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人文地理学家段义孚的心灵史

作者: 李兰

《我是谁?》:人文地理学家段义孚的心灵史0

“我是谁?”这一振聋发聩的哲学式发问,作为人文地理学家段义孚所著自传的书名,以提问的形式,把读者的目光聚焦到这个千百年来不断有人发问,却难以得出确切答案的命题上来。回答“我是谁”,免不了要自我剖析,把那个完整的自己拆开掰碎、组装型塑,再放置到时间的纵轴上,结合每一个断层,来审视“我”究竟如何成为当下的“我”。段义孚通过溯源自己的成长脉络,从家庭、身份、社交、学科选择等方面进行“寻根”,在人文地理学的理论密林中插入具体的生活片段,其中又包含不间断的反思和对自我的及时治愈,系统展现了一个地理学家的心灵史和成长史。

一个与众不同的生命故事

段义孚在《我是谁?段义孚自传》(以下简称《我是谁?》)的第一章中对于自己为什么要写这样一部自传的基调进行了确认,即“没有人的生命是微不足道的……没有人的生命故事是微不足道、不值得讲述的”。有别于那些出类拔萃者所写的个人传记、反思性随笔,也不同于只着墨于祖辈史诗般的经历和自己童年时期的回忆而忽略了成年后的那些琐碎记忆的家族史写作,段义孚要写的是一部与众不同的作品,首先他给了自己一个相当明确的身份——“美国华裔中产阶级地理学家”;其次他认为这本书的独特性在于记录了其“生活中不寻常的总体方向或运动轨迹”。

段义孚自20世纪50年代到美国求学,毕业后留美工作,在美国多所大学任教,并发表了大量具有影响力的人文主义地理学论著,奠定了其在地理学领域的重要地位。然而正如段义孚自己所说,绝大多数中产阶层专业人士出身的中国移民在美国都取得了成功并且被大家认可,但这种一般意义上的成功并不属于什么励志故事,倒更像是华裔中产阶层的群体画像,这类人群的自传,注定是不具备市场卖点的图书选题。另外,“地理学家”的头衔,似乎也无法吸引更多的读者,一方面是由于地理学研究的专业门槛很高,不属于普遍性的学科领域,大部分普通读者对此并不感兴趣;另一方面,段义孚开拓的人文主义地理学研究,是对彼时以实证主义为主导的地理学的深刻反思,也是对哲学领域现象学和存在主义哲学地理学的响应,这导致段义孚在地理学学科圈子中成为特立独行的人。

综上两点,《我是谁?》既要围绕一名华裔学者的成长轨迹进行深描,又要解释一位地理学者的学科旨趣源自何处;既要向外观照作者童年至成人阶段那些对其影响至深的人和事,又要向内探寻心理上和精神上的景观,所以作者才会在作品的标题中标记,这是一本关于个体情感(Emotiong)、思想(Mind)和精神(Mind)的自传,这同时也是一个地理学家与众不同的生命故事。

无根之人的寻根之旅

回答“我是谁”的问题,需要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源自何处,这意味着先要找到自己的落脚点,也就是个体的“根”。这同时也是一个需要不断回溯,从而完成自我发现的过程。但段义孚认为自己是“一个寻不到根的人”,而且在很多意义上都是无根的人。“根”在其看来首先指的是有固定处所的“家”(home),“无根”则意味着“家”的缺失。导致这种缺失的原因一方面在于段义孚幼年时期由于遭受战乱,他和家人不得不在中国的多座城市之间迁移,总是居无定所,而成年之后,因其求学和工作的缘故,他的移动轨迹转移到世界上不同国家的不同城市之间,频繁的住所变动使其难以找到真正的归属感;另一方面,段义孚一生都没有组成家庭,在其看来,即便是地点更迭,“家”也是“一片可以移动的旧土,是一个人成长的基础”,但他与此无缘。还有需要段义孚因其无根性而不断自我审视的一个原因,是他的亚裔身份。段义孚在书中提到,他的移民身份让他一直有一种“社会性的不安全感”,在美国他始终把自己认定为“异乡客”,要“审慎地去迎合那些本土美国人的观点”,这使其在社交上无枝可依,同时也自觉难以真正融入西方社会。

既无根,则须寻根,尽管段义孚所谓的“无根”只是强调字面意思上、传统意蕴中,以家庭为基础的“扎根”,但作为回应,作者就要在书中回答其如何“寻根”,从而完成这部作品的设问式开篇,并勾勒出“谁是我”的轮廓。这就要回到段义孚基于存在主义和现象学而开创的“人文地理学”的研究,只有这样,才能深切理解他如何通过地理学建立根基,并完成“寻根”的过程。段义孚的地理学研究有别于当时强调实证的美国地理学传统,他对自身所处的环境充满了共情和“体悟”,是一种“感官交融的认知”(synesthesia),通过“体悟”,人可以和周遭非生物的一切进行沟通和交流。因此段义孚记录自己从小对矿物偏爱,在以冲积扇为床的时候看到“山谷底部的盐碱地,以及四处耸立的光秃秃的岩石”,感到好奇的同时也感到“醉人的幸福”。虽然这种与众不同的研究方式让段义孚成了“学科里的一个怪人”,但他早已“把这个学科当成了自己的家”。在“地理学拯救了我”这个章节中,段义孚打算“在非个人的层面上去探讨身份与个体性的问题”,即将个人置于群体生活的背景中去反观个体意识如何形成与凸显。在其看来,这两者的关系会引发空间的分隔,而这恰恰是值得地理学家去思考的问题。所以在这个章节中,有相当多的篇幅是以一个年迈的地理学家的视角向过往的种种经验去寻求答案,当遭受身份歧视的时候,空间感给予他的自由体验、地理学知识给予他的方向感、探寻不同地貌给予他的生命的意义感、不断望向世界从而获得的诸多美好,这些都是地理学研究带给他的认同感和归属感。

父亲的影子与自我成长

《我是谁?》一书给了读者一种螺旋式的阅读结构,其中有跨度很大的时间线索,即从段义孚童年的经历一直到其成年后的工作和生活,而童年和成年的经验又时常相互穿插,由很多具体的事例进行串联,这就难免显得琐碎。当然,这也是段义孚写作风格的独特之处,把读者当成听众,而他自己则是一位絮絮叨叨的讲述者,比如在其之后的《人文主义地理学》一书中,那些从幼年到成年的求学经历也占据了几个章节的篇幅b。从他儿时的记忆、和父母之间发生的细碎往事、与朋友师长的交往或者嫌隙等,段义孚喜欢用全景扫描的方式,在那些回忆片段中发现过去的经历对今天的自己究竟产生了何种影响。在2023年9月上海书店出版社组织的《我是谁?》新书分享会上,该书“推荐序”的作者周尚意提到正是这种“日常生活的日积月累,改变了我们对亲历世界的认识。同时也建立起世界的坐标,看到在这个坐标中的自己”。所以段义孚其实是通过对日常生活的梳理和分类,建立了独属自己的坐标体系,这也符合地理学家的学科习惯,通过一种“时空坐标”,来回答“我是谁”的宏大命题。

正因如此,段义孚还在书中探讨了另外一个问题,当然他从未明说要对此进行研判,但对一个比起地理学科这个专业议题,更关心一个孩子应当在怎样的家庭中成长的女性读者而言,还是在书里看到了父母在孩子成长过程中的重要性。段义孚对这种代际关系的反思,体现在其书中对于父亲的态度上,那是一种非常矛盾的心理。首先,他不否认父亲的见多识广带给一个孩子的自信,父亲的人脉也给自己的求学带来过便利,但是关于父亲的记忆却总是“不快乐”或者“针锋相对”的。比如段义孚和兄弟们上午的赖床行为,换来的是父亲横眉瞪眼甚至是充满厌恶的神情,这一场景萦绕在作者脑海中几十年都无法抹去,因为后者无法理解一个父亲为何会对自己的孩子充满厌恶;幼年段义孚照顾生病母亲的时候,由于把餐具夹在了腋下而被父亲劈头盖脸地批评,并被轻轻打了一下手腕。段义孚在回忆父亲和母亲的时候,使用了不同的语气和措辞,母亲是温柔、强悍和坚韧的,而父亲总是把自己的需求放在第一位,无视孩子的个性和需求,甚至成了作者童年的一场噩梦、青春期的酸楚,而当其“讲述六十年前的这个噩梦时,仍能感到空气里飘着一丝寒意”。段义孚如此诚实地把家庭的底色剖解开来,让读者看到了在一个传统的中式大家庭里,即使父亲有着显赫的外交官身份,与许多当时的重要人物交往密切,庇护了整个家庭,但仍然因为对孩子缺少发自内心的爱和尊重,从而让孩子在此后的一生中都有了无法弥补的缺憾。父爱的缺位,最终造成了段义孚生命层面的胆怯,使其很少主动建立人际关系,难以完全融入一段关系里,从而寄情于大自然。

我们并不需要在今天去评价段义孚父亲的所作所为,但是要确切回答“我是谁”,当然要回归父母和家庭的层面来判断“我”如何成为如今的“我”,所以只进行哲学意义上的破题,就无法真正明白段义孚强调的“无根”之感来自何处。通过他那些对父亲的琐碎叙述的片段,读者可以看到尽管段义孚终生都没有成为父亲,但他经常会产生如果自己是一个父亲,会不会如此对待孩子的切身思考。对代际关系的反思,巧妙地隐藏在“难道……就能……”“如果……又会如何……”这类假设和反问的句式中。段父弥留之时,段义孚也选择不到场,并且在书中坦诚他对自己的行为难以理解和解释。这也意味着段义孚与父亲的关系,成为羁绊前者一生的困扰。

书籍的慰藉与自我疗愈

作为一个图书馆工作者,在读《我是谁?》的过程中,笔者还有一个意外的收获:拯救段义孚的除了地理学,还有他不经意列举的许多本在关键时刻“疗愈”过他的书籍。比如T.S.艾略特在TheUseofPoetryandtheUseofCritcismc中关于意象的描绘对段义孚的提示作用;当无法找到和父亲相处的亲密感时,马尔科姆·马格里奇(MalcolmMuggeridge)传记里对于父亲的描述,会让段义孚想起关于父亲记忆中美好的那一部分;华兹华斯(Wordsworth)站在威斯敏斯特大桥对伦敦城的吟诵,唤起段义孚的共鸣,使其确信自己可以同时欣赏荒漠和城市,并从二者中获得灵魂的慰藉;A.A,米尔恩(A.A,Milne)和约翰·厄普代克(JohnUpdike)的作品,让段义孚那些在病中对于“关怀”的渴望有了合理性……除此以外,还有伊夫林·沃(EvelynWaugh)、C.P.斯诺(C.P.Snow)、济慈(Keats)、阿尔弗雷德·罗素·华莱士(AlfredRusselWallace)、爱德华·布里南(EdwardFitzgeraldBrenan)、阿尔贝·加缪(AlbertCamus)等作家的著作,都让段义孚在不同的人生阶段获得了启发,找到了认同感,看到了别样的生命态度。

段义孚从没有刻意表达自己被书籍治愈的瞬间,但在该书的第四章,作者要写作“亲密:从正义到爱”这个主题的时候,用了几位女性作家撰写的文学作品中的内容,来支持自己独特的性别取向。从整本自传中读者都能感受到段义孚的性格其实是胆怯、退缩、被动的,他也不止一次地强调自己的这些特征,对于一个内向的、性别取向刚好又有些与众不同的人来说,女作家们的作品中“有英雄般的年轻男子”,这些对于男性的爱慕之情的自由表达,让段义孚非常羡慕,因为他的性格原因,使得他在自传中也无法热烈地去修辞,而只能借用其他作家,或者是其心目中伟大人物洪堡的经历来对读者进行暗示。

结语

仿佛一千个人心中的哈姆雷特,段义孚的这本《我是谁?》让我看到了诸多知名学术著作背后的地理学大家。因为是地理学的门外汉,所以不敢妄言专业知识,仅仅从方块字组合而成的语句中,我看到了一个无比赤诚的学者。他的语言中蕴含着对学科的热爱、对过往生活的遗憾、对亲情的期盼、毫不掩饰的孤独感以及对这个世界的疏离感。书的封面使用了段义孚年轻时的照片,一个瘦削、彬彬有礼的年轻人和一个同样的人体轮廓。那个轮廓是一处留白,当反复阅读过这本书,那里就会被填满不同的关键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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