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碎”随笔(二)
作者: 韩羽八
一友人问:“你写的《鼓舌三赞》一文中提到‘似乎只有贾宝玉知道,探春喜欢柳枝儿编的小篮子、空竹根挖的香盒儿、胶泥垛的风炉儿。连玩物儿也和别的姑娘不一样。’我特别想知道,您从探春喜欢的‘小篮子’‘香盒儿’‘风炉儿’等物上,能看出探春和别的姑娘不一样吗?”
实不相瞒,当时行笔,率尔涂鸦,忽地问起,一时语塞,只好拿起棉袄当棉裤,自圆其说:“探春喜欢柳枝儿编的小篮子、空竹根挖的香盒儿、胶泥垛的风炉儿,就会使人觉得探春越发无有‘脂粉气’;可是如若傻大姐喜爱柳枝儿编的小篮子、空竹根挖的香盒儿、胶泥垛的风炉儿,就会使人觉得傻大姐越发地‘傻’。”
事后每想及,总不由得扑哧一笑,此不亦“日近长安近”,皆能言之成理乎!
小时候嘴馋,买了花生,舍不得吃,总是先把花生仁分为两半,拈其一半,一口一口地细细品尝。
后读《知堂谈吃》:“尝闻善饮者取花生仁劈为两半,去心,再拈半片咬一口细吃,当可吃三四口,所下去的酒亦不在少数矣。”
下行上效欤?抑上行下效欤?何其相似乃耳!可小时的那吃法,总被大人们斥为“穷气”。而一到周作人的笔下,竟雅趣盎然。
《阿Q正传》里的“王胡在那里赤着膊捉虱子”“阿Q也脱下破夹袄来,翻检了一回,不知道因为新洗呢还是因为粗心,许多工夫,只捉三四个。他看那王胡,却是一个又一个,两个又三个,只放在嘴里毕毕剥剥的响”“他癞疮疤块块通红了”。好胜心强的阿Q一见了虱子,竟以虱子之多寡较起穷富来了,结果被王胡扭住了小辫子拉到墙上照例去碰头。在阿Q的记忆上,这虱子给他带来的“要算是生平第一件的屈辱”。
再看仍是出自鲁迅笔下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其中也谈到了虱子:“因皮肤易破,不能穿新的而宜于穿旧的,衣服便不能常洗,因不洗,便多虱。所以在文章上,虱子的地位很高,‘扪虱而谈’,当时竟传为美事。”这是说的王猛:“桓温入关,猛被褐而诣之,一面谈当世之事,扪虱而言,旁若无人。”恰是虱子,使王猛出足了风头。阿Q与王猛,一个是败也虱子,一个是成也虱子。
看来,像这类皆能言之成理者,又岂止司马绍?而是信手拈来、比比皆是了。
钱锺书有“一喻两柄”之说,意谓一喻多义,既可喻之为“正”,亦可喻之为“负”,盖形象大于思维也。比喻离不开形象,比喻也离不开思维,因人不同而又思维各异。因地制宜,巧为结穴,于是诸葛恪有了说道:“孙权使太子嘲诸葛恪曰:‘恪食马矢一石。’答曰:‘臣得戏君,子得戏父?’权曰:‘可。’恪曰:‘乞太子食鸡卵。’权曰:‘人令卿食马矢,卿令人食鸡卵,何也?’恪曰:‘所出同耳。’”
就这“一喻两柄”的“屁股眼儿”,使诸葛恪把输掉了的,又从孙权那儿全找补回来了。
九
古乐府《木兰词》文字奇古,然其间有云:“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勋十二转,赐物百千强。可汗问所欲,木兰不愿尚书郎。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按木兰诈作男子,代父征行,逮归家易服,火伴方知其为女。当其见天子之时,尚称男子,而曰:“送儿还故乡”,何哉?儿者,妇人之称也。(《宾退录》)
文所不能言之意,诗或能言之。大抵文善醒,诗善醉,醉中语亦有醒时道不到者。(刘熙载:《诗概》)
《木兰词》,诗也。《诗概》言:“诗善醉。”醉者,陶醉也,“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也。也就是说,想把诗写好,诗作者必须与其所咏者物我两忘。以该诗为例,诗作者亦即木兰,木兰亦即诗作者也,于是诗句中出现了“送儿还故乡”。
“送儿还故乡”的“儿”,本是女性自身称谓,木兰一时激动,出于惯性,说走了嘴,露出了破绽。可又正是这个“儿”字,恰好道出了特殊矛盾中的“这一个”——“诈作男子”的“诈”。
《宾退录》以“文善醒”的“醒眼”,读那“诗善醉”的“醉语”,南其辕而北其辙,怎能不一惊一乍:“按木兰诈作男子,代父征行,逮归家易服,火伴方知其为女。当其见天子之时,尚称男子,而曰‘送儿还故乡’,何哉?儿者,妇人之称也。”
本是“点铁成金”的“儿”字,忽焉价码下跌而“点金成铁”了。
十
因了一句话,被后人牢牢地记住了名字,此人名范滂。
范滂的话是:“吾欲使汝为恶,则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这话是他被捕入狱之际,仓促间对儿子说的。胸中积愤,而又无可奈何,不可遏止,喷薄而出,事有此势,能不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乎!然而只要稍一咂摸,即可憬悟,却又只能意会,不可言传。实是一妙语,妙在明断暗续也。固然也可译为白话:“教你作恶,你就会去害人;教你为善,又是我害了你。”徒有其貌,未尽传神,可谓“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是中国方块字的巧为结穴成就了这句话,还是这句话显示出了中国方块字的巧为结穴?
明人左光斗被逮时,又提起了范滂的话,犹伤于激,“勉其弟曰:‘率诸儿读,勿以我戒,而谓善不可为。’”(《冷庐杂识》)
《后汉书》作者范晔与范滂前后时距数百年,亦当如周亮工之说项羽:“余独谓垓下是何等时,虞姬死而子弟散,匹马逃亡,身迷大泽亦何暇更作歌诗。即有作,亦谁闻之而谁记之欤?吾谓此数语者,无论事之有无,应是太史公‘笔补造化’代为传神。”
这又令人不能不赞佩范晔之既长于“史笔”,而又精于“文笔”,无怪《狱中与诸甥侄书》言:“奇变不穷,同合异体,乃自不知所以称之。此书行,故应有赏音者。”自我倾倒如是。
十一
“谈言微中”一语,出自《史记·滑稽列传》:“太史公曰:‘天道恢恢,岂不大哉;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
“谈言微中”的“微”字,究其义:似“不中”,又不“不中”。像乒乓球赛的“擦边球”,有时又像是“太极拳”的借力打力——借对方的力,以打对方。
试举例:
荆公(王安石)论扬雄投阁事,此史臣之妄耳。岂有扬子云而投阁者。又《剧秦美新》,亦后人诬子云耳。子云岂肯作此文。他日见东坡,遂论及此。东坡云:“某亦疑一事。”介甫(王安石字介甫)曰:“疑何事?”东坡曰:“西汉果有扬子云否?”闻者皆大笑。(《北窗炙輠》)
苏东坡的“某亦疑一事”“西汉果有扬子云否”就是借力打力,其效果是“闻者皆大笑”。
不惮辞费,再提一下更令人拍案叫绝的鲁迅的文章,“鲁迅晚年为文,多遭删节,有时弄得面目皆非。所删之处,有的能看出是为了什么,有的却使鲁迅也猜不出原因。例如有一句这样的话:‘我死了,恐怕连追悼会也开不成。’给删掉了。鲁迅补好文字以后写道:‘难道他们以为,我死了以后,能开成追悼会吗?’”(孙犁:《曲终集》)
一句“难道他们以为,我死了以后,能开成追悼会吗?”也是借力打力,打得那些审查官老爷们,恐怕气急败坏得要死啦死啦的了。
十二
什么事都可能引起人的悲喜苦乐,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雨点,也不例外。比如“喜”,有苏东坡的《喜雨亭记》,比如“悲”,莫过于白居易《长恨歌》的“夜雨闻铃肠断声”了。
骆玉笙的京韵大鼓《剑阁闻铃》,更将这“夜雨闻铃肠断声”一语化为千言万语。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长恨歌》里的唐明皇慨叹杨贵妃“魂魄不曾来入梦”,是在“悠悠生死别经年”之后。而京韵大鼓《剑阁闻铃》里的唐明皇比《长恨歌》里的唐明皇更急切难耐,刚刚离了马嵬坡,就“欲梦卿时梦不成”了。
于是嘟嘟囔囔了,继而如泣如诉了,复继而心潮澎湃了,终于长歌当哭起来:“莫不是弓鞋懒踏三更月?”“莫不是衫袖难禁午夜风?”“莫不是旅馆萧条卿嫌闷?”“莫不是兵马奔驰心怕惊?”“莫不是芳卿心内怀余恨?”“莫不是薄倖心中少至诚?”张口一个“莫不是”,闭口一个“莫不是”,一连六个“莫不是”,累累乎端如贯珠。继这六个“莫不是”,又是四个“再不能”:“再不能太液池观莲并蒂。”“再不能沉香亭谱调清平。”“再不能玩月楼头同玩月。”“再不能长生殿里祝长生。”“声声慢”加上“风搅雪”,竟将李家三郎搅得“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也。
也是这“莫不是”“再不能”的回环往复与铁铃雨点的同构共震,更展现出京韵大鼓既同一而又多样的韵调之美。
没有想到的是,柔肠的“寸断”与“百结”,其势竟也如壶口瀑布,旁逸斜出,倾泻而下,势不可当。
十三
在刊物上见一文章,标题为“《长生殿》不宜列入‘四大名剧’”。由这标题想起了曾经看过的由张继青、顾铁华两位昆曲艺术表演家主演的《长生殿》光盘片,又因光盘片想起了《长恨歌》中的一句:“三千宠爱在一身。”
提起《长恨歌》,我在学徒时就已背得滚瓜烂熟了,仍记得真真的,曾和一位当过中学教师的贩卖自行车零件的客商争相背诵,从“汉皇重色思倾国”直到“此恨绵绵无绝期”。
背得滚瓜烂熟,是因了读来易懂,人言白居易每作诗,要使老妪能解,苏轼也说“元轻白俗”。既然老妪能解,则我当也能解,比如“三千宠爱在一身”,不就是“唐明皇只爱着杨贵妃”么,竟将那“三千”熟视无睹了。
是后来忽然想及(说来惭愧,熟读了多年,才忽然想及)这个“三千”,不得了也!刘熙载谓香山诗“用常得奇”,“三千”亦可谓奇,盖出自笔机,白傅以“三千”(量词)和“宠爱”(动词)来了个“拉郎配”。将“宠爱”以数量计,显然文理不通,然而文有不通而又可爱者,恰是这不通的文词传递出了杨妃在君王心目中的分量之重。用现下的话,形象地表述,就是宠爱得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不知怎地个才好了?
回过头来再讲光盘片,更确切地说是讲《长生殿·絮阁》一折的结尾。
原《长生殿》的收尾是:
唐明皇:“度芙蓉帐暖今宵。”
杨贵妃:“重把那定情时心事表。”
(唐明皇携杨贵妃并下。)
可是当光盘片《长生殿·絮阁》收尾时,唐明皇(顾铁华扮演)却没携杨贵妃(张继青扮演)并下,他俩又轻轻着上一笔:
唐明皇:“妃子来哟。”
杨贵妃:“嗳!”(作违拗状)
唐明皇:“嗯?”(不悦了)
杨贵妃:(急忙地)“是。”
一句“妃子来哟”,杨贵妃听了本应心花怒放,何以出此“嗳”字?这是杨贵妃得意忘形,施展出女人惯有的伎俩,撒娇使性。岂料过了火候(老天爷!这可是“忤旨”了)唐明皇的“嗯”声刚一出口,立马应了个“是”。杨贵妃的“娇”,撒得既令人忍俊不禁,又令人恻然。
杨贵妃的一“嗳”一“是”,是在原《长生殿》基础上的再创造,应说是画龙点睛之笔,既点出了她眼中的唐明皇,点出了唐明皇眼中的她,也点出了“三千宠爱在一身”一语的“宠爱”二字里权力的砝码到底有多重。
戏曲界不是有“梅花奖”么,就只这一“嗳”一“是”,也值一枚“梅花奖”。
不是有继承传统、推陈出新一说么,只这一“嗳”一“是”,就证明了“温故”不只“知新”,还可“创新”,从而使“三千宠爱在一身”又有了新的解读。
是光盘片里的《哭像》一折:宫女、太监簇拥着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木雕像,绕场徐行,边走边唱:“谷碌碌凤车呵紧贴着行,袅亭亭龙鞭呵相对着扬。依旧的辇儿厮并,肩儿齐亚,影儿成双。情暗伤,心自想。想当时联镳游赏,怎到头来刚做了恁般随唱!”“随唱”者,即成语“夫唱妇随”也。
“肩儿齐亚,影儿成双”的竟然是一个活着的皇帝和一个木雕的皇妃,如此这般的“夫唱妇随”,怎不逗人莞尔一笑,更复令人心酸落泪。
再也忘不了的是唐明皇的一声惊呼:“呀,高力士,你看娘娘的脸上,兀的不流出泪来了。”木雕竟然流出泪来了,是唐明皇的哀泣感动了木雕?抑或唐明皇老眼昏花出现的幻觉?“只见他垂垂的湿满颐,汪汪的含在眶,纷纷的点滴神台上。分明是牵衣请死愁容貌,回顾吞声惨面庞。”不只流泪,依然保留着马嵬坡前牵衣请死的愁容,真真个惊心骇目也。
且夫子自道,说说我的感受,当天宝皇帝呼出这话,高力士、众宫女一齐瞅向了木雕妃子像,我也紧跟着瞅了过去,却又生疑,木雕怎会流泪?接着又恍然而悟,这木雕像本来就是活人扮演的,又怎地不会流泪?人扮木雕,既是木雕,又非木雕,幻中生幻,不亚于阳羡鹅笼。
只是饶舌,不敢言是,盖自古作者大难,赏音亦复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