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人物之最(一)
作者: 马幼垣最武艺高强却最欠交代之人
—王进
就这个双“最”人物而言,武艺高强当然是比较重要的一“最”。但讲述起来,还是顺序较易说明。
一般读者都有《水浒传》以九纹龙史进为开场人物的印象。如果仅以最终在梁山忠义堂上排座次的一百零八人为限,这样说自然是对的。倘若认为武大郎、潘金莲、阎婆惜等人的重要性远远超过不少分量轻微的忠义堂榜上有名之士(很少读者会记得穆弘、王定六辈究竟做过什么,穆弘还高高排列为天星),便得承认替《水浒》启篇的不是史进,而是太尉高俅最先,继则为史进的恩师京都人王进。高俅的故事在《水浒》书中连绵相继,穿贯全书。王进的故事则仅书首一段,而且还是相当别致、值得讨论的一段。
王进的重要性并不限于带出史进,因而让其他准梁山人马有出场的机会,而在他武艺登峰造极(下文自有交代)。
然而王进神龙见首不见尾,离开史家庄时,说声前往延安投靠老种经略,便去如黄鹤,再无踪影。近年评论《水浒》人物的书籍和文章虽多如牛毛,讲及王进者却很少,原因即在此。
梁山集团在大聚义、排座次后,旋接受朝廷的招安。以后的情节就很不统一。在有分歧的情节当中,征淮西王庆的故事是简本系统独有的。胡适等近代学者以为王庆就是王进的影子,甚至化身。这样讲涉及很多短期内不能解答的复杂问题。因此尽管给胡适等人说对了,就故事而言,京都王进和淮西王庆是不能混作一人的。在王庆的故事里丝毫看不到原先王进的尴尬处境和矛盾心理,也足证明编写王庆故事者并没有要求读者觉得王进和王庆有何关联。
王进的昙花一现,匆匆教就史进这个学习得不错的弟子后,便销声匿迹,有一可能的解释,就是怕在随后描述另一个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如何英武时产生反效果。
《水浒》对处理小人物的下落,一般并不疏忽。如说明阎婆惜事件中的唐牛儿被刺配充军便是一例。从这角度去看,不管我们能否替王进的有首无尾找对解释,《水浒》这样处理王进始终是书中很特别的个案。
讲完这一点,便可以交代王进更重要的另一“最”。
在云集梁山的善战之士当中,五虎将是足称为梁山武力核心的顶尖儿人物,读者对此鲜有异议。值得讨论的是五虎将之间的次第。《水浒》所开列的次第—关胜、林冲、秦明、呼延灼、董平—并不足以服人。最大的毛病在把高挂祖先招牌,实则上山前落草后表现平凡的关胜封为五虎将之首。论出场的持久性、战斗的纪录和对手武艺的级别,林冲都比其他四人出色。这该是众所同意的话。林冲那八十万禁军教头的招牌也比关胜等四人的地方性武官头衔响亮得多。
这样一说,不难使人想起另一个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来。如果同意林冲武艺高强的话,便得考虑王进会否更胜一筹。
有这样的可能性,理由很简单。
梁山人物当中不少有师徒关系。曹正是林冲的徒弟,孔明、孔亮兄弟从宋江习武,史进开始学艺时拜李忠为师,朱富是李云调教出来的。这些例子反映出一个定律来:即使师父十分了得(林冲),教出来的徒弟也平庸之极(曹正);师父差劲的话(宋江、李忠),徒弟简直就是窝囊废(孔明、孔亮,和未遇王进以前的史进)。
经王进指点后的史进显然高出这层次很多。有人评谓史进表现平平,随班进出。这是欠公允的话。史进在梁山马将之中属地位仅次于五虎将的八骠骑。若谓其表现不够突出(譬如说和同属八骠骑的杨志比较),那是情节很少给他独当一面的机会的结果。但我们总应记得,他有单挑职业强人跳涧虎陈达、震撼少华山的纪录;更不要忘记他是速成班的产品。
史进虽前曾从七八个师父习艺,所学连根基都谈不上。更严重的是,跟此等差劲的人乱七八糟地学,不错走门径才怪。王进接手,一面纠正,一面教新的东西,必比指导一个从未学过武艺者难多了。更何况王进要在短短大半年光景教足十八般武艺。虽说老师求速授,史进未必学得件件皆精,但一百零八个梁山头目当中有几个十八般武艺全部学足(不说别的,李逵就绝对没有经过整套这样的严格训练)?纵使单凭此立论,史进跟随王进学习的“总成绩”应是不错的。他的武艺也确实远在曹正诸人之上。假如王进不是急于离开史家庄,而能按正常程序教导,史进的武艺必更佳。从徒弟的成绩看老师的功力,王进的武艺应在林冲之上。
另外,《水浒》两次说王进是八十万禁军教头(这点应和王进以十八般武艺整套全授史进的教程并观),而首次介绍林冲时却指明他是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看来王进和林冲之间,在精熟的科目上也有广狭之别。这个超特级高手没有加盟梁山,怎样说来也是山寨的损失。不少《水浒》读者有天下好汉尽聚梁山的印象,这观念有更改的必要。
还有一点。梁山头目个个都有绰号(宋江甚至有两个)。王进没有绰号,岂非一开始就注定他与梁山无缘!
说完这些,尚有一句后话。王进的一去不返,以及其武艺没有在《水浒》中得到好好发挥的机会,早有读者引为憾事。明末清初陈忱自宋江殁后续写为《水浒后传》,即让王进重现,随混江龙李俊称王海外,并受宋高宗册封为五虎将之首。这虽是一个写续书者的心意,代表性还是有的,而且这意见还发表得很早。
最隐形的人物
—老种、小种
《水浒》刚开始的时候,甫现旋逸的王进在离开史家庄时,说要往延安投靠老种经略。待他的徒弟史进走投无路,去延安觅师时,却找他不到,因而带出本来随老种经略工作、后来拨在渭州小种经略处当提辖的鲁达(出家后始名鲁智深)。
以上诸事,一般读者并不陌生。但老种小种二人和《水浒》情节的交织不限于此,与他们有关者起码尚有二事:(一)病大虫薛永的祖父为老种经略帐前军官,而另一梁山人物通臂猿侯健是薛永的徒弟。(二)金钱豹子汤隆之父(已逝)在老种经略处负责打铁工作。
在串联情节上,老种和小种作用明显。但这二人既从未露面,姓氏复罕见,连名字和二人之间的关系也没有交代,足教读者扑朔迷离。
种(音虫)不是简体字,山西种家在北宋代出名将。老种和小种均确有其人,但不是父子而是年纪差八岁的两兄弟。老种为种师道(一〇五一至一一二六),小种为种师中(一〇五九至一一二六)。他们是北宋种家将的第三代人物。两人均晚年任经略职(即主管一区军民二政的经略安抚使),且同在靖康年间因抗金而殉国。南渡后,宋人感怀二人之遇,神其行,扬其智。然而二人的神话迅为岳飞事迹与故事所取代,其名亦转晦。
《水浒》的编写人去北宋已远,仅知道老种小种的大概事迹,而说不出他们的真正关系了。王进和鲁智深的故事还不够道出真相,但介绍薛永和汤隆时,一下子就讲了好几代之事。依情节而论,老种是一般梁山人物父亲辈甚至祖父辈的年纪了。这也等于误示老种和小种是父子而不是兄弟。
时至今日,如果读者不是看附加注释的新版《水浒》,就无法弄清楚老种、小种是谁和他们之间的关系了。
最苦命的好汉
—林冲
“逼上梁山”是大家(包括没有读过《水浒》者)说滑了嘴,而实际并不反映《水浒》内容的话。《水浒》描述豹子头林冲的遭遇,精彩绝伦,悲愤感人,使其人其事活现纸上。大家得到《水浒》以写逼上梁山故事为宗旨的印象,当与林冲故事的感人至深有关系。实则林冲的故事处处异常,绝不能视作梁山头目投归山寨的惯常历程。
在梁山集团接受朝廷招安以前的情节里,武艺首屈一指的,当推王进,居次位者则非林冲莫属。王进没有上梁山,林冲便成为梁山集团中武艺最超卓者。这背景使林冲的凄惨遭遇更形突出。
《水浒》夸耀英雄不好色,成家立室往往只堪称交代伦常责任而已。尽管如此,有家室的梁山头目全部携眷而来,在山寨续享家庭乐趣。在上山过程当中,妻子成了牺牲品的秦明,马上可以续弦。这情形使林冲独特之处显露无遗。他与妻子是整本《水浒》书中唯一足称佳偶天成、琴瑟和谐,而且经得起考验,爱情历浩劫而弥坚的夫妇。他俩更是唯一招天忌、遭横祸、尝尽生离死别之痛的夫妇。别人投靠梁山集团以后,可以续弦(秦明),可获美妻(王英),唯有林冲之空室独处从未为兄弟们所关心。宋江赐貌英艺高的一丈青扈三娘给急色短义的矮脚虎王英时,难道他全没有想过论貌量才,林冲和扈三娘始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惜以扈三娘配林冲,政治作用微乎其微,宋江是不会感兴趣的。赐扈三娘给王英,在兄弟间所产生的安抚作用就明显多了,收效快多了。虽换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生活环境,林冲不能再组织家庭的命运还是改变不了。单看他从享有最美满的家庭生活沦落到永作鳏夫寡人,林冲所受之苦那是别人不可以比拟的。
倘谓不安排林冲续弦是要让妻子之爱地老天荒,永存其心中,也是说不过去的。林冲力排万难去投奔梁山,就是希望在新环境过像人的生活。妻室该是过新生活的一部分,况且其妻在天之灵也希望有人照顾林冲的起居吧。续弦不会使林冲和其元配的爱情褪色,反而能使读者接受林冲是有血有肉、不失凡人本色的英雄好汉。《水浒》的选择却是,不管多少梁山头目有家室,林冲就是不能有。再看另一点,情形也相同。
梁山人物遭刺配者不少,沿途受苦的程度却很有分别。有人平平安安地到达发配地(朱仝、杨志),也有人虽遇意外而能自保(武松),更有逢凶化吉、变充军之行为集友之旅者(宋江)。林冲刺配,则是实危真险,一波接一波。徒具万夫之勇,他却被无赖押差董超、薛霸折磨殆极,赤足穿硬草鞋、沸水泡脚,种种毒招,轮番上场,弄到铁金刚成了泥菩萨时,已快到达发配所,两解差也玩腻了,才在野猪林下最后毒手。如果不是花和尚鲁智深及时救护,林冲一世英名就栽在两个没有多大本领的败类之手。当卢俊义也由董超、薛霸押解时,忠仆燕青就不容那两鼠辈有在主人身上取乐的机会,各享以朝心短箭一支。虽然我们不能怪早看穿奸人毒计、沿途追踪的鲁智深没有早点动手,险些救不了人,武艺早臻化境的林冲比书中其他刺配者,在充军途中受苦严酷不知多少倍,确是不争的事实。
考察的角度也可以再换一个。
晁盖和宋江入主梁山以来,广纳四方投归之士,从此再没有来者遭拒之例(晁盖下令处决杨雄、石秀、时迁,原则使然,不能算作拒纳)。林冲上山,仍在王伦当政之时,就比别人多了遭拒一难关要闯过去。逼得素本“人不负我,我不负人”守则的林冲要违背良心,企图斩杀陌生人杨志,以赚取山寨收容。对耿直的林冲来说,做出这杀人自保的决定必定是十分痛苦的经历(换上是李逵,则准是乐以为之的快事)。绝大多数梁山头目之来归,从心所欲而已,说不上什么困难,为何林冲却要承受额外的折磨?
林冲所挨之苦尚不止此。《水浒》虽描写高俅为狠毒至极的大恶人,真正受他所害者,其实仅王进和林冲二人(或者勉强可加上,因高俅报仇而不能在东京待下去的鲁智深,以及因失了押运的花石纲,而被高俅依法免职的杨志)。王进在书首昙花一现后,便了无踪影,可以不论。因此梁山一百零八个头目当中,飞来横祸地吃尽高俅苦头者,仅林冲一人。除了说明林冲特别命苦外,此事还有更深一层的意义。
梁山大聚义以后,高俅连番举大军来犯。梁山终活捉了这个天下好汉除之而后快的大恶煞。随后发生的却是一场意想不到的好戏。宋江不仅不惩罚这个大恶人,反而纳头便拜,亲解绳索,口呼死罪,乞高俅代其安排招安!目睹这幕令人恶心的活剧,林冲必定觉得天聋地哑、痛苦万分,究竟投靠梁山是否选择错了?这几年为山寨所做的大小事情(火并王伦就十分重要)算得上是贡献吗?为何在宋哥哥心中自己的经历毫无意义可言?因何其他兄弟不独无人敢动高俅一根汗毛,还个个锦衣绣袄,盛装在忠义堂上恭候?难道此等虎头蛇尾、认贼作父的勾当就是替天行道的表征?这种心灵之苦应尤烈于以前所受的皮肉之苦。
点出林冲格外受苦是一回事,要解释编写《水浒》者为何要挑出林冲来承受这些无穷尽之苦,则恐怕不易办得到。
最挨错骂之人
—王伦
古今读《水浒》者没有不臭骂白衣秀士王伦的。王伦有他的缺点,这些缺点也不能不说够严重,但大家看不出王伦特有的优点,而且是十分重要的优点。
梁山的首领前后有三个,王伦创始,晁盖继承,宋江扩张。晁盖和宋江对梁山发展的贡献容易理解,也早有不少人讲过,无须重述。王伦被说成是阻碍大局发展、一无是处的败类则绝对远离事实。
论文才武功,王伦和宋江差可比拟,都不是有显著真材实料之人。但自今本《水浒》流行以来(初成书时的《水浒》,内容与今本差别很大),读者无不深受林冲、吴用诸人评论王伦之言所影响,强调王伦心胸狭窄、畏缩忌才,把他骂得狗彘不食,只足供林冲用来祭刀。这种人云亦云的话一骂就是几百年,哪晓得真相绝不是这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