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食母女

作者: 吴浩然

妈妈做的菜都是家常菜。妈妈的老家六安市霍山县位于鄂皖交界处,家常菜综合了两地口味,以红烧、小炒为主,鲜香微咸,口味适中。妈妈的厨艺主要是家传,时而向他人学习新菜式,淬以不断练习的日常。与其他事相比,她只在做饭上略用心力,但她天性聪慧,始终在水准之上。

我是吃妈妈的饭最多的人,还在她肚子里就依赖她的饮食。出生以后,我用婴童的双眼捕捉她做饭的背影,以此为世界的圆心。三十余年,妈妈在各种厨房里用各式炊具有条不紊地做菜,柴火灶、蜂窝煤炉、煤气灶、电磁炉,甚至靠一只酒精炉也可以变出一餐。她切切煮煮的身影由瘦变胖,又由胖变瘦。最后她只在我的梦境中做饭,我知道那是她,但看不清她的面孔,也闻不到饭菜的香味。

妈妈的青年时代住在市郊家属院,厨房是一间十平米左右的小平房。没有自来水,墙角砌了一立方大小的水池,定期抽水储水。操作台也是用砖块水泥砌成。煤气灶和煤炉一起使用。窗下靠墙摆一只正方形小木桌,是妈妈的嫁妆,姥爷手制。桌体敦厚结实,棕红色漆面在多次擦洗后掉落了许多,但并不影响使用。堂屋另外有大桌,但仅有来客时才摆开。我坐在小方桌边吞吃掉整个童年。

小学时我好像从没有饿肚的困扰。学校和家属院只隔一条马路,放了学我走几步便回到家,把书包一甩,立刻跑进厨房里看妈妈在做什么。几乎每天都有硬菜:猪的不同部位,整只鸡或鸭,满满地烧上一瓷盆;六安白鹅出名,有段时间能买到新鲜硕大且便宜的鹅翅膀,两三根就能切出一大盘;还有鲢鱼、草鱼、泥鳅、黄鳝等水产,交替出现。春秋两季,我们靠窗吃饭,两三道菜,一人一边正好。夏季天热,家属院的住户都将小桌端到门外树荫下吃饭,能看见每家的菜式。在邻居拿汆肉汤当荤菜的时候,我家堆成小山的红烧鸡着实引人注目。我大口吃肉,再尝两口爸爸的啤酒,长得匀称健壮,很少生病。

吃得好不是因为富裕,是妈妈精打细算,花钱于刀刃,整理出稳妥饮食。有一年奶奶到我家来,妈妈做红烧猪蹄招待。饭后妈妈见啃完的骨头还有不少骨髓与胶质,就把骨头收集起来,用热水洗净,重新添水炖了一锅汤。次日早晨用猪蹄汤下面条。奶奶诧异道:“昨天的猪蹄还有多的呀?”妈妈把做法说了一遍,奶奶叹道:“经常怕你们不会过日子,这下我不操心了,你比我强。”这是我家历史中一件很有名的事。

冬天还是在厨房里吃饭。炒菜冷得快,我们经常把煤炉拉到桌边,就着炒锅吃火锅——猪肉或者牛肉红烧时多放一点水,焖出汤汁,下香菜、粉丝、蘑菇即可。每顿稍微变换佐料与烫菜,百吃不腻。六安还有很好的风干羊肉,妈妈有时会做羊肉锅仔换换口味:风干羊肉加清水焖煮,熟后捞出晾凉,一点点撕成细丝,起油锅用姜蒜香料爆炒,加煮羊肉的水焖上半个钟头,上桌前铺一层新鲜大葱。中原地区的羊肉,我没有见过比风干羊肉更美味的吃法,膻味轻,鲜味厚,不算辜负那头羊。将挂面清水煮熟捞出,加一勺羊肉汤汁拌面,是老家春节宴客最受欢迎的主食。

其实妈妈完全不吃羊肉,每次做这道菜,都叫爸爸或我来尝咸淡。但她从未失手过。

长大后我试着自己做饭,繁多的菜式曾经让我困惑。妈妈笑着告诉我,烧菜的方法其实是相通的,当年她靠一顿饭便学会了大部分菜式。那是她参加工作后的第一年春节,姥爷忽然对她说:“华,你已经成人了,该学会烧饭了,今年的年饭你来烧吧。”妈妈是最小的女儿,以前只在厨房添火打下手,难免忐忑。姥爷说:“不用怕,你看我教你,没有多么难!”那一天姥爷全程站在妈妈旁边,从如何拿刀、如何切肉开始,指点一切细节。每做完一道菜,姥爷先尝一尝,合适了端上桌,不合适回锅重做。一日之间妈妈理解了几类常见菜肴的做法,完成一整桌年菜,从此出了师。

姥爷去世较早,六十岁时便因突发脑溢血撒手人寰。当时我才三岁,对他没有具体的印象,主要靠妈妈描述。据说姥爷是个豪爽刚强的男子汉,但煮饭家务都在行,甚至会做针线活,富于爱心与责任感,对每个后辈都尽量照拂。妈妈总是慨叹他去世太早,谁知妈妈自己也只有六十岁的寿命。妈妈不仅做菜学他,性格像他,命运也类他。当我捧起妈妈的灵牌时,我的孩子也只有三岁。唯一的不同,是我生孩子比妈妈晚,比妈妈多过了几年父母双全的人生。

家属院占地多,有很多荒地,爸妈在荒地上开辟了一些菜园,栽种常见绿叶菜、番茄、青椒、四时瓜果与豆类,供应了饭桌上大部分素菜。

种菜主要是节省家用,但也并非毫无田园之乐。我有很多跟随爸妈侍弄菜地的记忆,幼时在旁边玩石子,大一点后,我也乐意脚踩泥土,学着播种除草。妈妈还给我安排一块迷你菜地,教我种青菜、绿豆、花生。我一天天看着植株生长,写种植日记。那时没有素质教育的概念,妈妈为我安排了所有启蒙课程。

菜要长得好,就要施肥。肥料主要来自家属院的公共厕所。挑粪的主力是爸爸,一次用扁担挑两桶。妈妈腰不好,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就喊我一起担一桶。起初我矮,妈妈要把肩膀放低就我,随着我慢慢长高,配合起来也越来越轻松。这件小事印刻了岁月。其实妈妈可以不必挑这些粪的,但她闲不住。她种了菜,就想尽力让蔬菜以最好的状态生长,就好像生了我,就想把我好好养大。她的道德观近乎透明,对事物没有分别心。

担粪的时候妈妈会扯一把杂草丢进桶里,浮在面上,这样就不会溅出来。我习得了这条经验,但如今不必使用。是时代让我过得比妈妈好,并不代表我比她质素更优。

住在郊区,田野本身也会提供食材。春天房前屋后常见荠菜,每年都会挖一篮包饺子。野生荠菜小而紧凑,嚼起来口齿留香,和菜市场卖的大棚荠菜是两个物种。野芹、野葱也很好吃,但比较少见。更特殊的是地衣,春夏大雨后,在院子固定的一片草地里忽然冒出来。地衣顾名思义,贴着地面生长,像木耳但比木耳薄软,天晴后就会干萎,所以家家都换了胶鞋赶紧来采。像寻宝一样拨开草叶寻找地衣,和身边的人比谁采的更大,是游戏般快乐的记忆。

地衣一般是配几只鸡蛋,下足量辣椒蒜末爆炒,鲜香下饭。就是难洗,掺着许多沙土细草,要反复洗多遍。正好下雨时我们把空盆空桶都拿到门前接水,可以用来淘洗头几遍地衣。

每年冬春交替的时节妈妈都会留心哪里有野蒿,预备做蒿子粑粑。这是妈妈从小到大最喜欢的点心,也是有名的霍山小吃,曾经被《舌尖上的中国》专门记录:嫩蒿草焯水沥干切碎,肥腊肉切成小丁下锅煸炒,出油后加蒿草一同炒熟,加盐调味,关火,拌入米粉与水调成面团,捏出一只只扁扁小圆饼,用平底锅或者电饼铛煎到两面微焦即可,刚出锅的时候最香。妈妈爱这样的小吃尤甚,不仅自己做,上街遇到有人售卖,也要买来吃。妈妈小时候一直受冻饿之苦,蒿子粑粑集初春的温暖、青草的香气、热乎乎的碳水与油脂于一体,我十分理解她为何这么喜爱它。

春天妈妈还爱吃香椿头。小时候的我嫌香椿气味怪异刺鼻,妈妈就趁我上学的时候做来吃,吃完把锅洗干净。多年后妈妈重病,想给她做点爱吃的,便买了一把椿头做香椿炒蛋。可妈妈胃口不佳,只吃了一点儿。我夹了一筷子送进嘴里,气味依然奇怪,但也有些香味,并非难以下咽,不知不觉把剩下的香椿炒蛋都吃光了。无事不可被改变,所以持久的情感才那么珍贵。

到了夏季,野菜减少,不过另一种食材开始源源不断地供应——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不知道为什么,郊区每个水塘都盛产小龙虾。清早傍晚,随处可见大人小孩守在塘边。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腥味,酷暑染上了虾壳的红色。

钓龙虾不需要复杂的装备,一支竹竿一根线,尽头拴一块肉,就可以静等上钩。用生鸡肠鸭肠更好,龙虾迷恋肠子的腥味,被拉出水面摔在桶里都舍不得松钳子。如果再有一支抄网,那就无往而不利。不过很少有人专门花钱买抄网,有抄网的那个人会得到许多羡慕的眼光。

暑假,我的理想是每天都去钓虾,爸妈出于安全并不允许。到了周末,爸妈陪我一起出动,半天能钓一水桶。傍晚回到家,我们借着最后的天光收拾成果:爸爸把龙虾的头身全部揪掉,只留虾尾。我和妈妈剥去尾壳,只留尾肉。一桶龙虾打理完,只剩一盘晶莹剔透的净肉,用葱姜小炒一番,虽然鲜美可口,但很快就吃光了。妈妈笑道:“得亏是钓着玩的,要是买来做菜真不划算。”那时谁也没有想到小龙虾能有如今的身价。

钓虾的鸡肠多是自家杀鸡时保留的。那几年家里经常养鸡。郊区有专门孵小鸡的店,离家属院不远。初春,妈妈准备一只竹篮,垫上旧布,领着我一起去买鸡仔。小店是个土坯房,昏暗又温暖,散发着家禽湿漉漉的气息。鸡蛋铺在木架子上孵化,一排排木架子摞到我的两倍高。待售的小鸡毛茸茸挤在竹筐里,妈妈让我挑选——我最喜欢白的,但是白色小鸡容易夭折,所以只敢挑两只,再挑几只黄鸡仔,最后加一只黑鸡仔点缀。

小鸡最初养在竹篮里。初春夜里寒冷,妈妈把篮子放在卧室,用旧衣服包了热水袋垫在篮子下面保温。白天,妈妈把小鸡放在旧脚盆里晒太阳。小鸡的食物是炒熟再泡软的大米,也是妈妈准备的。我一放学就蹲在脚盆边,用筷子沾了炒米伸进盆里,看它们鹅黄的喙啄着吃。这个阶段小鸡非常可爱,但很快它们就长出硬羽,腿和脖子抻长,变丑变灵活。妈妈把半大小鸡放出来散养,夜里赶进鸡笼,每天喂两次稻谷。我依然喜欢喂鸡,但不再把鸡当宠物,只待吃鸡肉。

一般一年养十只鸡。有一年,大约是我三年级的时候,养了二十只,太多了,从半大时开始一只只杀来吃,最后留了六只最肥壮最能下蛋的母鸡。每天它们都贡献一窝鸡蛋,家里煎炒烹炸变着法子吃。鸡蛋饼做得最频繁,方法很简单:调半盆稀面糊,打几只鸡蛋进去,搅入大量葱花,撒一点盐,用平底锅一张张小火慢煎。妈妈常会炒一盘洋葱土豆肉丝作为配菜,用鸡蛋饼裹着吃,这种搭配总让我胃口大开。妈妈煎一张我吃一张,又贪着吃,又觉得没给妈妈留不好意思。妈妈守着热烘烘的煎锅,只是笑着叫我快吃。这种笑等我后来照顾妈妈、照顾孩子的时候,才真正有所体味。

鸡蛋吃不完,隔段时间便攒出一袋,妈妈就拿到菜市场请人做变蛋,也即松花蛋。我第一次吃到佐以香醋葱花的变蛋,忍不住惊叹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美味。后来出去吃饭,有些凉拌变蛋会加香油,我觉得过犹不及,因为变蛋气味已经足够浓郁,香油反而转移重点。当然这个标准非常自我,我被什么样的食物喂养长大,什么样的做法便是刚刚好。

那六只肥母鸡假如一直养下去,能产多少鸡蛋,简直难以想象。第二年夏天,它们忽然被偷走了。鸡笼设在爸妈卧室后窗下,半夜爸爸听见母鸡不安地咕了一声,猛然惊醒,立刻拿了扁担冲到屋后去,鸡笼已经空了。爸爸练过武术,胆子大,在四周遍地搜寻,鸡的影子与贼的影子都不见。事后分析,大概率是邻居偷去藏在屋里了,否则不会这么快。我们点灯找鸡,弄出许多声响,邻居也不至于默不作声。但也只能就此作罢。之后家里没再养过鸡。

家属院曾经是我的乐园,但与爸妈的素质、志向常有错位,所以我们注定要离开。中学时代爸爸在外地工作,妈妈与我租过好几处房子。那时没有找搬家公司的概念,都是自己亲力亲为。换房那几天,因为东西不齐全,常常煮挂面。所以超市里成包的挂面在我心里一直有种兵荒马乱的气息。

不过妈妈做的挂面只是清淡,并不难吃。猪油是灵魂,直接决定成败。热汤点猪油,配一把青菜或者山芋丝、一撮葱花,香气立刻有了层次。作早餐就在面里再窝两个荷包蛋,作正餐妈妈会买少许荤素卤菜搭配。因陋就简的年代,妈妈和我坐在杂物里吃热乎乎的面条与卤猪耳、卤面筋,也是满足的一餐。

煮挂面的方法如此简单,我曾以为每个家庭都能做到,后来发现并非如此,有些少猪油,有些少配菜,有些煮过头。而我的妈妈总是样样齐全刚刚好。她像袋鼠一样,越过生活的沟沟坎坎时,尽量把我包裹好。这种生活态度需要滴水穿石的心力,过早耗尽妈妈的健康。

妈妈也曾有顾不得的时候。有一年爸爸自作主张将一笔钱借给隔壁镇的熟人,到期那人不还,又不好意思去要。家里要用钱,妈妈急不得,干脆自己去要。她在熟人家里住了两天,勉强要了一部分回来,但也受了不少气。其中一件,就是那人为了显示自己困窘,顿顿只用菜油下面条,吃得妈妈烧心难受。妈妈回到家脸色就不对,一直沉默着。吃饭时,两人说了几句话,忽然都站了起来,立在小方桌的两头对峙,一盏白炽灯照着两人严峻的脸。我坐在两人中间,左看右看,不知所措。妈妈叫我回自己房间去,我赶紧乖乖回房,把门关好。随即厨房里传来激烈的吵嚷声,过后还有碗盘摔在地上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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