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锡《秋词》相关问题再探讨

作者: 戴伟华

刘禹锡《秋词二首》因转悲秋为颂秋而著名,诗云:“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试上高楼清入骨,岂如春色嗾人狂!”其中“晴空一鹤”展现了秋天的高远与明净,寄托了诗人对高远理想的向往与追求,洋溢着浓郁的浪漫诗情,给人以无限遐想与启迪。围绕刘禹锡《秋词》诗中“鹤”所成二文,其《晴空一鹤》文探讨“晴空一鹤”并非泛化意象,而是实指物象;《鹤影诗心——中唐文士生活史一瞥》则从中唐文人生活史的角度探讨刘禹锡、白居易、裴度、张籍在诗中叙写了文人爱鹤、宠鹤的故事,这正是文士生活史的一部分。因为报纸的版面和文风的要求,有些问题并未能充分展开。本文则是对二文的补充,首先纠正了关于白居易赠鹤事件的事实性错误,明确白居易赠予裴度的是双鹤,而刘禹锡寄赠白居易的是一只成年鹤。通过对白居易《刘苏州以华亭一鹤远寄以诗谢之》的分析,揭示了刘禹锡《秋词》创作的可能时间(大和七年至大和八年)及其与白居易赠鹤事件的关联,对裴度乞鹤的动机、白居易的赠鹤行为及其背后的情感表达进行了分析,指出白居易在赠鹤诗中展现了通达人情的巧妙表达。其中,关于《秋词》与音乐的关系探讨,推测其可能是为《秋思》琴曲所配的歌词,为理解《秋词》这样的经典作品提供了创作的本事和另一条阐释途径。

关于《晴空一鹤》文

(一)事实更正与补充

需要更正的是:白居易赠送给裴度的是双鹤,而非单鹤;刘禹锡寄赠之鹤是成年鹤而非幼鹤。幼鹤当年可随人同行,故可;而成年之鹤的生命力和适应性要强于幼鹤,故能远寄,因为从苏州寄到洛阳应费时很久。《晴空一鹤》一文中,将白居易送鹤给裴度的一对鹤,表述为送裴度一只鹤,这是不对的。虽然不影响观点的表述,但必须还原事实。白居易的一只鹤应该是刘禹锡为苏州刺史时寄给他的,刘禹锡诗中“晴空一鹤排云上”之“一鹤”即刘赠白的那只。白居易有一首《刘苏州以华亭一鹤远寄以诗谢之》诗很少为人注意:“老鹤风姿异,衰翁诗思深。素毛如我鬓,丹顶似君心。松际雪相映,鸡群尘不侵。殷勤远来意,一只重千金。”此诗作于大和七年(833),在洛阳。刘禹锡在苏州刺史任上。“老鹤风姿异,衰翁诗思深”中的“老鹤”,应相对于幼鹤而言,指成年鹤,以刘禹锡的智慧和才干,此“老鹤”应与宝历二年(826)白居易携鹤而归的双鹤年岁差不多,一对幼鹤经过七八年也已长大。“衰翁”,白居易得刘禹锡寄鹤时年岁约六十,自谓“衰翁”未尝不可。

需要补充的是:唐诗中的一鹤,往往是实指,刘禹锡诗中的“一鹤”亦复如此。《步虚词二首》之二:“华表千年一鹤归,凝丹为顶雪为衣。星星仙语人听尽,却向五云翻翅飞。”这里的“一鹤”肯定是实指,《搜神记》载:“辽东城门有华表柱,忽有一白鹤集柱头。时有少年举弓欲射之,鹤乃飞,徘徊空中而言曰:‘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岁今来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垒垒?’遂高上冲天而去。后人于华表柱立二鹤,至此始矣。今辽东诸丁,云其先世有升仙者,不知名字。”后人于华表柱立二鹤,似有违最初的“一鹤”传说。但这里的“一鹤”“高上冲天而去”,有可能影响了刘禹锡“一鹤排云上”的构思和表述。

这样,刘禹锡写《秋词》的时间,则在大和七年(833)其为苏州刺史到大和八年(834)任汝州刺史之间。刘禹锡不仅寄了一鹤给白居易,还惦记着裴度宅中的双鹤。他任汝州刺史时作《郡内书情献裴侍中留守》诗,仍在说“心寄华亭一双鹤,日陪高步绕池塘”,裴侍中即裴度。

刘禹锡亲历其间,目睹双鹤与只鹤的故事,其诗中“双鹤”“一鹤”区分得清清楚楚。而白居易《刘苏州以华亭一鹤远寄以诗谢之》“殷勤远来意,一只重千金”,诗题和诗中都表述为“一鹤”。在解释古典诗文时,就字面意思讲较为容易,但关于诗中所述之事、人物行为的前因后果,不经过认真细读和研究是解释不清楚的。只有知道双鹤的拥有与转送的事实,才能明白为何刘禹锡要在苏州刺史任上寄送一鹤给在洛阳的白居易。其一,寄鹤是为了弥补白居易双鹤转赠裴度后的精神失落,聊慰思念之情。其二,双鹤、只鹤在数量上有差别,但都来自华亭,同一产地,性质上是一致的。

(二)刘禹锡《秋词》创作背景

可继续追问的是:刘禹锡寄一鹤给白居易时有无同时寄诗?疑刘禹锡《秋词二首》写在寄鹤同时,进一步深究刘禹锡从苏州远寄一鹤到洛阳,如果不是白居易常吐露出怜鹤之意,刘禹锡何必做这一困难之事?如果不是白居易有“衰翁”之叹,何必言秋日胜春呢?

如果秋日寄鹤,并以诗相勉,那么白居易诗中“松际雪相映”,寄鹤至洛阳已是冬日,时间还是对得上的。一个需要慰藉的时刻,有了精神上和物质上的安慰,盛谊高情,千载难逢。“殷勤远来意,一只重千金”,分量极重。白诗的“一只”正呼应了刘禹锡《秋词》诗的“一鹤”。

值得注意的是,刘、白二人同岁,皆大历七年(772)生,“衰翁诗思深”,既是自指,也应指同岁的刘禹锡。六十一岁的朋友,彼此视为“衰翁”,白居易有《刘苏州以华亭一鹤远寄以诗谢之》,而现存刘禹锡作品中,并无赠白居易的鹤诗,刘禹锡如此看重此事,似乎有悖情理,如把《秋词二首》理解为寄鹤时所作,刘作诗为白鼓劲,而白诗完全对应了刘诗。共同珍爱“一鹤”,而且“便引”二人“诗情到碧霄”,这应是刘禹锡写诗的初衷。

(三)《秋词》与音乐的关系推测

尚可进一步探究的是:《秋词》在刘禹锡集中,是放入“乐府”类,《秋词》是否因曲而生。刘禹锡诗歌中,以词名篇的诗歌大多与音乐关联,如《乐府上》有《踏歌词》《华清词》《步虚词》《魏宫词》《柳花词》《送春词》,另有《三阁辞》,而《秋词二首》即在此卷中;《乐府下》有《秋扇词》《竹枝词》《杨柳枝词》《浪淘沙词》《纥那曲词》。而《乐府》中的“曲”,如《更衣曲》《送春曲》等,本来是有“曲”无“词”(“辞”),配上文字的“词”则成了“曲词”,故《纥那曲词》的命名,包含了“曲”“词”两部分。那么,刘禹锡《秋词》是为何曲写的词呢?白居易有一习惯应引起我们的注意,他喜欢音乐,而且常弹琴曲《秋思》。《秋思》与《秋词》在音乐上似有联系。

大和初,白居易常弹《秋思》,《和尝新酒》云:“空腹尝新酒,偶成卯时醉。醉来拥褐裘,直至斋时睡。静酣不语笑,真寝无梦寐。殆欲忘形骸,讵知属天地。酲余和未散,起坐澹无事。举臂一欠伸,引琴弹秋思。”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谓其约作于大和二年(828)至大和三年(829)。尝酒时“举臂一欠伸,引琴弹《秋思》”成了日常,白居易《醉吟先生传》中记录:“每良辰美景,或雪朝月夕,好事者相过,必为之先拂酒罍,次开箧诗。酒既酣,乃自援琴,操宫声,弄《秋思》一遍。若兴发,命家童调法部丝竹,合奏《霓裳羽衣》一曲。若欢甚,又命小妓歌《杨柳枝》新词十数章。”i可见,白居易娱乐的过程是:

初始——先拂酒罍,次开箧诗;酒酣——援琴弄《秋思》一遍;兴发——合奏《霓裳羽衣》一曲;欢甚——命小妓歌《杨柳枝》新词十数章。

也就是说,《秋思》琴曲饮酒时必弹。刘禹锡当常参加这样的娱乐活动,首弹《秋思》琴曲,《秋思》成了宴饮之初的保留节目。

白居易《池上篇》序交代了《秋思》琴曲是蜀人姜发所授,白居易弹奏时专门用博陵崔氏的琴,序云:“博陵崔晦叔与琴,韵甚清。蜀客姜发授《秋思》,声甚淡。弘农杨贞一与青石三,方长平滑。可以坐卧。大和三年夏,乐天始得请为太子宾客,分秩于洛下,息躬于池上。凡三任所得,四人所与,洎吾不才身,今率为池中物矣。每至池风春,池月秋,水香莲开之旦,露清鹤唳之夕,拂杨石,举陈酒,援崔琴,弹姜《秋思》,颓然自适,不知其他。酒酣琴罢,又命乐童登中岛亭,合奏《霓裳散序》。声随风飘,或凝或散,悠扬于竹烟波月之际者久之。曲未竟而乐天陶然已醉,睡于石上矣。”所记饮酒时表演乐曲的顺序与《醉吟先生传》一致,先是弹琴曲《秋思》,次合奏《霓裳散序》,“援崔琴,弹姜《秋思》”,让白居易很陶醉。因此,在白居易把弹一遍《秋思》琴曲列入早课内容,其《朝课》诗云:“平甃白石渠,静扫青苔院。池上好风来,新荷大如扇。小亭中何有,素琴对黄卷。蕊珠讽数篇,《秋思》弹一遍。从容朝课毕,方与客相见。”《秋思》曲,据《乐府诗集》“蔡氏五弄”:“《琴历》曰:‘琴曲有《蔡氏五弄》。’《琴集》曰:‘《五弄》,《游春》《渌水》《幽居》《坐愁》《秋思》,并宫调,蔡邕所作也。’《琴书》曰:‘邕性沈厚,雅好琴道。嘉平初,入青溪访鬼谷先生。所居山有五曲:一曲制一弄,山之东曲,常有仙人游,故作《游春》;南曲有涧,冬夏常渌,故作《渌水》;中曲即鬼谷先生旧所居也,深邃岑寂,故作《幽居》;北曲高岩,猨鸟所集,感物愁坐,故作《坐愁》;西曲灌水吟秋,故作《秋思》。三年曲成,出示马融,甚异之。’《琴议》曰:‘隋炀帝以嵇氏四弄、蔡氏五弄,通谓之九弄。’今按近世作者多因题命辞,无复本意云。”白居易所弹并非蔡之琴曲,而是为蜀客姜发所授,尽管“声甚淡”,但“援崔琴,弹姜《秋思》,颓然自适,不知其他”。“声淡”之《秋思》也许最能契合白居易当时的闲适心态,白居易东都宅院生活与“西曲灌水吟秋”情景相类。

《秋思》为琴曲,刘禹锡《秋词》写于大和年间,应该是为《秋思》琴曲配的歌词。《秋思》琴曲,白居易不仅熟悉,而且喜欢,常常操弄。因刘禹锡与白居易关系密切,所以各自的行为、爱好、习惯彼此之间都很熟知。白居易对《秋思》琴曲的喜欢程度,刘禹锡铭记于心。作为白居易的朋友也一定观赏过白居易操弄《秋思》时如痴如醉的演奏。秋天寄鹤之时想到《秋思》,配词成《秋词》,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刘禹锡寄鹤时正在秋天,故以鹤叙引,以秋抒情,《秋词二首》都言秋日胜春日,其一云“我言秋日胜春朝”,其二云“岂如春色嗾人狂”,“嗾”本义是发出使狗咬人的声音,是贬义词,这里也是贬义用法,“嗾人狂”,即像狗发狂咬人。“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试上高楼清入骨,岂如春色嗾人狂!”刘禹锡笔下的秋天,不仅山明水净,而且也是深红浅黄互衬,清气入骨,不像春天色彩浓艳得让人受不了。“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是赞美秋天的经典之句,既是对“双鹤”的记忆,也是对“一鹤”的期许。其实,浪漫的秋天颂歌可能是想改变白居易的闲适心态。白居易《刘苏州以华亭一鹤远寄以诗谢之》暗应刘禹锡《秋词》,“老鹤风姿异,衰翁诗思深”与“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对应;“丹顶似君心”,“君心”即指“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的豪言壮语。白诗“丹顶似君心”似回应刘禹锡大和元年(827)《鹤叹二首》其二“丹顶宜承日,霜翎不染泥”诗意。“殷勤远来意,一只重千金”不仅言鹤,也是说“君心”,“丹顶似君心”,鹤与人并重,远来何止一鹤,还有两位“衰翁”的“诗思深”“到碧霄”的“诗情”!

关于《鹤影诗心——中唐文士生活史一瞥》文

(一)裴度乞鹤的动机

在《鹤影诗心——中唐文士生活史一瞥》中,论述裴度向白居易乞鹤的理由,裴度《白二十二侍郞有双鹤留在洛下予西园多野水长松可以栖息遂以诗请之》云:“闻君有双鹤,羁旅洛城东。未放归仙去,何如乞老翁。且将临野水,莫闭在樊笼。好是长鸣处,西园白露中。”西园养鹤条件好,其“多野水长松可以栖息”。这恐怕真是一个借口,据白居易大和三年(829)《池上篇》云:“十亩之宅,五亩之园。有水一池,有竹千竿。勿谓土狭,勿谓地偏。足以容膝,足以息肩。有堂有亭,有桥有船。有书有酒,有歌有弦。有叟在中,白须飘然。识分知足,外无求焉。如鸟择木,姑务巢安。如蛙居坎,不知海宽。灵鹤怪石,紫菱白莲。皆吾所好,尽在我前。时引一杯,或吟一篇。妻孥熙熙,鸡犬闲闲。优哉游哉,吾将终老乎其间。”可见白宅也是很大的,可容鹤自由生活。值得注意的是,其中云“灵鹤怪石,紫菱白莲。皆吾所好,尽在我前”,“灵鹤”在此前的大和二年(828)已转送裴度了。大和三年(829)的“灵鹤”在哪儿呢?

裴度乞鹤是在白居易任刑部侍郎时,即在大和二年(828)二月到次年春称病免归,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期间。大和三年《池上篇》中的“灵鹤”如是实指,那就是说白居易洛阳宅园中除送给裴度的两只鹤外,还有鹤在。如此,为何大和七年(833)刘禹锡为苏州刺史时费神费力从苏州远寄一鹤到洛阳给白居易呢?如是虚指,“灵鹤怪石”之灵鹤,应是白居易对去年送给裴度的双鹤的牵挂,这种对双鹤的思念之情在裴度以外的朋友中是不断被提起的话题,对双鹤产生眷恋之情的刘禹锡不仅时时关注双鹤的生存状态,也深深体会到白居易失去双鹤的苦闷。因此,一旦有机会,刘禹锡很快就寄华亭一鹤给白居易,以解其闷。后一说于情于理皆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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