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与张九龄

作者: 彭玉平

说到盛唐的大诗人,李白和杜甫名声最著,然后才是王维、孟浩然等。而在王维与孟浩然之间,好像孟浩然的名声还要稍微次一点。这大概是我们现在文学史或一般读者心目中盛唐诗人的排序。

但其实在盛唐的时候,李白与杜甫对孟浩然的诗歌可是相当崇拜。杜甫怎么评价孟浩然?杜甫说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解闷十二首》其六),说孟浩然的诗歌每一首都写得好,每一句都会流传千古,这不是一般的崇拜。

如果说杜甫的话还只是针对孟浩然的诗歌而言,李白对孟浩然这个人简直就是彻底膜拜了。他有一首诗歌叫《赠孟浩然》,其中有两句“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有个来自《诗经》的成语叫“高山仰止”,我在这里就不说他的本义了,现在我们理解的“高山仰止”就是说某人的道德才学就像一座高山一样,要抬头仰视才能看到山顶,后来也就表示要追随学习的意思了。李白对孟浩然说:“你高尚的品格和出众的才华,我抬头也看不到你的最高处,所以我想能够从您那里吸取一些才华品德,也恐怕是徒劳的。”

李白比孟浩然小12岁,杜甫比孟浩然小23岁。但大家不要误以为这是晚辈对前辈的廉价赞美之词,实际上在当时,他们心目中的孟浩然就有着好像泰山北斗一样的地位。

但这样一个在诗歌界享有盛名的人,其实在他生活的时代,并不真是一个被荣誉和地位包围的人,反而是非常失意非常寂寞的一个人。一个诗人的荣誉和光芒,往往只是后人想象的结果。更常见的情形是,诗人的苦难促成了诗歌的成就。

大概是唐玄宗开元二十一年(733),孟浩然在江浙、两湖等地漫游,这一年的八月他来到了洞庭湖,看着洞庭湖浩渺的湖水以及周边壮观的气象,想起自己已经45岁了。要说诗歌的名声,那确实是有了;但如果说仕途,那还几乎是一张白纸。他在洞庭湖边坐了很久,看了很久,也想了很久。他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在今年五月份刚刚升任了检校中书侍郎,在朝廷中应该是很有权力和能力的人,不如敞开心扉,把心事直接向这个人说一说,或许自己的人生能够有一个新的开始。

孟浩然这么想着,也就真的动笔写下了一首诗,我们来看这首诗: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空有羡鱼情。

(《望洞庭湖赠张丞相》)

这首诗歌的题目叫“望洞庭湖赠张丞相”,这个张丞相是谁?我稍后说,先看诗歌。

很明显,这首诗歌前四句写的是洞庭湖及其周边的景象,后四句写了自己在湖边的人生感受。我试着一层一层来讲述这首诗歌。

第一句写明时间,是八月份。我们知道洞庭湖的水位与其他内陆江湖一样,大致有枯水期和涨水期,而八月份的洞庭湖当然是水位很高的时候,所以孟浩然说八月份这洞庭湖的湖水暴涨,几乎漫过了堤岸。如果是一般的小湖,水位高一点,也不会有太大的感觉,但这是洞庭湖,是中国第二大淡水湖,号称八百里洞庭,这种湖水满满的景象当然就非常壮观了。这一句中的“平”字是关键,这是孟浩然这首诗歌抒情的起点。换句话来说,如果他不是八月份来,洞庭湖是枯水期,他这首诗歌就要完全重写了,因为景象不是这种景象了,情感也就要跟着调整了。是特定的景象才唤起了孟浩然特定的情感。

第二句说“涵虚混太清”,第一句说洞庭湖水位暴涨,湖面大了,映照的天空也就大了,所以第二句就从湖面写到远处和高处,高处当然就是天空了。“太清”这个词最早见于《庄子》,大哲学家庄子用这个词,当然可以生发出丰富的哲学含义,但孟浩然这里用的是最基本的意义,也就是“天空”,“混太空”,其实就是洞庭湖水映照着天空,那是真正的水天一色。“涵虚”,涵就是包涵、包容的意思,“虚”就是空。我们说天空虽然好像是一个实有的存在,但毕竟在水面与天空之间,是一个巨大的空间,这就是“虚”了。这句其实是说,洞庭湖广阔的湖面倒映着辽阔的天空,形成了整体上水天一色的壮观景象。

开头两句围绕着洞庭湖来写,真是气象壮阔,风云万千。

三、四两句虽然也与洞庭湖有关,但显然景象更加开阔。云梦泽是湖北、湖南交界处一些低洼地区的总称,包含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湖泊,洞庭湖只是这片低洼地区的一部分。低洼地区的众多湖泊因为水量暴涨而蒸腾出一片迷蒙的景象,汹涌的波涛好像使眼前的岳阳城也被拍打得左右摇晃,“波撼岳阳城”,这个“撼”字真是用得好,很有力量,而且是那种非常沉稳的力量。

前四句虽然都是写景,但第一、二句主要写静态的洞庭湖,第三、四句则写出气势磅礴、很有动态的大背景。

孟浩然为什么要写这么壮观、这么有气势的景象呢?这个问题估计大家要问的,其实以前我刚接触这首诗时,也有这样的疑问。这与我们熟悉的那个写淡淡山水、淡淡情义的孟浩然的风格有点不太一致。看来一旦把一个诗人的风格定位得过于固定,也会带来另外的问题。

不用说,这时的孟浩然一定与往常不同,一定是突然有了一些新的想法,所以才用这么强大的笔力来写景。我直觉这个景象应该有象征意味。象征什么呢?我等会儿说。

接着我们看后四句。如果说前四句体现的是孟浩然的浩然之气,到了后四句,好像是另外一个苦闷、惆怅的孟浩然来到了面前。

面对这么浩渺的洞庭湖,做个岸边的观望者,总觉得不过瘾。孟浩然当然也想在这波涛汹涌的洞庭湖中闯荡一番,但我想横渡洞庭湖,却四处找不到可用的船只,“舟楫”就是船的意思,“楫”本意是船桨。大家应该能听懂孟浩然的言外之意了,我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我是一个没有舞台、无人提携也不为人知的英雄。我不愿意就这么闲居乡下,在这么一个圣明的时代,如果不能有所作为,那是一个英雄的耻辱。

“坐观垂钓者,空有羡鱼情”,看着那些悠然自得的垂钓者,我也只有羡慕的份了。这里用了《淮南子·说林训》“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的典故,意思说,与其在岸边看着游来游去的鱼儿羡慕不已,还不如回去编织一张网来,那就想网鱼就网鱼了。孟浩然在这里用的“垂钓者”其实就是那些执政者,具体来说,应该包括题目中的“张丞相”。我只能白白地看着那些人如愿地干着自己想干的事情,我却只能在一边暗暗地羡慕,达不到他们那样优游自如的人生境界。

读到这里,我们是不是有点恍然明白:这其实就是一首干谒诗。也就是用诗歌来表达自己的才华和情怀,呈献给达官贵人,希望对方能够赏识、推荐和提拔自己。这一类具有明显自荐意思的诗歌被称为干谒诗。现在我们是不是同样明白,前四句写那么壮阔的景象,其实就是象征开元盛世的蓬勃兴旺气象,而“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二句的意思也就豁然开朗了,其实是说我想在这个壮阔的时代好好干一番事业,但没有人引荐我,给我提供舞台。在这么一个欣欣向荣的时代,像个隐士一样,不能对这个国家有所作为,我心里是深感耻辱的。各位有没有觉得孟浩然毕竟是孟浩然,即便是这样一首表达对功名渴望的诗歌,也写得委婉含蓄、不卑不亢,既表达了愿望,又有分寸感,不失一个名诗人的身份。有水平的人即便是求人办事,也不会无条件地降低自己的人格。

干谒诗是写给有权力的人,如果对方没有权力,没有话语权,再赏识你,也无法真正拉你一把。现在我要告诉大家,题目中的张丞相就是张九龄。在孟浩然写这首诗歌的前三个月,张九龄得到了提拔,担任检校中书侍郎,中书侍郎相当于副中书令,检校相当于代理的意思,这当然是一个位高权重的职位。如果能得到像张九龄这样的重要人物的推荐,那孟浩然以后就是阳光明媚的日子了。孟浩然盯着这样的人物,应该说也是有眼光的。

张九龄是开元名相,在孟浩然写了这首干谒诗后不到四个月,张九龄又官升一级,授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也就是宰相了。看来他找张九龄推荐,从职务地位上来说,还真是找对了。大家可能有疑问了,孟浩然此前与张九龄熟悉吗?如果不熟悉,写这样的干谒诗会不会有点冒昧?如果熟悉,他们是怎么熟悉起来的呢?

我先把答案写在这里:孟浩然大概在开元十五年(727)或者十六年(728)就与张九龄认识了。开元十五年(727年),孟浩然第一次赶赴长安参加科举考试,这一年他已经39岁了。此前大概是不想参加科考,虽然也在长江中下游流域拜访干谒了不少官员,但一直没有效果,看来只有硬着头皮参加科举考试了。但科举考试也是一种专门的学问,你需要对它的考试范围、类型、文体和基本思路有全面的了解和长期的钻研,才有可能在千军万马的考生中获得胜利。孟浩然显然没有下过这样的功夫,所以结果可想而知,他落榜了。

别人落榜了,可能静下心来找个地方认真复习,来年再考。孟浩然呢,第一他可能没有这样的心情,坐下来找一本考试攻略认真复习,如果真有一个寒窗苦读的孟浩然,那可能就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孟浩然了;第二,他来长安的时候,已经是全国闻名的大诗人了,所以虽然落榜了,但要与他认识交往的人肯定很多,虽然他是个进士考试的落榜者,但他却是当代诗坛的一尊偶像。唐代人的追星与现在相比,一点也不逊色的。

而年龄比他小一轮的王维就是他的粉丝之一。孟浩然当然也能看出王维过人的天赋,两人可以说是一见倾心。两个大诗人在一起当然要做点诗人的事情了。有次在秘书省雅集,孟浩然应邀而至,在座的就有王维和张九龄等诗人,当时张九龄也在秘书省任职。这一次他们不是一个人写一首诗,而是玩联句。联句当然也有好多形式,但最常规的形式,就是在座者一人两句,前后相连,合成一首诗。你别看一人只需要写两句,好像很简单,其实很难。你写的这两句要与前面写的意思连贯,连贯当中要有创新,还要给后面的人留下再联句的空间。很显然,看上去你两句我两句,很轻松很随意,其实中间肯定有一种暗暗的竞争在里面。

关于这次联句,前面、后面的联句我就不去说了。轮到孟浩然出句的时候,他随口就吟诵出“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二句,大家都是懂诗的人,第一个起来拍手称好的就是王维,而接着说话的就是张九龄了。这张九龄虽然比孟浩然大了11岁,但论诗才也只能甘拜下风。张九龄连声说:“好句好句。”

王维打趣说:“你光说好句好句,你能不能说说这两句究竟好在哪里?”

张九龄笑着说:“诗歌的好与不好主要是一种感觉,我就是感觉这两句非常精妙,要我具体说,还真有点犯难。我就是觉得他把秋夜中的微云、银河、细雨和梧桐写成了一个整体,景象有点冷清。”

张九龄这么一说,倒让孟浩然不好意思了,赶紧说:“哪里哪里,景象有点冷清,其实是我心里冷清。”

张九龄当然听出了孟浩然对落第的不满。

这应该是孟浩然与张九龄的第一次见面,很显然,孟浩然看出了张九龄对自己的赏识。用诗歌走进对方心里,我认为是诗人与诗人交往的最好方式。

其实当时在孟浩然身边的诗人,都想帮帮这位“老”诗人,快40岁了,功名还是一张白纸,确实可惜。尤其是知道孟浩然那么想在仕途上有一番作为的时候,大家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

相比张九龄,王维与孟浩然的接触要更多一点,希望能帮助孟浩然的心情也更迫切一些。

有一次,王维请孟浩然到内府里来聊天,这内府当然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王维也没考虑那么多,就是想多点时间与孟浩然在一起。但没想到的是,这一天唐玄宗居然不期而至,孟浩然虽然也想见见这个唐玄宗,但没想到居然是这种方式,他觉得这样冒昧肯定不好,不如先躲起来,以后再找机会,说着就躲了起来。唐玄宗进来了,王维想想也不能隐瞒君王,再说这个场合让孟浩然与唐玄宗见见,也许能有意外的收获呢!所以就老老实实对唐玄宗说:“我有一个朋友叫孟浩然,今天正好来这里,但他听说您要来时,居然惊慌得躲了起来。”

唐玄宗一听是孟浩然,虽感意外,但也有几分惊喜,说:“哦,孟浩然,这个名字我听过,就是五言诗被公认为当今第一的那个大诗人?”

王维说:“正是正是。”

唐玄宗说:“那请他出来,我也想见见他呢!”

唐玄宗与王维的对话,孟浩然当然都听到了。这时候只能狼狈地从床下钻出来,赶紧拜见皇上。

皇帝哪里见过这样的出场方式,但也只是善意地笑了笑。他对孟浩然说:“你带你的诗集来了吗?”

孟浩然回答说:“来得匆忙,没有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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