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曹雪芹来评虞博士,他会怎么说
作者: 陈文新这篇文章的核心,是从曹雪芹的视角或者宝玉的视角看吴敬梓笔下的虞博士。
虞博士和宝玉不在同一年龄层次上,宝玉才十几岁,而虞博士早已进入婚姻生活和仕宦生涯。但这两人有一个显著的共同点,都不在乎功名富贵。
宝玉与两个人的关系格外疏远,长辈中是他父亲贾政,姐妹中是他未来的妻子宝钗。贾政总是告诫宝玉,得好好读书。贾政这样做,当然是有理由的。人生包括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成年之前,所要做的是为成年后干一番事业而接受必要的教育;第二阶段是成年之后,把所受的教育转换为社会生活所需要的能力,建功立业。贾政是个有责任感的父亲,他对于宝玉的管教之所以那么严格,是因为不这样宝玉就不能成为家族的顶梁柱。宝钗“教育”宝玉,动机和贾政是一样的:身为男人,总是要干一番事业的,否则就不必来这个世界走一趟。宝玉对宝钗不像对黛玉那么亲近,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宝钗有意无意地行使了教育者的职能,而黛玉从不说这样的“混账话”。宝玉把追求功名富贵的人称为“禄蠹”。他是一辈子不做“禄蠹”的,他对功名富贵,采取了拒斥的态度。
虞博士也不在乎功名富贵。《儒林外史》第一回,“借名流敷陈大义”,说“ 这个法定的不好”,意思是在科举取士的制度下,读书人看重的是功名富贵而不是人品。根据这个“大义”,《儒林外史》把读书人分成了四个类型:有心艳功名富贵而媚人下人者,有倚仗功名富贵而骄人傲人者,有假托无意功名富贵自以为高被人看破耻笑者,最终以辞却功名富贵品第最上一层为中流砥柱。所谓辞却功名富贵的人,包括了虞博士、庄绍光、杜少卿和后来的四大市井奇人,他们是《儒林外史》所树立的读书人的榜样。这些人生榜样中,虞博士是最为出色的,被比为陶渊明一流的人物,充分体现了原始儒家不为功名富贵所左右的人格风范。
上面说的是虞博士和贾宝玉的同,而他们的不同更值得关注。
虞博士看重家庭责任,总是把养家活口作为人生要务,在人生每一阶段都尽力打理到位。他的故乡常熟,是人文荟萃之地。当时有位云晴川先生,古文诗词天下第一,虞博士到了十七八岁,就随他学诗文。吟诗作文自然是高雅的,但邻居祁太公却从自己的生活经验出发,知道养家活口乃是一切高雅的前提,劝他说:“虞相公,你是个寒士,单学这些诗文无益。我少年时也知道地理(看风水),也知道算命,也知道选择(挑选吉日),我而今都教了你,留着以为救急之用。”虞博士接受了他的教诲。后来,虞博士又听从祁太公的建议,读了几本考卷,出去应考,成了秀才。做秀才的收益,用祁太公的话说,是“进个学,馆也好坐些”。果然,进学的第二年,二十里外杨家村一个姓杨的就包了虞博士去教书,每年三十两银子,这笔收入足以赡养全家数口。后来他又考了举人、进士。在国子监博士任上,虞博士尽责于公务之外,对夫妻养老和孩子的未来也有周到安排。他对杜少卿说,这几年已经攒了一笔钱,买了几十亩地,再做几年官,再买几十亩地,养老是不愁的;至于儿子,现在教他读书,同时也教他学医,就算以后考不上举人、进士,也可以靠行医养家糊口。虞博士这样一种处理生活的方式,是靠谱的,足以作为读者的表率。
而宝玉很少为荣国府的衣食住行操心,也没有这方面的能力。他倒也读书,但当真下了功夫的不是四书五经,而是《楚辞》《文选》;倒也跟人打交道,但乐意交往的不是贾雨村这样有事业心的人,而是大观园中的女孩们以及和女孩们气质相近的秦钟、蒋玉菡等人。大观园的营建、维护使得荣国府的经济状况急遽恶化,第四十三回,贾蓉就说:“这二年,那一年不赔出几千两银子来?头一年,省亲连盖园子,你算算那一注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二年,再省一回亲,只怕就精穷了。”而宝玉却从未介意这一事实,甚至对探春理家的补救措施有所不满。他对黛玉说,就算以后收入少了,难道还少了我们几个人的?他说的“我们几个人”,包括贾母、贾政、王夫人、宝玉和黛玉。说这样的话,可见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责任。他出身于一个贵族家庭,荣国府上上下下,人口达数百之多。《儒林外史》中的家庭,一般都是五六口人,虞博士、庄绍光、杜少卿都是如此。所以,像虞博士,只要有机会做国子监博士这样的闲职,就可以给一家人提供充裕的生活费用。而同样的收入是没法维系荣国府的运转的。这种压力,宝玉却置之度外。反过来看,贾政对他的严加管教,宝钗、湘云对他的劝说,则是提醒他,责任就在那里,不要视而不见。
成年后,宝玉意识到了生活的压力,却用出家的方式来摆脱,当然是不妥当的。他的母亲指望他来养老,他的妻子指望他来养家,他的姐妹们指望他来照应,一句话,他的家族指望他撑开一把巨大的雨伞,好遮风避雨,而这一切都因为他的出家成了泡影。在王夫人、宝钗、探春等人眼里,还有比宝玉更不靠谱的人吗?
吴敬梓和曹雪芹都是在经历了人生挫败之后来写小说的,但写作动机明显不同。吴敬梓出生在一个科举世家,而他不仅没有考上举人,还把家产也败光了,落到了极为穷困的境地。此时此刻回首人生,他致力于把中年经验告诉读者,实话实说,有志于为读者提供人生指南。写《红楼梦》时的曹雪芹,也处于人生的低谷,自愧一事无成,有负家族和祖宗的教养之恩。但更重要的是,他还说了另外一句话: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而埋没了家里的几个姐姐妹妹,闺阁当中,本自历历有人。曹雪芹是把少年时代的审美感受如实地写进了小说,他没有用中年经验来改变当初的感受,反而是以所目睹的美的短暂易逝来加强了这种感受。不是为了教育读者,而是为了写出美的消逝、青春的消逝和难以忘怀。
对吴敬梓这样一个责任感极强的小说家,曹雪芹如果有机会跟他交流,也许会说:作为人生榜样,生活中的“虞博士”是令人敬重的;但作为小说人物,虞博士不一定受到读者的亲近。小说不是用来解决社会问题的,不要把小说当作社会生活指南来写。小说承担不了这个功能,也不应承担这个功能。在生活中我们必须靠谱,不靠谱则是艺术的专利。艺术如果不能摆脱地球引力,就没有尽到自己的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