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大刀(外五篇)
作者: 张大春吴大刀
唐代宗时藩镇世袭:时在安史之乱平定之后,代宗封安、史降将为节度使,仍驻守原地,遂启藩镇割据之端。时以李宝臣为成德节度使,治于恒州(今河北正定);以李怀仙为卢龙节度使,治幽州(今北京西南);以田承嗣为魏博节度使,治所在魏州(今河北大名东北),号称“河北三镇”。代宗末年,田承嗣死,由其侄田悦继任魏博节度使,乃开藩镇世袭之恶例。从此,割据一方的节度使擅甲兵、专刑赏,父死子袭,官爵自封,户籍不报中央,赋税不入朝廷,俨然是国中之国。在藩镇和边外吐蕃之间,出了这么一个故事:
卢龙节度使李怀仙治幽州时,与地方耆老交际,迷上了星学五术,日夜推算穷通夭寿之理。累积了越多的观察和分析,就算得越发精准,有百不爽一之称,老百姓背地里不叫他节度使,都叫李仙,他也不以为忤,甚至还沾沾自喜、津津乐道。
李怀仙有一个老生女,名唤芝娘,美且慧。李怀仙为芝娘推了不知多少次命,结果都是“当封夫人”。既然当封夫人,自然得嫁一个公侯,是以寻常人家来请婚的,李怀仙都不理会。
当其时,恰有那么一个叫吴杏言的浮浪子,原本出身世家,后来沦落了,虽说还有些家产,可他是个爱俚戏、好热闹的,有时同戏子们溷迹打闹,有时随着一些走江湖、弄手艺的匠人,扎扎纸人纸马,糊糊糨灯糨莲,随着卖艺的伎者说唱,几手花拳绣腿也很有模样。这儇巧无行的小子早就打听得李怀仙要将女儿嫁一个富贵无匹之婿,自思:我这份家业也败得差不多了,除非能娶得一个夫人,后半生能有什么依靠?既然娶妻为夫人,我不就稳坐王侯了么?
于是吴杏言将最后的一点儿家产全数当尽,一掷数百金,找了早些时指引李怀仙走上李仙之路的一个耆老,向他买了一张可以豪富大贵、位冠群公的命帖,书之于红笺之上。待得某日节度使出巡,竟然故意冲撞卤簿。李怀仙登时喝斥随行虞候将犯驾之人押到面前来,厉声怒骂了一通。
未料吴杏言早有准备,叩着头、噙着泪,说:“小人因贫困不能自,行将瘐死,于是找了个日者,为小人占卜一番。未料这日者却说小人之命,贵不可言。小人自念一寒至此,何由发迹?所以一而再、再而三,俯观手中所得命纸,欲从字里行间,窥出天人消息。无奈眼俗,怎么也看不出。就这么沉吟犹豫之间,不虞节钺倏忽而临,致误冒犯尊驾,真是罪该万死!”
李怀仙从帘儿缝之中看他面貌端正挺秀,听他言语清隽有节,推测出身,绝非一般黎庶之辈,心下对他已经有了好感;加之说什么命纸上有“贵不可言”之格,心头怒火径自消了,反倒一捋胸前长髯,道:“你那命纸,呈上来我看看。”不看则已,一看之下,节度使把一整张轿帘子掀开来:“你是哪一家的少年?”
吴杏言这就不怕事了,恭恭谨谨将家族门第报过一遍。李怀仙二话不说,扭头同那虞候道:“让他上后车,带回府去!”回府之后,自然是熏沐更衣重相见,少不得看见个英姿飒爽的标致人儿,细细一盘问,乃是由于家贫缘故,至今尚未议亲。这让李怀仙更高兴了,立刻亲手卜过了日子,片刻之间,就把个花不溜丢的大闺女许给了吴杏言。
流氓措大摇身一变,居然坐享荣华。这使李怀仙父女以下的属官衙僚、常随短幕,几乎人人侧目,无不既妒且恨。当着面不敢做声,背地里你一言、我一语,只说吴杏言好吃懒做,气焰熏腾就够了。李怀仙自己也时刻纳闷:千挑万选而得之的乘龙快婿,除了能玩儿几手戏台上的刀枪耍子,竟似别无一技之长—长此以往,是决计不可能开府袭爵、称公封侯的。
正在这个时节,吐蕃大举入寇,边事告警,朝廷里一时忧悄无策,赶紧通知各路节度使,看看是不是能举荐优秀的将才,迈越川西,直入藏中,以雪当年薛仁贵在大非川溃师之恨。这种诏告,原本就是空话,各路节度使手下若有将才,岂能不拥之以自重?若无将才,又能派得出什么样的勤王之师?
然而李怀仙别有谋划。他立马上了一本,加意推荐自己的女婿吴杏言,奏疏上说:“吴生固世家子,素习韬略,上马杀贼虏,下马书露布,文武两洽,捷才天授,可胜将帅之任。”这一本奏上去之后,没等复诏下来,李怀仙便将女婿招到面前,温语告之:“我把你举荐给朝廷了;如今你不只是我的女婿,还是为天子披坚执锐的先锋了!”
吴杏言当下便明白李怀仙是要借吐蕃之刀,除去他这个不称头的女婿。他表面上假作义形于色的模样,连声多谢岳父提携汲引,回到宅中便愁眉苦脸地同妻子诀别。李怀仙这女儿一听也明白了,非但不忧不惧,反而笑着递给他一封信,人却径自走出房去。吴杏言拆信一看,是这么写的:
父帅昔在史藩,曾预吐蕃使者交际事,此辈好伺人,预谋手段,郎君善用此术,虚者实之、实者虚之,则可以反客为主矣。男儿志在四方,死生有命,此行焉知非福?郎君勉图之,不立功归,毋相见也。
这封信像是交代了锦囊密计,也像是破釜沉舟的诀别书。吴杏言既然已经是过河卒子,别无退路,只能鼓勇向前。过了川西,马不停蹄来到石堡城(今青海西宁市西南),安营扎寨之后,原本应该放士卒休息,吴杏言却忽然传唤各军人马,齐集帐前旷野听训。
这一传令,诸军震动,试想:如果有重大军情商议,召诸将聚议密商即可;如果是操演锻炼,则大军远来疲惫,又何必急于一时?而且石堡城是四战之地,汉蕃杂处数百年,就在大庭广众之下,要宣讲什么样的武训军机,难道不怕泄漏吗?
不料,届时吴杏言全副戎装,策马高呼:“诸军将官士卒听令—尔曹千里间关,奔赴边塞,勠力王事,同心灭虏,诚乃千古难遇之机;唯吴某少不更事,何德何能,竟尔作之将、作之帅?不过,吴某自幼颇好驰马试剑,敢献薄技于此,以博君一笑,乃可以鼓勇杀敌也!”
说完一招手,千军万马肃立无声,但见八个健儿抬着一柄大刀,摇摇晃晃、趔趔趄趄地走了过来。这刀,柄长一丈六,有碗口粗细,而刃长五尺,刀面宽过人面,锋开双芽四边,大锋弯似云,小锋尖似月,赫赫然少说也有千钧之重的一柄精钢好刀。这刀,压得八个健儿龇牙咧嘴,可是吴杏言一把握在手上,却仿佛顿时没了斤两。但见他,好英雄,只手轮转若丰隆;洒天花,兴龙雨,过山长蛇出栅虎,左荡右决神威健,上扬下抑风云变。如此一柄大刀,使唤得轻若挥扇、易似折枝,舞毕下马,他连口大气儿也不喘,依旧声如洪钟,站在将坛上风采昂扬地呼喝道:“儿郎们!杀敌否?”
底下的将士们蓦然一阵暴喝,大伙儿都疯魔起来—得一麾帅如此,底下还需要什么士卒呢?打过仗的都知道:一旦披挂上阵,先锋官果尔有这种神力的十分之一,接阵之时,就直似砍瓜切菜的一般,人人跟随前进,一日可以竟数百里收边复土之功。
“主公神威盖世,真天人也!”众人齐声呐喊。
当晚,这柄大刀又让那八个健儿抬出营门口,哄传着元帅真是“卢龙李仙”的女婿,正在帐中占看时日,准备一举直捣吐蕃老巢,彻底歼灭之。这刀,便立在营门之外,元帅要听这风吹刀头刀尾的声响,以决出兵时辰、方位。
早在吴杏言演武之际,埋伏在石堡城中的吐蕃探子已经看见了,当时怵目惊心;到晚见大刀列于辕门,有私下前去抚触的,无不惊诧万端,伸出口的舌头几乎缩不回嘴里去—因为那刀果不其然真如远处观望所测,竟有千钧,常人欲动摇一分,也犹如蚍蜉撼树。
谍报传回,吐蕃举朝震惊失色。碰上这样一个先遣大将,便有神力如此,不自量力而强与交绥,是徒自取死而已。于是,吐蕃王立刻派遣了使者,星夜来到石堡城,要求与总戎一见,不过就是两句话:约束好谈,仗可否不打?
条件当下议定:吐蕃还是依照开元时代旧议,上表谢罪,表中具载明晰:愿意岁岁朝贡,永誓不反。捷报传回了长安,皇帝当然是既欣悦、又震惊。论功行赏第一位还是李怀仙—因此而得以晋左仆射,封代国公。吴杏言则封岭南节度使,万户侯,夫人李芝娘封凉国夫人。
官诰加身的那天夜里,凉国夫人问丈夫:“你的刀,是怎么回事?”吴杏言笑笑,说:“一把抬不动的,还在石堡城辕门外杵着呢— 一把舞得动的,当天就在房里烧了。人称吴大刀,实无大刀也。”
那是一柄他亲手用纸糊的大刀。
扶 乩
这算是我顺便表达一下个人对“公投”这个议题的看法的一组故事。
扶鸾请仙以问吉凶祸福,是借由仙妖鬼神之沙盘留言,以决某事前途。其一般作为,必须有三个人。一个是主持请驾、迎迓、问讯乃至文字说解工作的道师,另两个就是双手扶着十字木架的道童。这俩道童得同时感应手里水平放置的木架的抖动,顺势推移,木架下方延伸出来的一根垂直方向的尖头木棍也就跟着游走,棍尖着沙,移动时留下痕迹,道师则站在一旁读出旁人看不懂的内容,以为求问者解惑焉。又名“扶乩”或“扶箕”。
一般说来:扶鸾故事多与求取功名的愿望有关。从最基层的文墨考试,到国家抡才举贤的殿试,都传出与鸾仙有关的故事。
某县某年童子试,小童生们群集书院一角,扶鸾请仙,问今年的考题。不料乩一动,居然这么说:“今日上仙皆赴元帝会,不暇降坛,命我土地权摄,诸生何问?”童生们连忙道:“明日岁考,敢问试官出什么题?”这代理的土地公还真体贴,即道:“题目在我堂内,尔等自往寻之!”于是众人一齐举香,恭送仙驾,再捻香至土地祠,跪拜已毕,遍览一周,既没看见纸、也没看见字。再回书院扶鸾,乩已经不会动了。众童生大骂土地官卑职小、代值不能用权。孰知到了第二天题纸发下来,上书“土地”两个大字。
有人不信扶鸾这一套的,跟要说的这位狂生一样。狂生某日上朋友家去了,进门儿一见夥颐人多,原来是家中有人笃信仙道,开了坛,不知要请哪位神明下凡,正热闹着呢。由于来看热闹的,多半宁可信其有,是以人人面色凝重,以诚敬端严相戒,一个个儿如临大敌的一般。
狂生却不信,看人聚起来惶恐,更要显示自己非凡,登时亢声说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敢以妖言惑众,我这就报官来拿去!”作主人的既不愿得罪朋友,更不愿得罪仙家,忙拉袖子道:“别作声!这是位真仙—你若是不信,可以作些文字,弥封之后再来请教仙家;仙家定能直言其秘。这种活儿,岂是吾辈假冒造作得出来的?”狂生道:“如果能验试验试,自然最好—你们请的这是位什么仙哪?”朋友低声附耳道:“是麻姑。”
狂生闻听是麻姑,更眉飞色舞起来,当下捉起书桌上的缄封纸笔,自往间壁一密室中写了字,封折妥当之后出来,往坛上一扔,道:“请判!”两边儿扶住木架子的俩道童初亦无动无觉,这狂生大呼一声:“技穷了吧?”话音还没落定,木架猛地大动起来,俩道童简直扶乩不住,似只能微微接触、勉可追随,一片飞沙之下,但听得道士读起了乩文:“调寄《耍孩儿》—其词曰:‘立似沙弥合掌,坐如莲瓣微开。无知小子休弄乖,是你出身所在。’”这狂生闻言之下,面色如土,急急忙忙揖了一揖,扭身夺门而出。众人开了弥封,才发现那狂生使坏,写了个“屄”字。
还有一年正逢大比,有父子二人,恰巧都是生员,准备应考却没有几分把握,父子俩于是一起去请鸾仙、问得失。鸾仙道士不惮词费,却指点了一个曲曲折折的答案:“速往南行,路遇疯僧,问之不已,可决前程。”
父子俩赶紧出门,认准了正南方,拔足狂奔而去。做儿子的年轻力壮脚程快,果然抢着追上个衣衫褴褛的和尚。问他话,也不答;挡他路,也不争。就是脸上一阵儿青、一阵儿红、一阵儿白,看模样的确是个疯僧。老父还在二三里开外,做儿子的可等不及了,索性牵住疯僧的袖子,苦缠不休,执意要问今科功名如何,究竟是老子能中,还是小子能中,还是父子俱中?那僧不堪其扰,终于迸出一句:“日你娘个中啦!”骂完甩袖子便走,这一科秋闱,那老子果然依言登榜,成了举人。儿子才悟出疯僧相骂之语究竟是什么意思。
还有一回,也是群国子监里的学生,群集鸾坛、求问功名。鸾书忽然动起来,写的是:“赵酒鬼到。”众人你望我、我望你,没有人知道赵酒鬼是谁,遂齐声喝骂起来:“我等请的是吕仙,野鬼何敢干预?看我等立请天仙以剑斩汝矣!”这一呼喝,鸾不再动弹,看似将那捣乱的野鬼吓跑了。
过了好半天,好容易鸾才又动了,片刻之后,隐约现出字迹,写的是:“洞宾道人过此,诸生竟是来问功名者乎?”监生们一看,一句话多么洞明?简直把每个人的心思都看透了,于是都肃容整衣、再三叩拜起来。众口虽不能一声,离离落落也听得出来:人人果真都是在问自己考场上的前程。鸾书于是写道:“多研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