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如梦
作者: 王必昆清宣统元年(1909)闰二月廿五,滇越铁路通车至云南蒙自县碧色寨车站。这一天,那列恐龙般的钢铁巨龙从越南海防市咆哮着驶入云南腹地,惊扰了沉睡千年的古滇梦境。大山的世界被火车的汽笛声喊醒,我们的祖辈也纷纷从白昼的梦魇中促醒。
火车从梦中呼啸而来。我面前是一个个金发碧眼的欧洲人,是一个个黄皮肤的中国人,他们是百年后信息时代的融媒体人,手持“长枪短炮”把我团团围住,围在逼仄的火车站台。我声嘶力竭地向他们讲述滇越米轨铁路的故事,讲述个碧石寸轨铁路的故事,讲述碧色寨火车站的故事。我扯破嗓子,不断重复,却总也喊不出声来,故事说得凌乱不堪。围着我的人群开始躁动,意欲散去。我不断向大家喊叫,这不是梦;也给自己强调,这不是梦,更不是梦魇。整个失眠的云南之夜,抑或碧色寨惊魂未定的白昼,似梦非梦,我都在无比真实地讲述恍如梦境的故事,以及那个爬满西洋火车的中国村庄的黄昏。
我在自己策展的碧色寨滇越铁路博物馆,用云南百姓民间总结的段子描述乘坐小火车的记忆。“蛇形的铁路,爬行的火车,英雄的司机,不怕死的旅客。”渴了喝瓶云南山泉,包装上是“云南十八怪”之“火车没有汽车快,不通国内通国外”的漫画。画的就是米轨小火车速度太慢还没汽车开得快,彼时省内还没铁路通往国内城市,而滇越铁路却从昆明跨国通往越南海防港。这样一怪,仿佛从云南人的梦境中呼啸而来,带着创伤与梦想,改写了云南历史,成为影响中国近代史的大事件。
滇越铁路是全球最长且迄今仍在运行的唯一一条米轨国际铁路。2022年春天,我和滇越铁路学者李飞到达开远市十里村站,眼前的几条米轨上停满了火车,这是我多年来漫游在滇越铁路上看到火车最多的一个车站。李飞用无人机航拍还发现,有火车正从不远处的磷肥厂装满货物向车站驶来。李飞面朝丰满的火车站对我说,每天有一趟小火车从十里村站开往海防站,运送红河磷肥。十里村站在开远站往北,有专用铁路连接原红河州磷肥厂。从这里往昆明市方向都停运了,就这个十里村车站还充满火车的呼啸与钢铁的气息。无论岁月如何变迁,总有一列小火车在米轨上孤寂鸣笛,缓慢地驶向远方的大海。从开远市十里村站至越南海防站,就由这列货运小火车,在慢时光里咀嚼浮尘,以此证明滇越铁路的生命体征依然平稳。喧嚣,欲望,冒险,自由,爱情,一切早已化为尘埃,化为一路窄轨上的遗梦。这边,弥勒市至蒙自市的高铁已建成开通;那边,滇越铁路的小火车仍在执着行进。恍如一个百年平行的时空,寸轨、米轨、准轨、轻轨、绿皮火车、动车、高铁,在滇南大地上穿越历史,分道扬镳而又惺惺相惜,一条钢轨就是一根心弦,合奏着历史的回声。
我骄傲地对来自一线城市的人群大声说,碧色寨是滇越铁路上最大也是最富传奇色彩的火车站。这个历经沧桑的百年火车站,诉说着米轨与寸轨的传奇故事,承载着中国铁路的百年梦想。若干年来,我陪同过法国、瑞典、美国、希腊等地的外国人,陪同过国内文人学者,无数次漫步在碧色寨火车站的黄昏里,聆听村里老人闲聊与铁路有关的老故事。故事永远镌刻进我的记忆,而讲故事的老人却不断离我们远去。2011年盛夏,我和法国国家电视台的两位记者华丽、思黛,一路寻找滇越铁路的遗迹,寻找那些早年的米轨见证人。我们沿线进行调查,我把采访录音中的各地方言翻译为普通话,华丽再根据我解说的普通话翻译成法语。我们煞为费事地交流,寻访到很多老人——碧色寨文物保护义务管理员杨国柱,当过十多年碧色寨火车站站长的邹麟昌,干过十多年滇越铁路火车司机的张金亮,爷爷修筑过个碧石铁路的赵振强,碧色寨吉顺祥商号的后人肖宗武,祖父到碧色寨来行医的陈顺昌,收藏滇越铁路文物的郭永建,以及年轻时在碧色寨当过挑夫的李福云、王家贵、张光亮等老人。他们大多自祖父那辈起即从省内外来到碧色寨闯荡,成为见证碧色寨火车站历史的民间记忆者。2007年,朋友杨华曾在碧色寨驻村参加新农村建设,此间她采访调查过碧色寨六十岁以上老人计五十多人,我分享了这份根据录音整理的民间记忆资料。而今,亲历过米轨时光的老人越来越少,碧色寨火车站以及滇越铁路的故事,也变得越来越模糊。
刚进碧色寨,法国记者华丽远远看到车站就兴奋地说,碧色寨火车站的建筑式样,特别是那只三面钟,跟法国的老火车站一模一样。走过一排排红瓦黄墙的法国式建筑,我告诉她们,路边的一块空旷土场正是百年前法国人用的红土网球场。十年后,国家体育总局的芦潇、北京体育大学的李飞等专家找我了解碧色寨网球场的史料,我向他们详细讲述了清末民初碧色寨及蒙自县网球的历史逸闻。后来经专家组认定,碧色寨红土网球场为“中国第一块红土网球场”。火车、网球、咖啡,整个碧色寨散发着颓废而浪漫的法国情调,让人思绪万千。
徒步滇越铁路,屏边县戈姑站以南,铁路桥隧较多,沿线风景甚好。如今的滇越铁路,铁轨和枕木承载着历史,也抱拥着孤寂。火车已经极少驶行,铁路人已经难以遇见。2012年春天,我第一次徒步滇越铁路,从蒙自市碧色寨站至河口县河口站,长一百七十七千米。火车从河口县的中越铁路大桥开过去,就进入越南国境了。我们途经每一座较大的桥梁时,都巧遇火车经过。在屏边县境内的戈姑站至倮姑站之间,我发现一个铁路看守点。这里有两个男职工值守,一个是五十二岁的潘林林,另一个是五十岁的朱明荣。他俩家住蒙自市,值守十五天,回家休息七天,月工资三千多元。看守点的小屋摆着两张单人床,有些简单的炊具。不通电,好在附近有山泉水,能满足简易生活。平素要找个人说话都没有,想吵架都没人来吵。手机无信号,收音机也收不到,天黑就睡觉。这么多年来,两个人可聊的话早就说完了,再没什么可讲的,仅剩大山般的沉默与铁轨般的孤独。遇到徒步的我们,他俩开心得抢着讲个不停。这一段铁路沿线山石多,水多,常有危石滚落,所以要设看守点值守。朱明荣说山上睡着很多石头,醒来就滚到铁路上,非常危险。
倮姑是滇越铁路屏边县境内的一个大站,曾经繁荣,如今几近荒废。车站沿线遍布破旧的房屋,空无一人。我遇到一个身穿铁路职工褂子的农民,身背药水桶像是要去地里打农药,就跟他搭讪,未料点燃了他的满腹怨气,嗔喝道:“我是农民!你吃饱了撑的来走铁路!钱多了用不完就给点来用用……”后来又遇到一个面善的老奶奶,闲聊后得知倮姑站原先有六七十户常住,现在只留下七八户老弱病残的贫困人家,曾经热闹的赶集日已消失几十年,大家生活都很艰难。徒步到滇越铁路屏边县境内的354站,路遇铁路工人严自伟,他是石屏县人,四十来岁,是波渡箐车站工务段的高级工。其职责是巡回检查354站至357站铁路情况,每天往返个把次,徒步近五十华里,三个月就要换一双解放鞋。354站在著名的滇越铁路“人字桥”往南一公里,原是一个车站,屏边县和平乡、白云乡的乘客可到此乘坐火车,只停一分钟,如今早已停用多年。357站即波渡箐车站。我和严自伟合影后,一路边走边聊。他是一个敬业的铁路工人,全身背满工务检查的行头,有锄头、对讲机、大电筒、小电筒、小钉锤等。他来波渡箐车站干了三年多,月工资四千多元。在屏边县白鹤桥车站,遇到一个拄双拐的壮族老妪黄金凤,八十二岁,双眼失明,滴眼药水后能看见黑白影子。我给她照了相,她很高兴,叮嘱洗照片寄给她,她家住白鹤桥车站二楼。十年以后,当我翻阅那次徒步日记时,陡然心生怅然,怎么也想不起是否寄过照片给那位失明的老人。
高大的榕树遮掩着屏边县大树塘车站破旧的站房,正午的阳光从枝叶间穿透至地面,光影婆娑,枯叶遍地。我看见路边矮屋的门口靠着一个少数民族小女孩,四五岁的样子,端着半碗蛋炒饭,远远地瞅着我。我赶紧抓拍几张,在相机上放大细看,发现小女孩吃的是黄苞谷拌白米饭,因黄白相间,远看像蛋炒饭,碗里也无菜。我的心不由得阵阵酸楚,遂走过去搭话。小女孩极其胆怯,只小声回答了一句“大人不在,我不会炒饭”,就低着头,不再说话。寂寞的废弃车站早已见不到外地人,担心吓到小女孩,我不再问话,匆匆离开。走出几百米,我又折返回去,小女孩依然坐在门口吃那碗糙口的苞谷饭,怯怯地望了我一眼。我蹲在她面前,打开背包,拿出中午在白鹤桥车站买的一袋白斩鸡,还有一些糕点和糖果,轻轻塞给她。小女孩紧张地接着,害怕得一句话也说不出,那表情像快要决堤的危坝。
我在屏边县境内滇越铁路416站附近的一座铁路桥上,路遇正背柴回家的两姊妹,姐姐十九岁,妹妹十五岁,各背一捆五十来公斤的烧柴。她们汗流浃背,穿着塑料拖鞋,走得很快。姐姐说寨子周边早已没柴砍,她俩每天要去很远的山上砍柴,背两趟回家,每趟十来千米。现在趁春季闲暇赶紧背柴备用,过段时间就要去背香蕉、背菠萝了,忙不得去背柴,再说雨季更难背柴。
416站的闲置工区,有几间砖混工房,职工早已撤走,由一个老妇人代守。时值傍晚,我走得太累了,就停坐下来与老人闲聊。听不懂她讲的名字,只知姓韦,就称韦大妈。她今年七十一岁,丈夫是铁路工人,她作为铁路家属,早年跟随丈夫从麻栗坡县来到屏边县,在这个铁路工区生活至今。她和丈夫在铁路上相依为命大半辈子,三个子女分别在蒙自市、屏边县及大树塘站成家。三年前老伴去世,就只剩她孤身一人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铁路旧房里生活。铁路部门不付她看守费用,也不收房租,只需交电费,水则用山泉水。她说早上接的山泉水凉,好喝,下午接的热,不好喝,遂进屋去舀早上接的水给我喝,真的很凉很甜。门口堆着几个木瓜,是在屋旁木瓜树上摘的,她划开一个给我吃。我看见韦大妈走路蹒跚,脊柱变形,腿骨也变形,用一团纸塞着鼻孔,我以为是流鼻血,她说是昨日洗头弄感冒了,因流涕严重就用纸堵着。我欲翻找背包里备的感冒药给她,她说自己有,不要我的。我也觉得吃陌生人的药不放心,也就作罢。深山里的空巢老人没有说话处,偶遇路人能搭讪聊天很开心,我与她聊了个把小时离开。走出一段路,我的手杖撇弯了,想起韦大妈家门口有两根木棍,于是又返回去找她讨要。她把木棍递给我,连说刚才昏头了,家里有香蕉竟没给我吃,于是去找塑料袋要装给我。我说您这里买东西不易,快留着自己吃吧,遂拿了那根木棍赶紧走掉。疾走一阵,听到老人在后面喊叫,回头见她蹒跚着追来,弄得我走也不是回也不是,只好停下等她。韦大妈气喘吁吁赶过来,将那把香蕉硬塞给我。我说不要,她不依,我说给她钱,她也不依,推来搡去只好收下。我身上也没带什么吃的,从背包里翻出两包葵花子给她,叮嘱她待感冒痊愈后再吃,她也推让不要。我说我也是农村来的,父母单独在泸西县老家生活,看见独自生活的她让我想起父母,“您一个人生活不易,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老人眼眶湿了,我抚慰她慢慢走回去,自己则转身快步离开。我拄着韦大妈那根拐杖,疲惫的身躯顿觉平添气力,赶紧去追前行的驴友。桉树原本是我讨厌的树种,这根结实的桉树棍子却令我感到无比的温暖。大山里的太阳落得快,山林遮掩的米轨线路顿时变得幽暗起来,莫名的伤感沿着锃亮的铁轨侵袭而来,仿佛忧郁的电流接通躯体。
我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要徒步滇越铁路,为什么要主动跟铁路上的职工、农民、老人、小孩交谈,偷拍他们的照片,原来自己内心深处最关注的是滇越铁路沿线人群的生存现状,这比铁路本身更为重要。滇越铁路给我们带来过屈辱,带来过繁荣,也带来过动荡,如今渐次归于死寂,却仍然维系着不少人的生存。
2022年春天,我和作家范稳徒步个碧石铁路,从个旧站至鸡街站。个旧市至碧色寨的寸轨铁路早已拆除多年,仅留下部分路基,或改作乡村公路,或遗弃成野路,长满齐腰的茅草。好在桥梁和隧洞基本完好,只少数隧洞坍塌。荒废的个旧市至鸡街镇寸轨路基线上,沿途盛开着茂盛的马缨丹,在废墟中绽放美丽,我顿时体会到山野之美。马缨丹也叫五色花,我仔细数了很多杂色的小花,花瓣果然皆有五种颜色。
我们在破旧的鸡街站铁路宿舍区找到了两位高龄的小火车司机。九十一岁的虎良奎坐在藤椅上,腰疾严重,站立困难,却一个人生活。他是会泽县人,年轻时到鸡街火车站找工作。从司炉、副司机干起,直至考上司机干到退休。先开个旧站至鸡街站31号寸轨机车,后开鸡街站至石屏县宝秀站米轨机车。另一位八十八岁的老人代克刚,四川人。参加工作时被分配到鸡街火车站,也是先当司炉,然后当副司机、司机。由于长期开火车噪声大,导致耳背,还患肺心病,我们讲话要靠他老伴文凤英贴耳转述。他说自己开了二十五年火车,最值得骄傲的是没出过责任事故,只出过一般事故,没有轧死过人,没有撞伤过人。他说在小火车时代,很难找到没出过责任事故的火车司机。代克刚先后开过23号、25号机车,最后开29号机车退休。在云南铁路博物馆,我找到了代克刚老人开过的那台29号机车,这是全世界窄轨蒸汽机车中保存最完好的一台,被确定为国家一级文物。我抚摸着这个沉睡中的火车头,仿佛聆听到了一代代火车司机的呼吸声,看到了小火车时代一个个忙碌的身影。这台本属于个旧市鸡街火车站的29号机车,系美国鲍尔温机车厂制造,1923年购进,一直到1990年12月31日才停运。这个铁路博物馆,其实就是百年前滇越铁路越南海防至中国昆明的终点站云南府站的法式站房,后来成为昆明火车北站。十多年来,我断断续续走过八百五十四千米的滇越铁路全线,走过一百七十七千米的个碧石铁路全线,最后沉浸在云南铁路博物馆,身心疲惫到瘫坐不起。我的世界仿佛被铁锈的红色所笼罩,从心脏迸发,漫延到周身,漫延到铁轨,漫延到大地,直至整个世界都变成铁锈的红色。
鸡街站是个碧石寸轨铁路的枢纽站,过去影响较大,现在还有很多退休老职工不愿离开鸡街镇,依然住在破旧的铁路宿舍中,守着荒废的火车站。我遇到了从上海回鸡街火车站照顾八十四岁老母亲的陈桂华,交谈中发现,原来她家四代人都在铁路工作。祖父陈德远1938年就到鸡街火车站工作,后来当司机开小火车,一辈子都在火车上。父亲陈光辉也是鸡街火车站司机,开18号机车。1971年鸡街站至石屏站寸轨改建米轨,通车典礼的首通车就是陈光辉开的,从开远站出发,经鸡街站至石屏站。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陈光辉一家人工作在铁路的各种岗位上,有司机、值班员、售票员、调车员、货运员等,一应俱全,以至常有人开玩笑说他家可以编组开火车了。
我还曾寻访一位火车司机的后人杨美华,她父亲名叫杨权书,生前是鸡街火车站的老司机,还是我采访过的火车司机代克刚的师父。杨权书开了一辈子小火车,对个碧石寸轨铁路了如指掌,八十八岁时接受中央电视台记者采访,尚能将鸡街站至建水站途经的所有站名逐个说得清清楚楚。杨美华还说了一则父亲生前与家人常说的小火车红色故事。那是蒙自县解放前夕,鸡街火车站地下党员、火车司机段齐生,带着副司机王宝汉、司炉杨权书两位搭档,在深夜从鸡街站开火车去蒙自县拉解放军。火车尚未到蒙自站,半路上在江水地村就遇到赶来的解放军,他们上满了五节车厢,每节车厢拉三四十人。为规避敌人发现,他们一路上不敢开灯,不敢鸣笛,悄悄地摸黑开火车,返回至距鸡街站不远的大明槽路段,解放军即下车步行奔赴鸡街镇。如今,三位当事老人均已去世。
春雨飘落,走出鸡街火车站不远,我们对照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一幅米轨与寸轨两列小火车并行的彩色老照片,找到了转弯处的那个地点。一切早已不复往昔,没有了铁轨,路基变成田间土路,唯有路旁几棵高大的尤加利树依然矗立,像是等待寻梦之人。照片是开远铁路分局宣传科张长利的摄影作品,给后人留下了对小火车无尽的憧憬。
大地之上,总有些东西要被时光抛弃。在感叹滇越铁路和个碧石铁路的衰颓时,我们其实常常忘记了百年前小火车也曾经淘汰了蒙蛮(蒙自海关—红河蛮耗码头)古道上的大批马帮,淘汰了红河航道上的大量船只。呼啸而去,恰如其呼啸而来,火车,在滇越铁路及其支线个碧石铁路的米轨和寸轨上,留下了一条迷梦般永恒的时光项链。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