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落的红叶

作者: 叶良骏

昨夜我梦见了小林,他手里捧着一张金灿灿的获奖证书,笑眯眯地吹着口哨向我走来。我欣喜若狂地大声喊起来:“嗨,你这个大头!”没等我把话说完,梦断了。

我们认识在澄衷小学,妈怕我转入新学校不习惯,去找邻居小林姆妈,请她同在此校上学的儿子照顾我。那年,小林九岁,我七岁。每天我们牵着手去上学。走在路上,他爱捡石头,黑的、歪的、稀奇古怪的石头,他都当宝贝藏起来。我爱采树叶,圆的、扁的、三角的,弄平了夹在书里。有时看见一棵没见过的树,便央他爬上去。他把书包一扔刷刷刷地上树,轻轻巧巧地就摘下我要的叶片。

小林有八个兄妹,只有父亲一人做工,家里很困难。由于缺乏营养,他长得很瘦弱,一个与他身体比例极不相称的大脑袋,沉甸甸地嵌在他狭窄的肩上,我们为此都叫他“大头”。他整年穿着一条打补丁的黑裤子,一件用他父亲工作服改成的蓝褂子,用一只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花布袋装书,破的洞用线缝着。铅笔、橡皮、刀片等都是小林眼中的奢侈品,很短很短的铅笔头,他也舍不得丢,用一根细竹管套起来再用。他常捡别人丢弃的废纸,抹平了在空白处做习题。尽管如此,小林却是我们全校闻名的好学生,每学期他总是年级第一名,享受学费全免,还捧回一堆奖品。

小林不但学习成绩好,还会打球、唱歌、演戏,最绝的是吹口哨,吹出各种中外乐曲,简直是文武双全,样样都行。他做什么都带着我,我学不会或不愿学,就要被他骂“真笨”。有一年寒假,里弄干部组织我们在校的小学生,为散居儿童服务(当时刚解放,还有不少孩子未能入学)。小林编了剧本。他让我演小姑娘,自己穿着借来的大头皮鞋,一顶鸭舌帽翻过来戴,演日本鬼子。他一面用口哨吹着可怕的曲调当伴奏,一面手提马粪纸制作的枪,恶狠狠地追我,直到“乒”地一声把我打“死”。天很冷,我得躺在地上“光荣牺牲”,每次都把我冻得够呛。大人们怕我冷,找麻袋垫在地上,他却不许,说,演戏就得像真的一样,不能造假。我只好忍了。当“新四军”把他抓住时,小林要用口哨吹奏胜利的曲子。看到一个“日本鬼子”当了俘虏,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嘴里却吹着欢快的乐曲,实在太可笑了。每演到此,男女老少无不笑得前俯后仰,我俩为此变成了全弄堂人人皆知的“明星”。

每到晚上,一群小伙伴总爱坐在弄堂口的台阶上,谈各种有趣的事。小林爱摆弄石头,我喜欢研究树叶,我们交换着各自得意的作品,有时为对方找到了一个新品种,就郑重其事地赠给对方。小林教大家认天上的星星,那木勺一样的北斗星就是他教会我认识的。他说,黑夜走路,只要找到北斗,就不会迷路,我至今还有这本事。我们最喜欢玩“过家家”,小伙伴们把我藏起来,要小林来“娶”我。他总是认真地扮演“新郎”,费尽心机找到我,牵着我的手去“拜天地”。每次,小伙伴们总羞他:“讨新娘子,哪有走来的,要有花轿!”听大家起哄,他就会一本正经地说:“将来,我一定用车来接她,一辆四匹马拉的车,车上都是鲜花!”每次,孩子们都会大笑大叫,我则低着头,学着“新娘”的样子,老老实实地站在他旁边。

无忧无虑的童年一晃就过去了。小林考上了市东中学,一年之后,我进了住读的行知中学。我们一周才能见一次面。每到星期六下午,我回家扔下书包,就奔到小林家去。我骄傲地介绍我们学校有那么多树,各种树叶总也采不完,两株广玉兰都要碰到天了。小林说,他们的数学老师什么样的难题都能解,语文老师以前是编辑,一肚子学问,出口成章……说到最后,他就要叹气了,说要能到行知中学去看看就好了。我也沉默了,心里不止一次地希望能到市东中学和他在一个学校读书。

整个中学时代,我和小林盼周末就像盼过节一样。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不知不觉地长大了。一九五七年,小林高中毕业要考大学了。我抄录了全国所有名牌大学的理工科专业,我们久久地在一起讨论、比较。经过激烈的争论,我们得出了一致的结论,报考北京大学地球化学系,让小林实现童年的理想,去研究石头。更重要的是,北大有我心仪的中文系,一年之后我也可以考到这个学校去。小林以总分第一名的成绩被录取,他接到通知后,我比他还高兴,拉着他在弄堂里奔来奔去,逢人就大声嚷嚷:“小林要上大学了!”

小林要走了,他的行李极为简单。那些他从小就当作宝贝一样的石头,由于出不起行李费无法带走,都交给了我。在他的书包里,有用筷子、铅笔、大头针和橡皮筋做成的圆规,有用废木条刻成的木尺,还有一小包各式各样的铅笔头,准备在他艰苦的学习生活中继续陪伴着他,只有我送的钢笔,是新的。临走前夕,他来与我告别,他说:“我先去,明年等你来。”我使劲点着头说:“当然,我一定来。北大再见!”我们高高兴兴地在楼梯口道别。

小林走了,他从北京给我写来许多信。他为我收集文章,抄录我寄给他的诗(也有小说、散文)。他为了节约邮资,常把信卷起来当印刷品寄给我。每封信的末尾,他都用端端正正的大字写上:“我在北大等着你!”而我则拼命地用功,每封信的末尾,也用大字写上:“北大再见!”

是的,我们是应该而且可以在北大再见的。十二岁就在报刊上发表作品的我,对未来充满信心。在这全国第一流的大学重逢,这个愿望完全能够实现。然而,命运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由于当时我不知的原因,相约在北大再见成了一个永远也不可能圆的梦。

那一年,到处都在“大跃进”,大学也扩招,班级里成绩垫底的同学都考上了大学。当同学们都去大学报到后,只有我,被全校老师看好的“女秀才”,没有大学录取通知书,也没有不录取通知书。没有地方好打听,更没有任何人来过问我。我去母校问老师,以前对我爱护关心的先生们,一个个都躲着我,除了泛泛的安慰,没有一个人回答我的疑问,一改往日对我的青睐有加,变得冷漠而陌生。在无法接受的百思不得其解中,我几乎要走上绝路。小林用挂号寄来一封长达十页的信,抄录了我们童年时代就非常喜欢的普希金的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性急。阴郁的日子需要镇静,相信吧,那快乐的日子一定来临。心憧憬着未来,现在却常是阴沉。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即将变为亲切的怀恋。”小林用真挚的友情,抚慰着我几乎碎裂的心。他要我明年继续考,在信的末尾他如从前一样,工工整整地写上:“我在北大等着你!”

但任何言语都解不了我心头的谜,再美的诗也拨不开我眼前的迷雾,我受不了这致命打击,没几个月就患上肺结核,被迫远离社会,从此走上了一条荆棘丛生的路。

小林靠助学金维持生活,因为没有路费,一年年的寒暑假他都无法回上海。他还是经常给我写信,省下早餐钱买杂志寄给我,并抄录各种富有哲理的文章,贴成剪报送给我作新年礼物。在贫病交迫之中,那充满青春活力的呼唤,把我从茫茫黑夜中唤醒,往我冷寂的心中不断注入暖意。

一九六二年,小林以优异的成绩从北大毕业,分配至地质研究所,开始了他终生研究石头的事业。那年暑假他回上海。当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惊喜地喊:“嗨,大头!”他长高了,肩膀变宽了,戴上了眼镜。

他拿出了五个本子,上面都是我寄给他的习作。他编了目录,注上日期,在每一本的扉页上写着,女作家良骏作品集。我惊奇自己竟然写了这么多,但对“作家”却不敢认同,没上大学,怎成作家?他说高尔基也没上过大学,照样成了闻名世界的作家,你一定成的。

他天天来看我,陪我去打针买药,拍片就医。小伙伴们也经常来,他们把青春和朝气带到了我的病榻前。调皮的忠亿调侃着:“你没有把你的‘新娘’忘掉吧?”小伙伴们大笑着七嘴八舌:“把‘新娘’接到北京去!”“你说过的,要用马车,四匹马拉的车!”捣蛋鬼小强扮着鬼脸说:“你不来接,我可要猪八戒背媳妇,把她抢走了!”小林的脸涨得通红,他望着我颤着嘴唇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没说。

欢快的暑期如飞一般地过去,小林终于要走了。他说,要成为地质专家再来见我,到那一天,他将用装饰着鲜花的小车来接我,去北京看西山的红叶,去北大看看蔡元培、鲁迅坐过的图书馆……我把保存了五年的石头还给他,他全都带走了。他给我留下一本《普希金抒情诗选》,书的封底,他用水彩笔画了一辆金碧辉煌的马车,车上满是五彩缤纷的鲜花。

火车开动前几分钟,一向乐呵呵的小林忽然哭了。他任眼泪流下来,我握着他已经变成男子汉的大手,我想说,我不要什么马车,我想说,留下来,留下来,别走……可眼泪噎住了我,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们泪眼蒙眬地互相注视着,千言万语全留在了心头。火车启动的铃声响了,小林挣开了我的手,跳上车。

火车缓缓移动了,我跟着火车向前走,小林向我挥着手,火车越开越快。我一生最好的朋友,连同那些想说而没有说的话,还有那辆满载鲜花的马车,远远地、远远地永远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

他回北京没多久,就去了宁夏。他说过,地质工作总要出差,去的都是很艰苦的地方,对他的调动,我并不在意。可奇怪的是,每月只能来一封信,而且只能写一页纸,他用很小的字写,省去了称呼、祝语,写得密密麻麻,文字却很拘谨,除了问候、鼓励,不再有勃勃的生气。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问之再三,他王顾左右而言他。我继续困在病床,心情本就坏到极点,因无处打听他的消息,天天担心、害怕、忧虑……而我的病是需要静养、乐观对待的。我越来越瘦,开始咯血。我们继续通信,但似乎没什么可写了。我问的事,他不回复,我有一肚子想说的话,不敢说。再愚钝的我,也猜到了,他一定是身不由己了。妈早就知道了,小林姆妈也知道,他们瞒着我,但终于,瞒不下去了。我被重重击倒了。那一年,医生要我再拍张胸片,他一看,摇摇头说病没控制好,病菌到处乱窜,后果很难预测。我如跌入冰窖,我不知该如何活下去,前面的路怎么走?茫然四顾,无一人可以帮我。又是五年过去,小林突然不再来信,我写去的信也石沉大海。我去找已搬走的小林姆妈,她见了我,一句话没说,已哭成泪人。“小林,没了?”我吓得语不成句。她说:“他活着,但你别再找他了。”“到底出了什么事?”小林姆妈抱住我大哭,断断续续地说,你们不可能有结果的,别再给他写信了!我一路哭回家,妈连滚带爬地下楼来,把我扶上楼,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哭。我发了疯似的喊,我要去找他!我收拾行李要去火车站。妈说,买火车票要单位证明,谁给你开?再说,他信封上只有信箱,没有地址,你上哪儿去找他?我抱着妈大哭了一场。就这样,小林从我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绝望击碎了我最后的幻想,我不再写信,也不再寻找。

这以后,天翻地覆。在岁月的长河里,我上下沉浮,苦苦挣扎,不堪回首。终于云开日出,苦尽甘来,盼来了好日子,我家要搬新居了。整理物品时,从杂物堆里掉出一封信,一看,竟是小林写给小强的信,信中只有寥寥几行:“我不能护她一生,拜托你,照顾她,爱她,别让她再哭……”我像被雷击了一般,呆若木鸡,连哭都不会了。原来正是这封信,小强守护在我身边,后来我成了他的妻。那么多年里,我从不敢提起小林,我一直奇怪,小强竟然也一个字都不提起,原来是怕我得知真相。半生的委屈、痛悔、遗憾,所有的未解之谜,在这一瞬间,都了然了!

一九八四年,母校成立了校友会,我被选为副秘书长。阔别了二十六年,我回到熟悉的校园,坐在原来的教室,恍如隔世。就在这一天,我听到了一个惊天秘闻。当年,北大中文系、复旦新闻系(我的第二志愿),分别寄来了录取通知书,却被学校扣下了。一九五八年,有关部门首次对全国高中毕业生进行政审,家庭成分不好的学生,根据规定,不能上大学。就在这一年,躲过了“反右”风暴的父亲,被内定为“中右”,即将贬去青海。他毫不知情,但我及弟妹们的档案里,已悄悄添上了这一笔。于是,我止步于大学门前,我的弟妹也都被关在了大学门外。和我有同样遭遇的,还有我们班七个男生,他们因好玩,成立了“合一社”,一起打球,被内定为“反革命小集团”,全部被取消上大学资格。当时,他们同样毫不知情。

当年经手这件事的校长、书记等人都已全部离世,只有早已调离的教导主任菱先生代表学校向我们致歉。只见他连连鞠躬,说,对不起,对不起!这二十六年,我靠山山倒,靠水水流,步步受阻,路路不通,原来是因为我的档案上盖有“不宜上大学”的印记!父亲平反了,却没有人为我改错。已到了一九八四年,我还在人世间飘零!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如同笑话响在耳畔,我心痛欲裂却只能无言以对。我忽然想起小林当年说的,一切都会过去……是会过去,也只能过去,但真的能过去吗?这样的问题没有任何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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