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客九问:谈谈《文心雕龙》的校勘
作者: 曹旭客从东方来,问我《文心雕龙》的问题。
一问:曹先生,听说您以前当过中国《文心雕龙》学会的副会长。能谈谈您对《文心雕龙》的研究吗?
答:我在1992年曾经翻译过日本学者户田浩晓教授写的《文心雕龙研究》一书,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这么多年来,基本上没有成果。
二问:听说您现在做《文心雕龙》的校勘工作,题目是《文心雕龙校议》。“校议”是什么意思呢?从美学和理论上对《文心雕龙》进行研究不是更重要吗?
答:是重要,但不是“更重要”。现在,我给大家爆个料,就是,《文心雕龙》研究到现在,根据戚良德先生的统计,专著专书已经超过八百种,研究文字已经过亿;但是,研究唯一的根据——《文心雕龙》的原文,到底是什么样的,读者还是不知道。
因为现在,哪怕是两本《文心雕龙》的译注,里面的原文也是不一样的。
任何理论问题、美学问题,都必须建立在弄清《文心雕龙》文意的基础上。而《文心雕龙》的文意,又必须建立在《文心雕龙》原文的基础上。而原文正确,又必须建立在校勘的基础上。
“校议”的“校”是校勘;“议”,是商议、商榷、议论、评议;甚至有考证的意思。这个“议”字,是复旦大学杨明师兄赐给我的。我们商量时,他说“叫议比较好”。我说“好”。
2002年8月,詹福瑞兄在河北保定河北师大召开《文心雕龙》学术会议,我大会发言时说自己在做《文心雕龙集注》,这已经二十二年了,还没有做出来。后来申报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东亚诗品、文心雕龙文献研究集成”,做好《文心雕龙校议》更是重要的保证,所以第一步还是校勘。
三问:是呀!您的说法是非常有道理的,我也很赞同。但是,在您之前,《文心雕龙》的校勘,已经有几十位学者做过了,您还要做什么?
答:是的,是有几十位学者做过了。但这些先生的校勘,很大一部分是为了做注释或翻译。他们的精力,主要花在注释和翻译上,校勘是附带做的;因此,真正专做校勘的人就只有十个左右。四问:(客笑着问)有十位也够啦!还要您来干什么?
答:第一,在这十位左右的先生里,有一部分是专做唐写本校勘的,唐写本是残卷,完整的只有十三篇;而且基本上只用《太平御览》和黄叔琳的养素堂本校,范围很窄,五十篇《文心雕龙》,三十七篇没有校,这是不够的。
第二,这些专做校勘的先生,由于各种条件的限制,又有一些主要是搜集前人的校勘成果,做的是校勘集成的工作。如林其锬、陈凤金先生,以唐写本、宋《御览》和元至正本为底本,都做过校勘,用力甚勤,劳苦功高,对我帮助也很大。但因为校勘的版本不多,就很难突破前人的按语。再如张立斋先生,他的校勘,史学功力很扎实,见解卓越,胜义多多;但因掌握的《文心雕龙》版本也不多,所以他在《文心雕龙考异序》里说:“余则唐写本以下,仅得其五,颇惭寒俭。”
因此,做得最好的,还是杨明照、王利器和詹锳先生。
五问:那么,您和杨先生、王先生、詹先生的校勘有没有不同呢?
答:有不同。最主要的不同是,我和他们所采用的“底本”不同。
做校勘的人,是很讲究“底本”的,你想校出一个可靠的《文心雕龙》原文,选择什么样的版本做底本,至关重要。
由于时代的原因,三位前辈都是用“清代黄叔琳”的养素堂本做底本的。我是用中国善本再造工程中《文心雕龙》唯一的善本“元代至正十五年本”为底本的。
与复旦大学黄霖先生说“黄叔琳养素堂本”的时候,黄霖先生感慨地说:“黄叔琳的养素堂本是个大杂烩。”
吾生也晚,但在王运熙老师的推荐介绍下,也因为参加《文心雕龙》的会议,我与这几位先生都有交集。王运熙老师曾明确要求我“要用杨明照先生研究《文心雕龙》的方法研究《诗品》”;这使我请教杨先生《诗品》的同时,也请教了关于《文心雕龙》的诸问题。还有人戏谑杨先生的博士曹顺庆、程千帆先生的博士曹虹和我合称“三曹”。
在收集资料的过程中,我也在北京的小便门拜访过王利器先生。王先生曾赠我他出版的书籍目录,我请教他关于《吟窗杂录》的不同版本;参观他的书房,羡慕他收藏的佛、道两藏。
与詹锳先生则是在1986年4月安徽黄山屯溪全国《文心雕龙》第二次年会上认识的。开完会,主办方组织专家学者登黄山光明顶望天都峰,或者眺望云海,更好地体会刘勰说的天文、地文和人文,让研究《文心雕龙》得到江山之助。但作为学生,我们当时的任务,却是把老先生扶上黄山。我搀扶詹锳先生上黄山的时候,得知詹锳先生的力作三大册《文心雕龙义证》要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钦佩不已。他说等出来送我一套。此后凡有《诗品》和《文心雕龙》的重要问题,我都会请教詹锳先生,詹锳先生也常有不同于杨先生和王先生见解的回答。
我虽不认识台湾学者张立斋先生,但因为《诗品》的原因,我认识《钟嵘诗品笺证稿》的作者王叔岷先生,钦佩他的《文心雕龙缀补》,几次到王先生家拜访,王先生将他撰写和校勘的书都送给了我。
诸先生中,我与杨先生交流最多。一次说到《文心雕龙》的底本问题。我问:“如果做《文心雕龙》的校勘,底本用元至正本好呢,还是用黄叔琳的版本好?”他说:“当然是元至正本好。”
我问:“那么,您的《文心雕龙校注拾遗》为什么用黄叔琳的本子,没有用元至正本呢?”他说:“那个时候(元至正本)还没有出来哦。”
元至正本真正问世,是1984年11月,在上海龙柏饭店举行的“中日《文心雕龙》研讨会”上。时为上海图书馆馆长的顾廷龙先生,把他发现藏在上海图书馆的“元至正十五年本”影印出版,分赠与会代表。
中日学者讨论会的前两个月,即1984年的9月,我报考了复旦大学由郭绍虞、王运熙老师招收的首届文学批评博士研究生,面试一门占50分的题目就是《文心雕龙》。考是考过了,但不知道录取不录取。那种担心,其实正是我对历史、人事和学术研究的敬畏。任何人,任何学术,都是在前人的指引下,一步一步朝前走的。
第二个不同是,不知道为什么《文心雕龙》的校勘,前人都没有校全;不是专门做校勘的也就算了,专门做的,缺漏也很多。许多重要的校勘竟然没有人做。张立斋先生在《文心雕龙考异序》中说:“兹就唐本十余篇中,王氏失校者,有廿余条;杨氏失校者,达三百四十余条。如唐写本《辩骚》篇‘汤武(禹)之祇(祗)敬’句下,原脱‘典诰之体也,至规讽之旨也’四句共廿二字。又《铭箴篇》‘孟臧武之论铭也’,句下原脱‘曰天子令德,诸侯计功,大夫称伐’三句共十三字,二氏均未校出,谨细忽大,不见舆薪,为失之最者也。”让我感到很奇怪。
张立斋先生的序写于“戊申岁除”(1968),可知是针对杨明照先生的《文心雕龙校注》(1958)和王利器先生的《文心雕龙新书》(巴黎大学汉学研究所1949年出版,1952年中法汉学研究所通检丛刊特辑)说的,而且指的是两位先生对唐写本的校勘。我说的是包含唐写本在内的整体校勘。
我不善于做校勘。南京大学的张伯伟教授说:“升之(曹旭)兄做《诗品集注》,非为扬其长,乃为补其短也。”我很服膺这句名言,以为是“知我者”。但是,我做的时间长,又是“咬定青山不放松”的人,有做过《诗品校证》的体会和经验。即使后来的人认为我也有遗漏的地方,但也不会遗漏很多。且就目前来说,应该是《文心雕龙》校勘中比较“全”和“完整”的了。
1993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元刊本〈文心雕龙〉》(元至正十五年本),我买了一本;后来,上海古籍出版社到上海师大卖旧书,我看见有《元刊本〈文心雕龙〉》剩五十二本,就全部买下来。自己用,又分赠他人;对用元至正本做底本的校勘,我很早就窥视,并觊觎了三十年。
六问:您能不能具体谈一些细节,譬如,在占有校勘的资料上,您和前面的先生有何不同?
答:因为现在的数据库和网上检索很方便,各个图书馆的数据,有不少已经上网,这种便利迅疾,已经不是杨明照、王利器、詹锳先生的时代可以比拟的了。网上电子版和纸本相结合,对照、比较,让现在的校勘方便了很多。
更重要的,我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做《文心雕龙》校勘的,杨明照先生逝世后,杨先生的家属已把杨先生所藏的各种《文心雕龙》版本数据,都捐献给四川大学,在四川大学同意后,现在我已经全部拥有这些资料;同时,我还发现了日本静嘉堂文库的《文心雕龙》版本和其他一些有价值的版本,这些是杨、王、詹先生没有看到和利用过的。
七问:在校勘的方法上,您和他们有什么不同吗?
答:应该说很多是相同的。我继承前人的方法,再谋求前进一步的可能性。
校勘分几种,用得最多的,一种是“异同校”,校出不同的异文,校勘就结束了。第二种是“是非校”,把有疑问的地方校出来,并判定是非。现在《文心雕龙》大多是这两种校勘。
杨先生的著作是“拾遗”,他把自己的工作接在黄叔琳注、李详补注后面。这也规定了他工作的性质,并规定了历史和训诂的方法。杨先生是一个与时俱进的学者,他不断出版、修改、增补自己的文献资料和学术观点,先后出版了《文心雕龙校注(拾遗)》(1958)、《文心雕龙校注拾遗》(1982)、《增订文心雕龙校注》(2000)、《文心雕龙校注拾遗补正》(2001)、《文心雕龙校注(全本)》(2021)。其补充、修正的不仅是行文、出处,甚至还有观点,使之精确,体现更高的水平。杨明照先生被视为“百年龙学研究的第一人”。
此前校勘的不足,有一个原因是不能自由地查阅《文心雕龙》的版本和资料。我发现,前辈先生在全国图书馆查阅《文心雕龙》版本的时候,做的主要是“版本叙录”的工作,当时并没有预设,也不可能预设哪本书中的哪些地方会在校勘中起关键作用;而且看过的版本,也不可能随心所欲地去复看。那些版本,我们今天去看仍然困难,也不上网,也不准复印、扫描。所以,校勘的时候,真要用到书中材料的时候,书已不在身边。诸先生的校语只能付诸阙如,这样的情况很多,令人慨叹。
杨先生引用的材料经常很精辟。他2000年出版的《增订文心雕龙校注》,与此前1982年的《文心雕龙校注拾遗》相比,在文献资料和典籍用例方面,增订甚多。天天念“芝麻开门”,在“阿里巴巴与五十大盗”神话般的数据库里找材料的我,发现杨先生也绝非巧合地在这些材料前面留下了他来过的足迹。这些资料是用《佩文韵府》等纸本检索无法查到的。首都师大赵敏俐先生和尹小林先生推广《国学宝典》的全国中文系主任会议在1998年召开,此前《四库全书》检索及唐诗数据库已经问世。是不是由年轻学生在这些方面为杨先生做过一些工作?虽然现在已问不出答案,但我的看法是肯定的。
传统的校勘家惜墨如金,校语精简,每写一个字,都像刻在甲骨上一样吝啬。大量省略,人只有姓,使许多校勘家今天失去了名字。杨先生、王先生、詹先生的校勘有史料、判断、过程和结论,校语与著作名称相匹配。譬如杨先生的“拾遗”“增订”“补正”“全本”;王先生的“校证”;詹先生的“义证”等。
在前辈指引下成长的我们,会在他们的基础上把要求设定得更高一点;从形式到内涵,甚至在表述的逻辑上,要让层次更分明一点。校勘,不仅校“异同”,校“是非”,还要校“根源”,校习惯性的“思维错误”。校勘的目的是弄清古书的真相。
所以前人说“校勘就像扫落叶”;我说“校勘犹如与叛军打巷战”,每篇必争,每句必争,每字必争。逐巷逐屋,争夺原本属于《文心雕龙》的领土。
八问:您说了那么多,能不能在方法论上具体举点例子?
答:哦。我是想把书法学、版本学、文字学、语义学和数据库的运用介入校勘,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先说书法学,因为唐写本是用“章草”书写的,我们不能完全把它看成是一个《文心雕龙》版本,书法研究者可能会认为它是章草书写的书法作品。你完全站在你的本位上,就可能出错。
果然,唐写本残卷进入校勘的第一个“字”就错了。唐写本结束的最后一个字的校勘也错了;中间还错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