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家风范(一)
作者: 朱振藩陆文夫自得食趣
当今的饮食界,快餐风光不再,“慢食”渐成主流,可谓返璞归真。然而,“慢食”最高境界,绝非细嚼慢咽,或是悠闲享受,而是注重与饮食有关的生活情趣,一旦融入其中,再也难舍难分。
号称“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苏州,建城超过两千五百年,钟灵毓秀,人文荟萃,得天独厚。长于斯且成于斯的陆文夫,在如此氛围的孕育下,终以一支健笔,写下苏州种种,博得“陆苏州”的美誉。而精于吃、茶(含壶)及酒的他,更因名师指点,加上体会深刻,写活其中况味,将“精致甲天下”且“美味冠天下”的苏州,写得活色生香。他不仅成为名副其实的美食家,他写的中篇小说《美食家》也被译成多国文字,名闻天下。
陆文夫,本名陆纪贵,江苏泰兴人。幼入私塾,启蒙老师秦奉泰以其名字俗气,起学名叫文夫,他便一直沿用此名。秦老师是个杂家,什么都会,既写得一手好字,也“替人家写春联、写喜幛、写庚帖、写契约,合八字,看风水,念咒画符,选黄道吉日,还会开药方”,因而“每天都有人来找他写字、看病,或者夹起个罗盘去看风水。所以常有人请他去吃饭,附近的人家有红白喜事,都把老师请去坐首席”。
有段时间,老师见他在书法上不堪造就,便教他“吟诗作对,看闲书”,陆看得“废寝忘食,津津有味”。在读罢这些章回小说后,从此“与文字结下不解之缘”。
到了二十世纪五〇年代,苏州尚无作家协会,只有一个作家小组,成员有周瘦鹃、范烟桥、程小青、滕凤章和陆文夫等六七人。这小组每周相约一次,地点就在各个酒家饭店,几年下来,几乎吃遍城内的大小饭店。当时周、范、程的名气极响,又精于饮食,菜馆的厨师听到他们来“预约”时,早在几天前就开始准备和精心筹划。有些为了满足他们的“尝尝味道”,更是铆足精神,经常变着法儿烧出名馔佳肴,只为一声好评。周喜欢边吃边谈,陆受他亲炙数年,在“口领神会”下,终于“吃出了心得”。经周引进门的陆文夫,靠着自身修为,不断身体力行,加上“神思泉涌”,美食便成了他创作上的一大资源,将“吃也是一种艺术”“烹调艺术是一种艺术”诠释得鞭辟入里。他越会写吃,就越有口福,越有口福,就越将吃写得“有味”,竟把“品尝和烹调提升到哲学的高度”,成就举世独一无二的陆氏“美食哲学”。
此外,自言“兴趣很广泛”的陆文夫,“对字画、古玩、盆景、古典家什、玲珑湖石等等都有兴趣,也有一定的欣赏能力”。因此,他只要端起酒杯,便可讲出整套“酒经”;捧住个茶壶,可以大谈“茶经”与“壶经”。他之所以能如此全方位、多功能,得力自周瘦鹃最多。
周乃出生于上海的苏州人,少年失怙,家境贫寒,享誉文坛后,以笔耕为生,为海派文化“鸳鸯蝴蝶派”的巨擘。当他返回故乡苏州后,购宅“紫兰小筑”,莳花弄草,醉心盆景,亦是苏派盆景大家。而特别注重日常生活情趣的他,接轨明清文人,过得自在潇洒,并把这些“先进”席设树荫之下,花前浅酌,罗列佳肴,饭罢品茗,赏花观画,然后欣赏盆景,吟诗唱和,“淘汰俗情……以见性灵”的情趣,彻彻底底融入生活之中。
想要过这种美好的日子,美味必不可少。小聚的佳肴美点,或出于家庖,或出自主持中馈的妇人之手。周的夫人范凤君无疑是个中高手。据周《紫兰小筑九日记》云:“午餐肴核绝美,悉出凤君手,一为咸鱼炖鲜肉,一为竹笋片炒鸡蛋,一为肉馅鲫鱼,一为笋丁炒蚕豆,一为酱麻油拌香干马兰头,蚕豆为张锦所种,竹笋则断之竹圃中者,厥味鲜美,此行凤君偕,则食事济矣。”
陆文夫曾自言道:“余生也晚,直到五〇年代,才有机会与周先生共席。”名为“实习”,实际上就是聚餐。
另,讲话慢条斯理,从不高声急语,边说话边思考的陆文夫,其文学作品一如讲故事般,既显从容不迫,又能娓娓道来,不但高潮迭起,时出如珠妙语,且特别耐人寻味。自发表《小巷深处》后,有人称他为“小巷作家”,他则以“生在小城里,长在小巷中,写些小人物,赚点小稿费”自况。而他自己“梦中的天地”,亦在苏州城内小巷周遭,更开启“小巷文学”的先端。一直居住苏州的他,对城内外的巷弄和草木,有着深厚的感情,因而他所写的小说、散文,大多离不开苏州。后来他又创办《苏州杂志》,专门介绍当地的历史文化。是以在一次“陆文夫作品学术研讨会”上,有人指出:“世界这么大,他只写苏州……陆文夫是苏州的,苏州也是陆文夫的,陆文夫是文学上的‘陆苏州’。”可谓颂扬备至。毕竟,自中唐大诗人韦应物被称作“韦苏州”以来,也唯有他足以当此殊荣。
长久在饮食上的熏陶及在自己切身的经历下,陆文夫先后完成多篇脍炙人口的散文。然而,他最受瞩目的,仍是著名的中篇小说《美食家》。这本小书之所以好看耐看,一则是因其描写了苏州的饮食风情,写尽美食家朱自冶的命运变迁,再则是因其借鉴了传统话本和苏州评弹的写作手法,将他最擅长的清淡悠远文风发挥得淋漓尽致。而我认为最可贵的,乃是朱自冶的一部“吃史”,几乎浓缩近半个世纪中国社会的兴衰演变,曾高高在云端之上的他,历经变故,吃了不少苦头,后终有用武之地,成就食家之名,读之令人太息,纵百看亦不厌。
基本上,苏州菜肴的特色“在于能把吴中的山川毓秀、人文精华都融合在内”,从而展现了“柔和、温馨、清鲜之中带着甜味,有如吴侬软语之轻慢和甜蜜”。
且美馔之外,苏州的茶与酒,亦是天下妙品。关于茶,虎丘有“香气浓郁”的茉莉花茶,碧螺峰更产“吓煞人香”的碧螺春。老茶客在茶棚戤茶,或在茶室、茶寮边饮茶边吃茶食,这是他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除名茶外,苏州的名酒则有在明朝曾营销半个中国的三白酒,号称“世间尤物”。于是乎苏州的酒店、酒馆、酒楼林立,且酒坊之多,亦不遑多让。前者为吃饭喝酒之所在,后者却是沽酒之店,好酒唾手可得。有此背景,酒在苏州,更甚于茶,非但“不可一日无此君”,而且用它寄情助兴,推动各式各样的文化娱乐活动。陆文夫久受此陶冶,定体会深刻。也唯有如此,才讲得出“吃喝吃喝,吃与喝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凡是称得上美食家的人,无一不是陆羽和杜康的徒弟的”这句堪称中国餐饮经典的名句来。如果只懂一端,不及其余,终究只是个老饕。
尽管陆氏能饮善品,但他在饮食上最大的事功,仍是在吃,吃,吃。为什么连写三个吃呢?一则他有机会吃,也吃得出“味道”;再则他的吃有见地,能针砭“食”局;三则他写得出吃的境界和格局,汪洋澎湃,滔滔不绝。
首先,“苏州人懂吃,吃得精,吃得细,四时八节不同,家常小烹也是绝不马虎的。那些街头巷尾的阿嫂,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其中不乏烹饪高手,都是会做几只拿手菜的”。因此,新鲜精细、丰富多彩的苏州菜肴,需要多吃常品,才能吃出个所以然来。这点陆文夫倒是际遇非常,过口的美馔无数。他有幸参加了二十世纪五〇年代初期苏州最大的一次宴会,当时名厨云集,一顿饭整整吃了四个钟头,不亦妙哉!后来苏州的特一级厨师吴涌根的儿子结婚(其子亦为名厨),父子二人特地合烧一桌菜,请他和几位老朋友聚聚。吴涌根厨艺高超,有“江南厨王”之誉,陆称他的烹饪技艺“出神入化”,“像一个食品的魔术师,能用普通的原料变幻出瑰丽的菜席”。结果这一桌菜,足足准备了好几天,不但比起当年的那一顿“毫无逊色,而且有许多创造与发展”。这两餐鲜美绝伦的好食,正是《美食家》一书中那席绝响家宴的所本,经文夫娓娓道来,绝无电影《芭比的盛宴》之铺陈和夸耀,反而是不浓不艳,读罢隽永有味,把掌勺的妙手厨娘孔碧霞写得丝丝入扣,显得张力十足。若非吃过及见识过,岂能如此举重若轻、驾轻就熟?
其次,套句“美食家”朱自冶的话,懂吃“这门学问一不能靠师承,二不能靠书本,全凭多年的积累”,而且“知味和知人都是很困难的,要靠多年的经验”。正因为如此,清代大美食家袁枚即拈出所谓的“饮食之道”,就是“不可随众,尤不可务名”。欲达此一水平,得有自家主见。
早在几十年前,陆文夫已看出饮食界的沉沦端倪及一些歪风,于是针对“食”弊,既强调食材要回归自然,有机才会生鲜;也表示自从经济起飞后,宴会盛行,“巡杯把盏,杯盘狼藉,气氛热烈,每次宴会都好像有什么纪念意义,可是当你‘身经百战’之后,对那些宴会的记忆,简直是一片模糊,甚至记不起到底吃了些什么东西”。餐饮界虽注意到了吃喝时的环境,但只注意到“饭店的装修、洋派、豪华、浮华,甚至庸俗”,还特别流行中菜西吃,“每道菜都换盘子,换碟子,叮叮当当,忙得不亦乐乎”,像煞看操作表演,浑不知只是“吃了不少盘子、碟子和杯子”,殊不知“名贵的菜不一定都是鲜美的,只是因其有名或价钱贵而已”。他更在《吃空气》一文道出:“全国各地大搞形式主义”,以致气派当道,但在吃这方面,其量纵使不少,不过“一会儿换只盘子,一会儿来只小盅,一会儿来只小汽锅,里面仅有两块鸡”,总“觉得这些菜是一锅煮出来的高级大锅菜”。于是他反问:究竟“你是想吃气氛呢,还是想吃盘子里的东西”?以上这些切中“食”弊的论调,而今听来,不啻暮鼓晨钟,足以振聋发聩,发人深省。
末了,他写出了吃的情境。早在清人周容的《芋老人传》中便对此已着墨一二,但能发扬光大,却非陆氏莫属。关于此一境界,依照他的心得,必须要吃出“诗意”,且在吃喝时,更要重视那无形的“境界”,也唯有如此,才能使食客们一食忘情,甚至终身难忘。
有回在某小镇的饭店里,他身处那“青山、碧水、白帆、闲情”的诗意中,品享一尾只放了点葱、姜、黄酒清蒸的大鳜鱼,就着两斤仿绍酒,足足消磨三个钟头。他始终对此记忆犹新。这种“自斟自饮自开怀”的快乐时光,当然永烙心底,留下美好回忆。有人执此一端,称他为承袭江南士风、懂得生活情趣的最后传人,应是名实相副,吻合实际情形。
自从《美食家》一书爆红后,欧洲饮食水平最高的法国、意大利两国的一些美食展、美食评鉴会,为了一睹这位中国“美食家”的风采,纷纷邀他前往,陆文夫亦因此而体会了一些异国的饮食文化。相对地,法国有许多闻名的餐馆,亦知道有他这号人物(注:《美食家》这本书,光在巴黎就销售了数十万册)。有一次,他受邀到巴黎某名餐馆用餐。老板态度傲慢,席间拉开嗓门,讲解自编食谱。讲到得意之处,大谈一己经验,说吃过中国菜,觉得太过油腻,并不怎么好吃。陆本不爱在此场合发表意见,听到老板攻击中国菜,忍不住一口气讲了半个小时,博得个满堂彩。
陆文夫先问老板是在哪里吃的中国菜,老板回说是在法国。陆接着表示:在法国吃中国菜,“是走了样,变了味道的”。他更告诉法国的朋友们,中国菜的食材广,菜式齐全,一般的馆子供应上百个菜,只是小事一桩,就连街头巷尾的小馆,也能烧几十个菜色,有的还有几道拿手菜。在座的法国人大为惊诧,因为“法国大菜无非那么几道,一餐上几十个品种是不可能的”。这乃陆文夫在国外的得意事之一。还有件事,代表着他有先见之明。
原来法国有次邀他出席法国美食节,他带了几包萝卜干前往,此举在代表团内引为笑谈。结果到法国饕餮了三天,笑他的团友都喊“吃勿消”,反而到他的房里来讨些萝卜干吃。此物乃“通气、消食、解油腻之法宝”,备一份上路,保证无往不利。
此外,眼尖的读者会发现,《美食家》书中的主人公朱自冶,他在开讲时,其开宗明义,便是讲如何放盐,因为“盐把百味吊出之后,它本身就隐而不见,从来也没有人在咸淡适中的菜里吃出盐味,除非你是把盐多放了,这时候只有一种味:咸。完了,什么刀功、选料、火候,一切都是白费”!而且“这放盐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要因人、因时而变。一桌酒席摆开,开头的几只菜要偏咸,淡了就要失败。为啥?因为人们刚刚开始吃,嘴巴淡,体内需要盐。以后的一只只菜上来,就要逐步地淡下去,如果这桌酒席有四十个菜的话,那最后的一只汤,简直就不能放盐,大家一喝,照样喊鲜”。若非老于此道,所说出来的话,岂能如此精辟?
而在现实生活中,陆氏对宴席最后的那道汤菜极为重视。有一次,他在苏州“得月楼”宴请名作家冯骥才,“点的菜样样精美,尤其是最后一道汤,清中有鲜。清则爽口,以解餐中之油腥;鲜则缠舌,以存餐后之余味”。其实那道汤菜,就是苏州家常菜中的“雪里红烧鳜鱼汤”,再加一点冬笋片和火腿片。陆只要在苏州的饭店做东或作陪,一定指名点此,凡吃过的中外宾客,无不赞美叫好。毕竟,它“虽然不像鲈鱼莼菜那么名贵,却也颇有田园和民间的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