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版本校勘的新成就

作者: 詹福瑞

关键词:《文心雕龙》刻本文字校勘

张少康先生是《文心雕龙》学会老会长,现为中国《文心雕龙》学会名誉会长。作为学会的领导者,他为推动国内的《文心雕龙》研究和《文心雕龙》研究的国际交流做出了巨大贡献。张少康先生也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重要的《文心雕龙》研究专家,1987年他在齐鲁书社出版的《文心雕龙新探》是改革开放后《文心雕龙》研究的重要成果。2024年5月收入《张少康文集》的《文心雕龙注订语译》(以下作《注订语译》)则是张先生带有总结性的《文心雕龙》研究著作,也是《文心雕龙》研究里程碑式的成果。全面评价这部著作,尚需时日,本文只想就此书关于《文心雕龙》的版本校勘谈一点初步的认识。

《文心雕龙》一书,《隋书·经籍志》《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和《宋史·艺文志》均著录十卷,《宋史·艺文志》著录辛处信注《文心雕龙》十卷,今不传。现在见到的最早《文心雕龙》本子是敦煌唐写本残卷,惜只有《原道》至《谐讔》十三篇。最早的刻本是元至正十五年嘉兴刻本,收藏在上海图书馆。这个本子《隐秀》篇缺文四百字,《序志》篇脱文三百二十二字,版面偶有模糊不易辨认的文字,尤其是《序志》篇,漫漶处更多。全书文字也多有错讹。明刻《文心雕龙》版本比较多,这些在詹锳先生的《文心雕龙版本叙录》中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明代的《文心雕龙》刻本多以元刻本为祖本。最早的弘治十七年(1504)冯允中刻本,是取“都进士玄敬家藏善本”b,都穆家藏本就是元刊本,冯刻本与元刻本基本一致。其后嘉靖十九年(1540)汪一元私淑轩刻本,是从弘治本出。而嘉靖二十二年(1543)的佘诲刻本,又出自汪本。万历三十七年(1609)梅庆生音注的《杨升庵批点文心雕龙》,是梅庆生于万历三十七年己酉,取诸家校正之说,重为改正,别增音注,在金陵所刻。天启二年(1622),梅氏又推出第六次校订本,复改补七百余字,成为此书最终定本。万历三十九年(1611),王惟俭训故本与梅本同年撰成,“是书凡借数本,凡校九百一字,标疑七十四处。”崇祯十二年(1639)徐(火勃)校汪一元私淑轩刻本,据徐氏题记,徐氏1601年校雠汪本极详,梅庆生刻于金陵。是知梅本是在徐校基础上撰成的。而此本又是在金陵本基础上增订的,是一个汇校本。此本从朱孝穆那里抄补了《隐秀》篇佚文,又据《广文选》订补了《序志》脱文。明代《文心雕龙》刻本很多,但可以判断,基本源自元刻本。凌云五色套印本《刘子文心雕龙》凡例云:“元本字句多脱误,惟梅子庾本考订甚备,因全依之,且注元脱、元误并元改补人于上,庶使阅者知之。”可证明,梅本就是校勘的元本。

清代的《文心雕龙》刻本,最著名的就是黄叔琳辑注本,即乾隆六年(1741)养素堂本。此本校勘主要依据的是梅本、王惟俭本和何焯校本。版本之源头也是元本。杨明照先生说:“刊误正伪,征事数典,皆优于王氏训诂、梅氏音注远甚,清中叶以来最通行之本也。”20世纪几个著名的《文心雕龙》校注本,如范文澜《文心雕龙注》、杨明照《文心雕龙校注》、王利器《文心雕龙校证》、周振甫《文心雕龙注释》基本都是以这个本子作为底本的。后来的校注本,郭晋稀《文心雕龙注释》基本是在范注本基础上校勘的,而詹锳先生《文心雕龙义证》、王运熙先生的《文心雕龙译注》、周勋初先生的《文心雕龙解析》都以《文心雕龙校证》为底本。

明清学者对元刻《文心雕龙》的校注整理,补全了元刊本的许多脱字,改正了元刊本的许多错讹,居功厥伟,但也存在错校过改之处。《文心雕龙校证》就列举了梅注本和黄注本的“不可信赖”之处,并说“这种情形,在梅本,在黄本,以及其他注本,都是数见不鲜”。王利器先生则“尽取诸家所据材料,详细对校一过,以梅还梅,以黄还黄,以甲还甲,以乙还乙,庶不致失掉诸本的本来面目而张冠李戴了”(同上)。杨明照、王利器校黄叔琳本,都引了上海图书馆藏元至正十五年嘉兴刻本。但事实上杨、王所用的是国图所藏传校元至正嘉兴刊本,而国图所藏传校元至正嘉兴刊本与上图藏至正本是不同的版本。詹锳先生说范文澜、杨明照、王利器都没有见过元至正十五年嘉兴刻本。周勋初先生肯定了詹锳先生的判断。对比上图元刊本与杨、王校记,杨、王所引的元刊本与上图藏元刊本确有出入。如《辨骚》篇的“土伯三目”句,《文心雕龙校注拾遗》:“‘目’,黄校云:元作‘足’,朱改。按朱改是也。”但是元至正刊本此处是墨钉,并非黄校所说的“足”。又如《事类》篇“专拾掇崔杜小文”,元至正本“专”下多出“慱”字,《文心雕龙校注拾遗》未校。《时序》篇“于叔、德祖之侣”句,《文心雕龙校注拾遗》:“元本、活字本作‘子叔’。”元至正本实作“子俶”。《乐府》篇“志不出于滔荡”句,《文心雕龙校证》:“‘滔’,元本、传校元本、黄注本、王谟本作‘淫’,唐写本作‘慆’,今从汪本、佘本、王惟俭本、日本刊本、崇文本等,定作‘滔’。”i实际上,元刊本正作“滔”。以上例子足证二位先生未见元至正本。尽管詹锳先生看出了问题,但是他的《文心雕龙义证》仍旧以《文心雕龙校证》为底本,校勘中用了上图元刻本。

对于明清到当代学者校勘《文心雕龙》的成就,张少康先生给予了充分的肯定:“明代很多学者作过《文心雕龙》的校勘,如何焯、徐、谢兆申、朱谋等都有过一些很好的见解,但也有不少并无任何依据。清代比较早的黄叔琳本、张松孙本,很注意吸取元、明以来版本的成就,纪昀、郝懿行等也有过不少好的见解。十九世纪以来当代学者如范文澜、铃木虎雄、杨明照、王利器等在版本校勘上下过很大功夫,应该说基本上解决了《文心雕龙》的大部分文字问题。”张少康先生也看到了《文心雕龙》版本使用和校勘上存在的问题:“但是他们也有不少意见分歧,也有些见解是值得商榷的,或者说比较随意的,需要我们作认真分析择善而从。”“所以我们对《文心雕龙》文字校订需要细致研究各种版本、各家意见,尽可能在原意顺畅的情况下遵循元、明主要版本,不可草率改字。同时对重要的文字差异,作必要说明,可以作为研究者之参考。”(同上)张少康先生在这种思想下,选用了元至正十五年嘉兴刻本和明弘治本作为底本(原话为“主要依据”),“参考明清各家重要版本,及当代研究成果,在正确理解原著的前提下,决定文字差异的抉择,亦介绍某些分歧意见,以供读者参考”(同上)。应该说,这是自黄叔琳养素堂本通行以来,首次以元至正本为主要底本的《文心雕龙》版本。

《注订语译》具有如下特点:

其一,尽可能保留元至正刊本的本来面貌,并做出合理解释。以《原道》为例:“傍及万品”,何焯校作“旁”,《文心雕龙校注》:“《说文》上部:‘旁,溥也。’……当原是‘旁’字。”又云:“‘旁及万品’者,犹言溥及万品耳。”《注订语译》:“当为‘旁’,广也,括也,溥及。”但保留了原字。“玉版金镂之实”徐校据《御览》作“宝”,《注订语译》未从。“繇辞炳曜”,《文心雕龙校注》引《御览》作“耀”,《注订语译》:“炳曜,发出夺目的光彩。”未改。“剬《诗》缉《颂》”,《文心雕龙校证》据《御览》改作“制”,《注订语译》:“剬,即整饬之意,不宜改。”(同上)“发辉事业”《文心雕龙校注》据王惟俭本改为“挥”。《注订语译》:“辉、挥皆通,可改可不改。”依元本。有争议的文字,保留元本本来面貌,《注订语译》皆做出合理的解释。如《程器》篇“仲宣轻脆以躁竞”,《文心雕龙校证》据《王粲传》,疑作“轻侻”,范注以为“脆”是“脱”之误。《注订语译》采纳了王叔岷《文心雕龙缀补》“脆”为“弱”的解释。这个解释比《文心雕龙校证》、范注的解释都稳妥。又如《定势》“或好离言辨白,分毫析厘者”的“离言辨白”句,《文心雕龙校证》以为“白”应是“句”字,今本多依之。《注订语译》引《公孙龙子·坚白论》,认为是从公孙龙子分辨坚白同异而来,“谓严格辨析同异”,不仅保存了元本文字,而且对这一句做出了新的注解。又如《知音》篇,对于元刊本“扬雄自称心好沈博绝丽之文,其事浮浅,亦可知矣”句,范注怀疑“其事浮浅”,当作“不事浮浅”。刘永济《文心雕龙校释》怀疑“其”是“匪”之误:“此言雄好深奥之文,匪从事于浮浅可知。”杨明照《增订文心雕龙校注》:“‘其’下疑脱一‘不’字。”《注订语译》:“按,范、刘、杨等说,无版本依据,对刘勰原文意思理解错误。各本均作‘其事浮浅’,不误。扬雄晚年十分后悔他少年时爱好辞赋创作……因此,‘心好沈博绝丽之文’,并非肯定语,而是说年青识鉴浅薄,只喜欢‘沈博绝丽’,因此不能理解为他不从事浅薄之事,恰恰相反,他‘心好沈博绝丽之文’正是从事浅薄之事。刘勰是赞同扬雄晚年对辞赋批评的。”张少康先生的解释是正确的。刘勰论知音,引扬雄为例,是说从扬雄自言“心好沈博绝丽之文”,就可以知道他为何从事辞赋这样壮夫不为的浮浅文章。“沈博绝丽之文”,乃指辞赋。这是结合扬雄早年和晚年对辞赋的态度转变,立足于元刊本原文,得出的正确解释,纠正了百年来对这句话的错误解释。

其二,对于前人校改的文字,作重新审核,择善而从。

如《原道》“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原本“实”上有“人”字,“心”下有“生”字,《文心雕龙校证》据梅六次本删。“益、稷陈谟”,“谟”,原作“谋”,《文心雕龙校注》据黄校改。“振其徽烈”,“振”,原作“褥”,《文心雕龙校注》据黄校、《太平御览》改。“雕琢情性”,原作“性情”,梅本、王惟俭本作“情性”。“木铎起而千里应”,“起”原作“启“,梅本改。“莫不原道心以敷章”,“以敷章”原作“裁文章”,黄本据《御览》改,徐校从之,《文心雕龙校证》据改。这些文字,《注订语译》也都作了修改。其中的“性情”“启”可改可不改外,其他校改都是必要合理的。有的元刊本文字,前人理解有分歧,有的主张校改,有的认为元刊本文字文义合理,《注订语译》列出不同意见,根据文义对文字做出选择。如元至正刊本《练字》篇的以下文字:“及宣、成二帝,征集小学,张敞以正读传业,扬雄以奇字纂训:并贯练雅颂,总阅音义;鸣笔之徒,莫不洞晓。”其中“雅颂”二字,范注以为“颂”是“颉”之误,并以下文“雅以渊源诰训,颉以苑囿奇文”为证。陆侃如、牟世金注、周振甫注、郭晋稀注、王运熙注皆从范说,张立斋《文心雕龙注订》认为范说是误解,并解释说:“雅颂为三百篇略词,贯练雅颂者,犹言熟习而上本雅颂。”詹锳先生《文心雕龙义证》引用了范注,接着征引了《文心雕龙注订》关于“雅颂”的注释。按照《文心雕龙义证》征引文献的惯例,显然他是赞同张立斋注释的。周勋初《文心雕龙解析》也做了与《文心雕龙义证》同样的处理。《注订语译》吸收了以上注释的成果,对范注和张注做出了明确的判断:“范说可为参考,然张立斋说应该更符合刘勰本意。‘贯练雅颂’两句当是强调张敞、扬雄极其熟练地掌握以《诗经》为代表的古代典籍之音韵字义,此确与下文所说《尔雅》《仓颉》无涉。”还有“鸣笔之徒”,梅本据朱校改为“鸿”,徐校同,《文心雕龙校证》据改。张立斋《文心雕龙考异》:“鸣笔言文之善者也。假笔墨以出之故曰鸣笔。韩退之曾本之为文,是征鸣字之用较鸿为长,朱改非也。”《文心雕龙义证》征引了张立斋注释,但仍改为“鸿”字,而《注订语译》引了张立斋说,仍从元刊本作“鸣”字。

其三,尽量提供各本校勘信息,以供研究者参考。《注订语译》对元本文字的校改,采取了极为审慎的态度。为了使研究者了解校改的实际情况,张少康先生大部分保留了比较完整的信息。如《征圣》篇,“则圣人之情,见乎文辞矣”,唐写本无“文”字,《注订语译》未依唐写本改,但注明:“‘文辞’,唐写本无‘文’字,此句为‘则圣人之情,见乎辞矣’。元、明各本均为‘文辞’,今据此。”“此事迹贵文之征也”,唐写本作“事绩”,《注订语译》依元本,但校语写明“唐写本作‘绩’”。

总之,自黄叔琳养素堂本出,此本即成为《文心雕龙》通行本,20世纪以来的《文心雕龙》校注本基本以此为底本。张少康先生《注订语译》的出版,为《文心雕龙》研究提供了一个更接近元至正本且校勘更为审慎的新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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