下面还有安排,将他送走。

茨威格自认为见到了真正艺术家,写文,未交谈却得到启示。唉,美术专业的人看尴尬,他觉得是幸遇。

写画家传记,不熟画画,写音乐家传记,不熟音乐,也能写,是掌握了一种卖好外行的文笔,称为美文,也就是漂亮话。买茨威格全集,能学到。我早年入行杂志,便有前辈指点我买一套。

他写的《尼采》为典范,既无哲学也无史实,完全没下功夫,依然落笔千言,激情澎湃,避重就轻,感叹尼采活得孤独。孤独是有指标的,到底怎么孤独,没朋友还是没事业搭档,什么原因造成的?都没交代,一味感叹孤独。

真是卖字为生的典范,赶紧学,心里要知道是烂货。

特吕弗写的部分影评也如此,读者津津有味看完,赞不愧是大家,有启发性,细究发现他没想好,甚至没想,顺笔划了一篇,讲的都是跟这部电影无关的事。

罗曼·罗兰、茨威格一类的艺术家传记,考前班看,有励志作用,考上了,要远离。激励百年平民孩子爱艺术的凡·高传记《渴望生活》,现在清楚,是本假书。骗了黑泽明一辈子,如果告诉他,您在《七个梦》里拍的凡·高并不存在,按他秉性,会叹万幸,幸好我拍的不是他,是我自己。

进艺术院校,原生地到大都市的生态转化,普高生到艺术生的人格转化,都要在一二年级完成。约翰·克里斯朵夫花了一生,临终才完成。两年问题,扩大成一生主题,会误导外行,以为是艺术家该有的内心冲突,不如此不像艺术家。

人家在卖字,我们当人生参考,会吃亏。因而显出托尔斯泰人不错,他的小说不讨好平民孩子,提醒他们别犯傻。

《战争与和平》尾声第一部,说“机遇”与“天才”两词,是高层骗人的,比如一只羊,晚上不跟羊群进大圈,赶入个独圈吃夜食,必然长得比别的羊肥壮。羊群看不到进夜食,认为它是天才,了解到它吃夜食,为何选它不选我,它吃到我吃不到?称为机遇。

从主人角度,没有天才与机遇,是想吃肉了,早喂肥早吃上。你们看拿破仑是“光荣与理想”,我看,他是只肉羊。还知道,他是备给谁吃的。

拿破仑的“下等兵到皇帝”和凡·高的“穷小子到大师”,都是西欧平民阶层的励志神话。托尔斯泰说他坏话,并未招致抵触,不是西欧平民素养高,允许艺术形象和大众共识不同,而是民众庆幸见到了高层思路。

俄国贵族这么看拿破仑,那法国贵族是否也这么看,只是不告诉我们?哇,托尔斯泰写了,也是。可太想不到,连拿破仑都是一只肉羊,那法国别的人、别的事呢,我得好好想想——

所以不会抵触,会感谢他。

托尔斯泰是个漏斗,把上层实况漏给下层。遗风所及,二十世纪的萨特、戈达尔都热衷当漏斗,作为资产阶级孩子,向平民孩子漏资产阶级的底儿。所以他俩被称为“豪门逆子”。

圈外人探索能力再强,顶天是局部真实。比如,巴尔扎克写《高老头》,发生、发展都在讲贵族物质奢侈,他对此研究得熟,写得带劲,按叙事策略,高潮前要搞反差,说点贵族的精神高贵,写得苍白,他可能真不知道。

但《战争与和平》中的安德烈、娜塔莎等优质贵族,写得充实可信,令人感叹,高层不尽是阴谋诡计,作为较长时段的人类代表,毕竟有文明。

托尔斯泰和萨特晚年,都折了大跟头,作为平民信任了几十年的漏斗,突然受到平民怀疑。

法国文化界两大巨头、法式存在主义的共同发明者,对苏联,加缪唱衰,萨特力挺。加缪是平民孩子,对媒体曝光的苏联劣迹,不能忍。萨特则忍,认为除了具体事,还要看大方向,苏联要垮了,世界回到资本主义,我可太知道他们是怎么回事,你们会受苦。

平民这次没听萨特的,站队加缪了。从此萨特被评为过时,脑子糊涂了,不再对青年具指导意义。

萨特的预言,在他死后二十三年的《再见,列宁》一片中表现出来,东德人摆脱了讨厌的人身监控,并入西德,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了,却失去了存款和工作。

苏联以打压电影导演闻名,塔尔科夫斯基因此叛逃,苏联解体后,塔尔科夫斯基的御用摄影说,创作自由没有到来,到来的是“什么也没有”,电影业垮了,只能拍点模仿好莱坞的动作片,顶级电影人才比如他,也就是到欧洲拍拍广告。

活久见,萨特还是个负责的漏斗。

托尔斯泰晚年成了个说怪话的人,被评为“伟大的小说家,拙劣的思考者”。木心直接说“这人脑子不好”,不是个人见解,是世界公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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