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比伤春意未多

作者: 王军

李商隐经历的最早政治事件是“甘露之变”。那天晚上,他恰因进京赶考借宿令狐楚家。当时令狐楚被留宿朝中,处理机务,凌晨才回家中,李商隐得以知晓整个事件的过程。

“甘露之变”的刀光剑影,在李商隐眼底凝作两汪未落的春潭:一潭倒映着支离的宫阙,残阳如血染红太液池水;一潭沉睡着自己未酬的壮志,恰似蜘蛛在九品青袍上结网。晚唐的暮色里,李商隐的笔尖始终悬着一滴未落的春寒。他的“伤春”是裂帛之声,既撕开王朝残照下的夕阳西下,又剖白寒士青袍下的嶙峋瘦骨。那些飘摇在诗句间的落花,终成时代与个人的双重谶语。

让我们回到“甘露之变”的前夜。原来,文宗因为中风,一个多月不能说话。宦官王守澄推荐郑注用药,文宗病情稍好。得到文宗的信任后,郑注又向文宗引荐了李训。郑注早年以行医为业,善于揣摩他人心思。李训言辞机智,善解人意。这两位得到文宗信任后,建议文宗先去除宦官,其次收复河湟之地,然后整顿河北。文宗深以为然,准备重用他们。但是,宰相李德裕非常看不惯李训和郑注。

任命通过后,郑注便和王守澄、李训一同商议对付李德裕。他们利用李宗闵和李德裕的旧怨,以李宗闵为宰相,排挤李德裕出为山南西道节度使(驻陕西汉中)。不久,李训、郑注又开始清除李宗闵党。

李训既掌大权,立即策划诛杀宦官。当初文宗被拥立为皇帝时,右领军将军宦官仇士良曾经发挥,很大作用,但他受到宦官王守澄的压制,二人产生了矛盾。文宗接受李训、郑注的建议,提拔仇士良,并赐王守澄毒酒将他杀死。

不久,郑注授检校尚书左仆射、凤翔尹、凤翔节度使(驻陕西宝鸡)。李训和郑注约定,郑注到凤翔后精选亲兵,利用安葬王守澄的机会,由文宗命令宦官参加葬礼,郑注率领亲兵趁机将宦官诛杀。但李训为了独占功劳,临时改变计划,密谋先除宦官,再逐郑注。

大和九年(835)十一月二十一日,文武百官正在早朝,左金吾卫大将军韩约上奏,称左金吾厅后石榴树夜降甘霖,是祥瑞之兆,请文宗亲临观赏。文宗派执掌神策军兵权的宦官仇士良前去观察。到了左金吾厅,秋风掀起廊庑帷幕,暴露出隐藏在幕后的士兵。仇士良等夺路而逃,劫持文宗退还宫中。事败后,李训、郑注和宰相王涯、贾餗、舒元舆等十多家全被灭族,当时朝臣多被诛杀,官署为之一空。这次事变,历史上称为“甘露之变”。

“甘露之变”后,令狐楚受命起草诏书,因同情王涯,得罪宦官,因此不得为相,还被贬为山南西道节度使。令狐楚将他的政治见解和学识耳濡目染地传递到李商隐身上。李商隐既痛恨李训的志大谋浅、贻误国事,又哀叹文宗的不能知人善任,也对令狐楚屈从宦官不满。

“甘露之变”后,李商隐去游曲江。这里本是一个天然池沼,有河水曲折流过,故称曲江。“安史之乱”后,曲江荒废。文宗曾发神策军1500余人疏浚曲江。而如今再也不见“甘露之变”前文宗乘坐用翠羽做装饰的车驾出游曲江的景象,更难想象当年玄宗开元盛世时的情形,只隐约听到子夜歌和贫苦百姓的痛苦呻吟。随着曲江水的流动,李商隐把目光投向玉殿中的文宗。

《晋书》记载,陆机出身名门,是三国名将陆逊之孙。陆机与其弟陆云文章冠绝一时,时称“二陆”。他“少有奇才,文章冠世”。家中富贵,在华亭(今上海松江)建有鹤园,养了许多仙鹤。西晋末年,皇室内部斗争激烈,陆机想跳出党派斗争的旋涡,始终没能如愿,后因宦官所谗受诛,未能摆脱身死族灭的悲剧命运。陆机临死前悲叹:“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

李商隐是当朝皇室远亲,深深忧虑王朝将倾、天下将乱。此时的李氏王朝,多么像覆灭前夕的司马氏西晋王朝。西晋书法家索靖,才艺绝人,有先识远量,预知天下将乱,忧虑西晋王室,曾指着洛阳宫门铜驼叹息说,今后只能在荆棘丛中见到你了。

从那时起,李商隐已经预感到这种类似的历史性悲剧将会重现,睹物生情作了《曲江》:

望断平时翠辇过,空闻子夜鬼悲歌。

金舆不返倾城色,玉殿犹分下苑波。

死忆华亭闻唳鹤,老忧王室泣铜驼。

天荒地变心虽折,若比伤春意未多。

这首诗用白话或可译为:

望穿秋水不见銮驾宫道经过,空自夜半聆听鬼哭狼嚎呜咽。没有美女一笑倾城再笑倾国,曲江水依旧从皇宫寂寂流过。陆机临终耳畔萦绕故乡鹤唳,索靖老迈泪眼望尽王室铜驼。纵使天地崩裂使人心摧魂折,比起国运将倾这算得了什么?

“甘露之变”后的曲江,荒草漫过宫阶,夜鬼的悲歌替代了昔日的笙箫。李商隐望断的何止帝王銮驾?分明是盛世最后的背影。“玉殿犹分下苑波”,曲江流水倒映着残破的宫阙,波光里浮沉着无数陆机、索靖般的士人魂魄——华亭鹤唳是才子赴死的挽歌,铜驼埋棘是老臣泣血的预言。诗人将惊心动魄的政变凝为“天荒地变”四字,却轻叹“若比伤春意未多”。原来刀光剑影的剧痛,竟不及春日细密的哀愁:那是对帝国命脉将枯的隐痛,如春蚕啮桑,无声蚀尽大唐最后的绿意。

文宗本来是想有一番成就的。他接替敬宗即位后,深知穆宗、敬宗两朝弊端,励精求治,去奢从俭。他一次就安排3000多名宫女出宫,又裁减了教坊、翰林、总监等1200多人。从前敬宗索取的组绣、雕镂等物,也都被废除了。敬宗每月上朝不过一两次。文宗恢复旧制,每逢单日必定上朝,与群臣研究讨论政事,每次很长时间才结束。如果赶上辍朝、放朝,就放在双日。这时,朝野上下欣然相庆,都以为天下太平可期。

当初李商隐正在玉阳山学道,就是因为听说这些,结束了学道生活,回到郑州,开始求仕。李商隐就是在文宗时期考中进士并走上仕途的。文宗在位14年,有雄心壮志,可惜错用李训、郑注,导致功败垂成。文宗在经历“甘露之变”后,一蹶不振。

开成五年(840)正月,文宗病重,密令宰相李钰、杨嗣复等人拥立太子成美监国。掌控禁军的仇士良火速废除太子,立文宗的弟弟李炎为皇太弟,暂时代理国政。文宗驾崩,时年33岁。

文宗力图挽回江河日下的颓势,却没有任何建树。两次图谋诛杀宦官,均告失败。小而言之在于未用得力辅臣,大而言之是王朝运势已去,无力回天。李商隐已隐约感到本朝运终数尽,即令勤俭图治,也无法解除危机。世上非无青海良马,因为运数已尽,所以不遇。

当年,太宗重用文臣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魏征、褚遂良,武将李勣、李靖、李宗道、薛万彻等人,出现了“贞观之治”。而玄宗先是用贤人,出现“开元盛世”;后来用佞人,出现了“安史之乱”。

李商隐认为贤人是国家兴盛的根本。如果知人善任、唯才是举,那么政治势必清明,国势必定强大。反之,如果亲小人、远贤明,那么政治势必腐败,国势必将衰废。

李商隐看得太清楚,不能不为大唐的日薄西山感叹。文宗生时,李商隐颇多批评;文宗死后,李商隐颇致哀悼惋惜之情,作了《咏史二首》(历览前贤):

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败由奢。

何须琥珀方为枕,岂得真珠始是车?

运去不逢青海马,力穷难拔蜀山蛇。

几人曾预南熏曲,终古苍梧哭翠华。

这首诗用白话或可译为:

纵观古往今来繁荣兴盛国家,成功源于勤俭衰败起于奢华。为什么非得要琥珀来做枕头,何必说镶嵌有珍珠才是好车?想要远行没有遇见千里之马,力单势孤难以拔动蜀山猛蛇。几人亲耳听过舜帝的南风歌,长久对着翠绿华盖哭泣嗟呀!

南薰曲,就是舜唱的《南风歌》,一唱而天下太平。现在再也没人听到舜的《南风歌》了。国家如此衰败,不复当年尧舜之风。李商隐登第时,受知之人俱星散了,还有几人曾经听过文宗所颁布的雅乐,参与过文宗赐题的考试,参加过文宗亲自组织的曲江宴会?

李商隐科举考试成功,参加曲江宴会,在秘书省雄心勃勃,本想大干一番。可惜好景不长,才任正九品上阶的校书郎没几天,他就被贬到弘农(今河南灵宝)担任县尉。

李商隐最初担任的校书郎是正九品上阶,处在朝廷中枢位置。县尉职位在县丞和主簿之下,负责管束发落犯人。唐朝县制分为七等,盩厔县隶属京兆府,李商隐曾担任的县尉为从八品下阶;而弘农县属中等县,李商隐担任的县尉为从九品下阶。并且这是由京职降为俗吏,由关内贬到关外。

上任伊始,李商隐清理陈年积案,发现有个死刑犯罪不至死,于是重新量刑,改判死囚不死。但是由于原告贿赂前任县尉,还找过当时的长官孙简。这个“活狱”事件触怒了孙简,李商隐被罢免。孙简是令狐家亲戚,这其中也许包含着对李商隐背叛的不满因素吧?

李商隐的骨气还是有的。在罢免令到来之前,他就学习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脱下九品官袍,准备离开弘农。辞职前,李商隐写了《任弘农尉献州刺史乞假还京》:

黄昏封印点刑徒,愧负荆山入座隅。

却羡卞和双刖足,一生无复没阶趋。

这首诗用白话或可译为:

下班例行封存官印清点囚徒,拘押无辜百姓感到愧对工资。羡慕卞和献玉不成砍去双足,再也不用阶前奔走迎合上司。

《史记》记载,黄帝采首山之铜,在荆山脚下铸鼎。卞和是春秋时楚国人,在荆山寻得一块玉璞,将它献给厉王。厉王听手下说这是一块石头,下令砍去卞和的左脚。厉王去世,武王即位。卞和又将玉璞献给武王。武王也认为卞和欺骗他,又命令砍去他的右脚。武王死后,文王即位。卞和抱着玉在荆山下痛哭。三天三夜,眼泪哭尽了,血流出来了。文王让玉匠刨去玉石外层的璞,果然得到一块稀世珍宝,于是命名为“和氏之璧”。这就是后来蔺相如完璧归赵的那块宝玉。

恰在此时,孙简离任,新任长官姚合接任。姚合是玄宗时期名相姚崇的后人,著名诗人。他在花名册上见到李商隐名字,惺惺相惜,立即传令复职。

但是弘农毕竟不是自己施展政治抱负的地方,李商隐决计弃官重新参加选拔考试,找更加适合自己的舞台。

会昌元年(841)九月四日,李商隐辞职离开弘农,回到昭国南园。他同王晏悦商议,不能老是寄人篱下,决定移家樊川,并把母亲也接来同住。

李商隐的母亲和羲叟此时正住在济源。李商隐回到济源,先去拜访刚担任河阳节度使的李执方。李执方此时管辖河阳、济源、王屋等县以及怀州。这次移家得到了李执方的鼎力相助,途经野外驻军哨所馆舍,都由李执方事先精心安排。

李商隐全家顺利抵达长安,住在樊川。樊川在万年县南三十五里,位于京城的南面,景色优美,土壤丰腴,菜圃稻畦,田庐鸡犬,恍如江南水村图画。许多官员在这一带购置别墅,韩瞻的老家也在这里。李商隐原来在济源附近玉阳山学道时自号玉溪生,现在则自称樊南生。李商隐和王晏悦总算在长安有了自己的家。

会昌二年(842),李商隐31岁。春天,他再次参加吏部考试,通过后被任命为秘书省正字。正字是正九品下阶,比他初任的校书郎低一个级别,不过总算又回到朝廷中枢。

好景不长。这年年底,母亲去世,李商隐异常悲痛,当即扶送母亲灵柩返回荥阳安葬,并按照礼制离职守丧三年。

会昌四年(844),李商隐33岁,再次举家搬迁,从樊南搬到了永乐县(今山西芮城)。这里距离长安和洛阳均有数百里路程。

会昌五年(845),李商隐34岁。正月十五,他听说京城彩灯齐放,惆怅满怀。暮春,落花渐积渐多,枝头愈见稀疏。李商隐不忍扫去,作了《落花》:

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

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晖。

肠断未忍扫,眼穿仍欲归。

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

这首诗用白话或可译为:

高阁上的游人已经竞相离去,小园春花随风凋零纷纷乱飞。花影参差迷离连着曲折小径,远望落花回舞映着斜阳余晖。我真不忍心扫去满地的落红,望眼欲穿盼来春天匆匆回归。枝头残花终将随着春天而去,落花依依贴身恰似涕泪沾衣。

李商隐一直想在政治上有所作为,但慨叹无人引进。自己所住之处距离河津不远。《三秦记》说,河津,一名龙门,水险不通,江海大鱼数千,不得上,上则为龙。李商隐由萋萋春草而联想到自己的九品青袍,正如《汉乐府·穆穆清风至》所说“青袍似春草”,于是写下了《春日寄怀》:

世间荣落重逡巡,我独丘园坐四春。

纵使有花兼有月,可堪无酒又无人。

青袍似草年年定,白发如丝日日新。

欲逐风波千万里,未知何路到龙津!

这首诗用白话或可译为:

世间瞬息万变人事兴衰浮沉,我在家中孤独闲坐四个新春。已经看惯年年岁岁春花秋月,门前冷落举目四望不见知音。九品绿色官服就像青草不变,头上白发日增揽镜触目惊心。一心想去追逐千里万里风波,不知何时才能跃上庙堂龙门!

当李商隐从庙堂抽身,独坐丘园细数四度春深时,青袍已染苔色,白发暗结新霜。《春日寄怀》中的“花月”不再是风流点缀,反成刺目的镜鉴——照见寒士空对明月的寂寥,映出才子困守阶前的悲辛。九品青袍年复一年垂作阶前草色,白发却如叛逃的月光,日日攀上额角。最痛莫过于“欲逐风波千万里”的壮怀,撞碎在“未知何路到龙津”的绝壁前。这哪里是伤春?分明是寒士的脊梁在春日暖阳里一寸寸崩裂,碎玉般的声响却无人谛听。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