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小辑

作者: 陈世旭

仔细的日子

来信说极鄙视把写作看做“谋生手艺”。这是对我的婉转批评了,因为我不止一次表达过这样的看法。但我依然认为,别人怎样是别人的事。我的写作是为了我的人生,而不是相反。

早年在农场,一块从省城来的一个女孩对我颇有好感,坐在堤坝上指着天上的星星跟我畅想未来。那些畅想对当时的我们来说纯属天方夜谭。我很快就疏远了她,理由是如果真要好,我希望她跟一个不管未来有没有出息的实实在在的傻小子好,而不是跟一个想象中可能的有为青年好,那会让我活在一种无形的压力中。读唐诗,我同情那位“悔教夫婿觅封侯”的夫人,为那个“辜负香衾事早朝”的“金龟婿”惋惜。

后来做文学社团工作,听一位女作者在座谈会上说:女人做了母亲,就再也写不出伟大的作品,因为有了俗世的牵绊。她看了不少书,举出英国的简·奥斯汀、法国的尤瑟纳尔、美国的卡森·麦卡勒斯,还有中国的张爱玲为例——她们的生活都很不顺,甚至很不幸,但正因此,她们写出了伟大的作品。

我保持沉默,心里颇不以为然。

除了在网上看过电影《傲慢与偏见》,几位女作家的小说我都没有看过,但从资料知道,她们的人生一律残缺不全,在精神领域,每一步都是险境,走得分外孤绝,让人心疼。果真如此,“伟大的作品”能补偿她们作为女性的人生的不幸吗?如果再给她们一次机会,以一生的平庸,换取一个常人的圆满,她们会做怎样的选择呢?我看到的张爱玲自述是,她对俗世女人的幸福一样有强烈的渴望,“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可能是证明。

作为一个俗人,我没有资格替那几位“写出了伟大的作品”的女作家选择,我只能说,如果我是她们中的任意一个,一定会选择平庸。除了无法抗拒的客观原因,一个人为了“写出伟大的作品”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神思恍惚,多灾多病,甚至让家人不安,是值还是不值,大可讨论。当然,这样的人生观很庸俗,但本就俗人一个,装不了高雅。

四十多年前从小镇调省写作,省报朋友约我写稿,让我时有稿费收入。有人视为不务正业,诘问:你缺钱吗?我无言以对。上有老下有小,兄弟姐妹大都下岗待业,我当时的月工资四十二块,而一则千字文的稿费五十块,岂是个小数目?像我这样低水平又低效率的写作,当然可以“精神贵族”自慰,无奈到底不是圣人弟子,达不到箪食瓢饮的境界。

人与人的境界是不同的,作家与作家的才华更是千差万别。伟大是一种人生,渺小也是一种人生。追求伟大很可敬,承认自己伟大不了也未必可耻。要求作家目标远大、创造辉煌完全应该,但似乎也应该宽容有的作家的平庸。只要他对文学还怀有起码的真诚,不自以为是、自吹自擂、招摇过市,更不是趋炎附势、献媚取宠、说谎造假,我觉得他人就不妨给予适当的宽容。毕竟,尊重个人选择,是现代意识的题中应有之义。在一个群体中,杰出者总是少数,多数是凡夫俗子。高尚者立于道德高地,倡导和弘扬对崇高卓越的追求,很让人敬仰,但置身于人间烟火,理解和体恤平凡世俗,也会予人一种温暖。作家固然有社会责任,但也有家庭责任,而家庭责任也是社会责任的一部分。

“从今以后,我们要仔仔细细地过日子。”俞平伯曾在一篇文章里引用他夫人的这句话。俞平伯没有给出解释,后来季羡林先生作了这样的理解:“言外之意就是嫌眼前的日子过得不够仔细。所谓仔细应该是:多一些典雅,少一些粗暴;多一些温柔,少一些莽撞;总之,多一些人性,少一些兽性。”

而我乐此不疲的“仔细的日子”,就是提布袋上菜场、系围裙下厨房,一日三餐津津有味的日子;就是提水桶、握抹布、操拖把,把屋子弄得一尘不染的日子;就是听蓝牙、读闲书、说笑话、爬格子,稿费多少只要有就高兴的日子;就是心无杂念倒头便睡、一睡就着总有好梦、早睡早起神清气爽的日子。

就是平淡的、平和的、平常的日子。

人都难免缺憾

我觉得你大可不必因为这些沮丧。人都难免有这样那样、或大或小的缺憾。

齐白石当年自称:诗第一,字第二,印第三,画第四。他的同乡、文学史家陈子展对此说却颇不以为然,也不顾及白石老人的面子,直言相陈:齐先生的画比他的诗、字、印的水平都要高,是占第一位的。他之所以把画排在最后,是有意以画来抬高其诗、其字、其印。

陈先生此言让白石老人觉得是瞧不起他,大发脾气。然而,过了些日子,白石老人精选上等田黄给陈子展刻了一方印章。一直到晚年,老人还夸陈子展诚实。

人都是有缺点的,齐白石这样的大师级人物,也难免受虛荣心困扰。然而,白石老人又是值得我们尊敬的:一旦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就毫不犹豫地改正,并能从内心深处感激指出自己错误的人,纯洁如孩子。

当年,国立北平图书馆馆长袁同礼和清华大学教授、文学院院长、历史系系主任蒋廷黻去一位私人收藏家那里淘书。其间,两人都暗暗关注着对方。袁先生问蒋先生有何发现。蒋先生说找到两本小册子,一本是《文祥年谱》,一本是有关鸦片买卖的书。袁先生似乎不感兴趣,蒋先生颇高兴。出来后,袁先生要回图书馆,蒋先生要回学校,于是分手,各走各路。蒋先生看着袁先生离开视野,赶紧回头去买那两本书。到了地方,那位收藏家告诉他,袁先生刚刚把书买走了。

这个故事让我们看到两个小心眼,也看到两个书痴。

生活中太四平八稳、端正得过分的人,往往并不可爱。

有缺憾的人真实,更值得信赖。

苏东坡有则《别石塔》小文,大有意味:居士说石塔有缝,“塔云:无缝何以容世间蝼蚁?”“坡首肯之。”

石塔有缝,可容蝼蚁;君子有缝,可容小人。反而世上有一等人,做人做得密不透风、滴水不漏,的确是要佩服他有本事,却也让人感到可怕。

古代有所谓“成事者八律”:

一,觉人之诈,不愤于言;二,受人之侮,不动于色;三,察人之过,不扬于他;四,施人之惠,不记于心;五,受人之恩,铭记于心;六,受人之鱼,而学之渔;七,识人之才,授之于权;八,善于谋人,有容乃大。

一个人能做到这八条,即便不说“成事”,绝对是个完人。但这样的完人,让我畏惧。明末史家、文学家张岱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痴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

完人无疑了不起。但生活中我们常常遇到以为只有自己是完人别人都糟糕的完人。一个寓言勾画了这样的完人:

某人抱怨:“我在这个村子见到的是一群卑鄙的人,他们吝啬、自私、贪得无厌,最糟糕的是,他们总是在相互毁谤。”

“真的是这样吗?”一位碰巧与他同行的天使问。

“那还有假!”某人说,“只要看看朝我们走过来的那个人就知道了。看他那残忍的小眼睛锋利地东张西望,他那下垂得很厉害的肩膀说明他阴险且谄媚,他那张合不拢的嘴显得那么贪婪!还有,他看上去鬼鬼祟祟的。”

“你很了不起,可以看到这一切,”天使说,“但是,有一件东西你没有察觉到。”

“什么东西?”某人问。

“我们正朝着一面镜子走过去!”天使说。

几个常识

来信提了许多常识问题。恕我见识有限,只能说些草草的看法:

长篇与短篇,各有审美特征。大部头,多卷本,有的拿起就放不下;有的“名著”被专家激赏,事实上有多少人问津?知青题材的轰动之作数不胜数,我印象最深的是王安忆的一个短篇《本次列车终点》,也是一场社会运动的终点,多少辛酸、欣慰在其中。

长篇需要魄力。鸿篇巨制,不容偷懒。陈忠实的《白鹿原》,关中平原上,两大家族,祖孙三代,半个多世纪,爱恨情仇,生离死别,秦人大腔,高亢苍凉,路途漫漫,浩浩荡荡。陈忠实写完,形销骨立。那是生命的燃烧。

短篇不宜铺陈,螺蛳壳里做道场,方寸之间让人一窥三千大千。海明威的《杀人者》写绝望,只写了一张床上一个懒洋洋的人;鲁迅的《孔乙己》里“茴字的四种写法”,写出一代没落文人的魂灵。

模仿与借鉴。对经典作品,最好的态度是仰望,不是模仿。模仿得再好,再惟妙惟肖,几可乱真,也是东施,不是西施。巴尔扎克刚打主意写小说也有模仿,但他若一直只有模仿,就不会有后来的巴尔扎克。沈从文、汪曾祺的小说,喜欢的读者和模仿的作者都很多。我只是喜欢,但不敢模仿,禀赋、修养都不在那个高度,只能仰望。一九八〇年上中国作协文讲所,同寝室的古华每个星期都去湘西老乡沈从文家。他敬沈从文为师,但他后来写出的《芙蓉镇》,主题与表现却跟沈从文的《边城》满不是一回事。

简洁与丰富。语言是简洁好还是丰富好,这样提问有点让我难回答。因为语言不是只能二选一的,各人有各人的喜好。我只能说我的喜好。

我记住的是四个人的四句话:一,孔子:辞达而已矣;二,鲁迅:写完至少看三遍,尽力将可有可无的字、词、句删去;三,契诃夫:写作的才能不在于知道写什么,而在于知道不写什么;还有书法家启功的对联:行文简浅显,做事诚平恒。

某年在一座寺塔内的墙壁上看到几句话:“今天日头好亮,风好大,早上好冷,中午好热,上塔好难,下塔好累,游人好多,楼梯好窄,干脆拆了好了!”在公共场所乱涂乱画不文明,但用如此朴素又极省俭的文字勾勒的情景倒是蛮传神的。而且,其人的俏皮,也活灵活现,让人心生欢喜。

一个年轻人开花店,写了一句广告语:“这里卖最美的鲜花”。

几位好心的顾客先后建议,年轻人一一接受:陆续删去了“这里”“卖”“最美的”“鲜”,最后干脆连“花”也删了。

顾客已经到了花店,不必说“这里”;花店就是卖花的,不必说“卖”;是不是“最美的”、是不是“鲜”,顾客自有判断,不必声明;“花”当然就更不用说了。

当然,这两个例子都不是金科玉律。

寺塔墙壁上的涂鸦通俗有趣。当年提倡“白话文”,大师写的“白话诗开山之作”也很通俗,但今天看,很难说多么有趣。

花店广告语的不言自明,在小说里就不灵。花是可视的,本身就是语言;小说的语言则需要组织,结果有可能是“花”,也有可能是“草”。小说需要描绘,需要渲染,需要刻画,如果都没有,就一个梗概,不会动人。

诗也是这样。有人认为唐杜牧的七绝《清明》可以改为五绝:将“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改为“清明雨纷纷,行人欲断魂。酒家何处有,遥指杏花村。”

减少了八个字,的确是简洁了,诗味也减没了。减去“时节”和“路上”勉强可以,但减去了“借问”,就很唐突,没礼貌;“牧童”是一个多么天真可爱的形象,整首诗就指着他活了!

文学当然可以留下想象的空间,但也留下了不确定性:就这首诗而言,还是不留的好。想象中的“遥指”者如果是一位风姿绰约让人怦然心动的女孩自然是好,倘若是一个“屠夫”,举起一把杀猪刀“遥指”,那不叫指路,叫杀风景。

字斟句酌,惜墨如金,或汪洋恣肆,滔滔不绝,只要有思想、有真情,都会是好文章。

上面都是老生常谈,你听听也就罢了,不必当回事。

至于AI写作,我完全不懂,只能说,如果哪天所有的文学平台都说“我们有AI就够了,不用来稿”,我也就不写了。

粉丝

我很晚才知道“粉丝”这个音译的词,是崇拜者的意思。崇拜谁,就是谁的粉丝,后来又精简为“粉”,比如某大家的粉丝,就称“某粉”。“粉”多了,就叫“粉圈”。演员、作家、运动员……凡够得上明星的人都有数量多少的粉丝或大小不一的粉圈。在各种媒介看到的粉丝常常很疯狂,为了追逐偶像,不惜奔波千山万水,挨饿受冻露宿街头,甚至不惜倾家荡产,寻死觅活。粉圈则更是起哄架秧子,闹出恶性事件和法律纠纷。给我这种局外人的感觉,粉丝多是些没脑的人。

事实上这感觉太没见识了。

看到一则名人轶事,后世有很多中国粉丝的徐志摩也是一个粉丝。他十分乐于拜见大师,有一年出国,特意拟了一份大师名单,准备逐个拜访,没想到名单上的人均不见他。在剑桥大学担任教职、帮助他进入剑桥大学的狄更生给了他一个手札,让他去拜见老哈代。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