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兹札

作者: 米兰

山间访友

四月里,漫山的槐花开了,蜜蜂扇动翅膀,制造出一个个芳香四溢的旋涡。我在书房里走来走去,按捺不住出去的冲动,索性披衣而起,决定去“躬耕园”拜访老友。

午间下过一场小雨,这会儿太阳出来了,草叶上的水珠反射着日光,春天比平日里明亮了些。沿于兹山东路往上走,地上湿漉漉的,鞋底带起一坨泥巴,抬脚用力甩出去,泥巴啪的一声撞到石壁上,又慢慢脱落,跌进草丛里。见前后无人,我哼起“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仿佛回到十几岁。

这座名为“于兹”的山,包括五个山头,五峰罗列,自西南而东北略呈“U”形。从我家所在的东峰去往西峰的躬耕园,须穿越大半个“U”字。“窈窕于兹列翠岑,中藏玉洞白云深。”路过明末布衣诗人萧亭诗中的“玉洞”时,一阵酒香从洞口那里传出来,盖过了槐花香。这座山洞被一家酒厂征用专门用来存放“洞藏窖酒”,厚厚的木质洞门上镶满铜质铆钉,看上去十分阔绰。

在一个地方待久了,会变成它的一部分。于兹山作为我的栖身之地,它在空间上囊括、包覆我。在它的怀抱里,我愈发感觉渺小无力。好在人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无形因而无边的思和想,令我在智识上可以自由地出走或归来。事实上,我与这座山共享花香鸟鸣,一起栉风沐雨,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可我无法开口赞美它。这些年,它被翻来覆去地规划、开发、改造、利用,几乎丧失了一座山应有的样子——塔吊、推土机的轰鸣破坏了山里的宁静,几处烂尾工程摧毁了草木蓊郁、蜂飞蝶舞和溪流潺潺……汪汪、汪汪汪,背后忽然传来狗叫声,没等我回过头去,一条大狗呼哧呼哧从我身边飞奔而去,一个年轻人追在它身后,也呼哧呼哧往前跑,吓得我蹲下身,下意识地抄起一块石头,差点打到他头上去。

在山间散步,经常遇见这种不拴狗链,任犬只惊扰他人的事情发生。

我把石头扔向山坡高处,啪一声打在一片树叶上,又滚落下来。

路上很快恢复了平静。满山坡的洋槐,头顶一树繁花,美得那么寂寞。

躬耕园大门敞开着,我径自走了进去。园子主人咆哮兄夫妇正在菜地里拔蒜薹,我喊了声“嫂子”,他妻子见我来了,忙说:“快进屋喝茶,你们先聊着,我干完这点活,待会儿做一锅蒜薹炖肉,咱们喝两盅。”

咆哮兄退休后搬到山中一隅,庵居蔬食,少与世相闻。他屋里有一套老式红木家具,造型简洁而雅致,是祖上传下来的。“幸亏当年屋塌了,家里人拿不出钱修缮,它们就那样一直被埋在倾圮的土屋底下,否则,早被‘破四旧’破掉了。”他又说了些种菜、种谷子的事,再过几天,他还想去南墙外垦垦荒,种几垄棉花。“土壤决定收成,”他说,“庄稼跟人一样,生长环境很重要。”我点头称是,提醒他,既然实现了时间自由,别把心思全放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别忘了还有“半部红楼”要写。他垂首苦笑:“到头来你会发现,人之自由与否,取决于他的欲望和勇气。”

一缕晚霞从西窗外照进来,照在八仙桌后面的一副对联上。“水性澹然为吾友,竹心虚之是我师。”当年的诗人咆哮,终是做了隐士。

与他夫妇对饮了几杯,趁天还没黑透,我原路返回。

斜坡上,不甚茂密的草丛晃动了一下。应该是一只野兔跑过去了,静悄悄的,像无人弹奏的鸣琴。在这座山上,我常听到无声的音乐,但更多时候,风吹树响,斑鸠和雉鸡呼啦啦飞起来,引发一阵山啸,隆隆的巨响连成一片,形成一股触动灵魂的浩大力量。毫无疑问,这才是一座山的本质。

那日去看书法展览,我附庸风雅,请书法家为寒舍题了仨字:“听山庐”。他笑:“你听到了啥?”我说:“我听到了命运。”

流星

她来我家闲聊,怀里抱着一只小狗。我正在廊下看书,灯光很亮,我看到几丝白发在她头上闪烁,想起书中一句话:“月亮像只笨手笨脚的闹钟。时间老了,落叶松掉落了它的指针。”很遗憾,她的时间,老了。

我进屋取了茶盏,摘开壶盖加水。

“什么茶?”她探头往壶里看了一眼。

“凤凰单枞。”

“自己买的,还是别人送的?”

我笑了笑,说:“自己买的。”

“多少钱一斤?”

两个问题都让人尴尬。不过我还是如实回答了她。

“改天去我家,让你尝尝鸭屎香,几千块一斤的那种。”

我抬头望向夜空。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她的人生因其第二任丈夫突发一笔横财而暴富,从此迷恋“上层路线”,鲜少与大家来往。两年前,她丈夫脑出血离世,她成了孤家寡人,这才重新回到同学群中。

“那个谁……”她犹豫了一下,继续问道,“他与你一直有联系是吧?他老婆你见过吧,他们幸福吗?”

我明白她问的是谁,笑了笑没吱声。

沉默中,一颗流星划过天际,朝西南方向落下去。我顺手指给她看。

“天上一颗星落,地上一个人亡。别看了,不是什么好兆头。”她说。

多年以前,我们一起看过流星。那时我们都还在外地读书。她在岛城,我在滨城。她写信来,说要与我“面谈”。她坐上绿皮火车,抵达滨城时天已黑透。我带她去吃晚饭。黄河岸边一家小餐馆里人声鼎沸。她说:“太吵了,买两个包子带走,出去找个清静的地方,边吃边聊吧。”

我带她爬上黄河大堤。她把旅行包往地上一扔,一屁股坐下去。“开诚布公谈谈吧。”她直视着我,“高中时他就给你写过信,我没说错吧?”

我吃了一惊,她怎么知道?

“你不用藏着掖着,他都告诉我了,他说他爱的是你。那你说说吧,你爱不爱他?”

一阵大风从河里刮上来,她本就凌乱的头发更乱了。

“你俩的事,别扯上我好吗?”我很生气。

“你就说爱不爱吧。”

“不爱。”我补了一句,“请你们以后别来打扰我,好吗?”

她长出一口气,俨然心上的石头落了地。那一刻,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蓝色尾巴,正从大河上空划过。她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对流星说了句什么,然后睁开眼。见我一脸茫然,她愉快地笑了:“看到流星是好兆头,许下的愿望会实现。”

最终,她的愿望没能实现。

次年春天,她特意写信告诉我,她有了新男友:“他在外省读大学,祝福我吧。”

“‘爱’这个字,有时是近似荒谬的修辞。”后来看到这句话时,我想起过她感情上经历的波折。她一次又一次一厢情愿地去爱,全然不顾对方的感受,到头来双方的感情都受到伤害。然而她一意孤行,宣称自己“决不后悔”。

现在,是不是她丰厚的家财给了她勇气,让她觉得,她在感情上还可以继续任性下去呢?

她向我要他的手机号,我说我没有。“没事,我能联系上他。”她嘴角弯起一抹冷笑。“对了,它叫元宝。”她拍了拍怀里的小狗,扬长而去。

我随她出门,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

回到廊下,我在手机上搜索“流星”——

分布在星际空间的细小物体和尘粒,叫作流星体。它们飞入地球大气层,并与大气摩擦燃烧产生光迹。这种短时间发光的流星体,就是通常所说的流星。

而另一个搜索结果是:流星,俗称“贼星”。

小银的两只耳朵

节气不到立夏,气温突然高起来,竟至三十摄氏度以上。阳光白晃晃铺下来,正在盛开的月季花被烤成焦糖色,干花似的挂在枝上。整个春天,我因身体不适,到京城去了三趟,约诊,望诊,复诊,疾患仍在。自京城回到家当晚,梦见自己骑一辆自行车去上学,一路上不是链条滑落就是辐轴断掉,左右不顺。醒来,听窗外鸟鸣婉转,我悄声对自己说:“别担心,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月季花开得不好,亦无心如往年那般,隔三岔五剪几朵插进花瓶,摆在书桌上闻香。手边几本新买的史书,一本也读不进去,便看小说。却说陀思妥耶夫斯基使小说的内涵层次有了更饱满的展现,由此提高了小说的价值。实际上,所有文学作品,从来都是作者灵魂的投射,无论小说还是散文、诗歌,最终能为读者带来丰富阅读体验和独特感受的,就是有价值的。

逗留京城期间在西山植物园闲逛,正值丁香花开。白丁香清幽、紫丁香馥郁,一嘟噜一嘟噜缀满枝头,满园子芳香。植物园内有曹雪芹纪念馆,有梁启超墓、梅兰芳墓。我感觉自己沐浴着花香,像是在被这些高贵的灵魂陪同,思考人生与命运。在金鸽台那里,我停下脚步。眼前这个高达十余丈的陡壁,对一个曾经的登山爱好者来说,其实算不了什么,我完全可以攀越过去。让我感到难以逾越的,是身体里的“陡峭”——它是什么时候、缘于何故形成的?

人是不是虱子?在我看来,当然不是。然而一个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而且干脆什么都不想的人,其实就是虱子。

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段话似乎是个答案。那么,既然不是虱子,我是不是应该设法保留体内的陡峭,而不是逾越它或将其抹平?

日落时分,天边的晚霞由金红色到淡红色,再到粉灰色,一点一点浸透西山。接着,一弯淡月如钩,静静挂上夜空。人,该如何活?我想,唯一值得喜悦的是,如果能把那些禁锢在“绝对”与“永恒”之中的、哪怕卑不足道的思想碎片,主动解放出来,就算没有白活。

最近一段时间,我的窗子外面,一只斑鸠频繁来访。它不像别的鸟那样飞到树上,而是在庭院里旁若无人地踱步,偶尔抬起头来,发出“咕咕咕、咕——咕咕咕、咕——”的叫声,深沉又神秘。阳光缓缓照进庭院,杏树和樱桃树在地上开出两朵墨色花,斑鸠一会儿走进花朵里,一会儿从花朵里走出来,自由而安详,让我羡慕不已。

继续读希梅内斯。

《小银和我》写的是许多年以前,在西班牙一个小乡村里,有一头小毛驴,名叫小银,它像个男孩,天真、好奇而又调皮——

我对着月亮吟诵:“明月孤悬在天空之上,从未有人见到它坠落,除非在梦里。”小银目不转睛地盯着月亮,摇晃着那只受伤的耳朵,轻轻哼了一声。接着,它又出神地望着我,摇晃起另一只耳朵……

希梅内斯在苦海漫漫的人生中找寻到小银,可是有一天,小银悄悄咽了气,世界从此缺少了它的声音,好像它从未出生过一样……《小银和我》一度被列入“少年文丛”,而作者本人却说,它是“写给那些让我们这些抒情诗人为之写诗的人”的。人到中年读到这本书,它的温暖诗意、爱和真情对我来说,不亚于某种神谕:人海茫茫,红尘滚滚,欢乐与痛苦始终双生共存,就像小银的两只耳朵。

微风吹下山谷

《乡愁》是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代表作。我个人更推崇的,则是他的《安德烈·卢布廖夫》。在这部电影中,塔可夫斯基采用诗化的电影语言和壁画般的浓墨重彩,借助卢布廖夫这一真切的人物形象,塑造他个人崇高的道德理想,同时表达对未来的希冀和信心。接受记者采访时,他说:“我感兴趣的话题是艺术家的个性与其所处时代之间的关联。”塔可夫斯基认为,艺术家始终应该是社会的良心。他为数不多的几部电影,包括纪录片《雕刻时光》,皆为人称道,原因之一即在于它们都是良心之作,而非商业成就。

这天夜里,我在网上看《潜行者》。宗教色彩浓厚的背景音乐里,一个女人在讲述耶稣受难后人间出现的末日般的景象。忽然窗外风声大作,我拉开窗帘望出去,两根细长的树枝碰巧抽过来,唰唰两下打在窗玻璃上,吓得我往后一闪,心里掠过一阵担忧——今年大旱,这种高级别的干热风对处于成熟期的小麦来说,无异于火上浇油,倒伏、枯黄、脱粒,小麦产量和质量难免受到影响。

第二天下午下班,我从单位抄小路往山上走。于兹山西南面山坡上还有一点可耕地种着小麦,出于职业习惯,我想去看一下那片麦田。

从城里自东向西延伸而来的鹤伴六路,亮闪闪横亘在山脚下。隔离带护栏将山前的太平村和村民的庄稼地,分割成南北两爿。村民下地干活,需要往东或者往西走好远一段路,找到斑马线路口,才能跨过去。

大风刮过,一些污秽之物暴露出来。山路上不时可见残破的塑料袋、编织袋和肮脏的打包盒、奶纸盒之类的垃圾。我打开手机耳机模式,把注意力从路面转移到音乐上。“愚者迟疑着开口 / 说出了人们未曾看穿的真相 / 沉默正如恶性肿瘤般滋长……”这是我常听的一首《寂静之声》。住在这里八年,我对这座山的了解日益加深,可我绝不敢说自己已然看到它的全部真相。就如此刻,我眼睛里无限的天空,事实上也只是一片空茫。关于这座山,以前断断续续写过一些文字,我所忧虑的,是它们常常不能准确地传达我的想法。

无论如何,“Hear my words that I might teach you(倾听我的言语吧,或许我能帮到你)”。我跟着音乐唱起来。

夕阳西沉,一缕微风从山上吹下来,穿过我的身体,辗转吹下山谷。这些细微的光影和声音,像一本经书的卷末偈语,悠悠飘向山间每一个角落。我能做的,就是寻找并记录下它们。

终于看到那些麦田。隔着交错的沟坎,它们散落在坡地上,远远望去,竟犹如米勒的油画,透露着朴素而沉静的美。

我在一块麦田边坐下来,顺手揪下两根麦穗,在手心里搓出麦粒看了看,显然,籽粒饱满度不够。这种山地土质瘠薄,所有农作物皆不可密植。今年又因旱情严重,小麦长势不好,麦株偏矮,一望而知,亩产量恐怕很是有限。当然,也是出于这个缘故,昨夜的大风对其影响并不大,没有大面积倒伏现象发生。

坐在温暖的土地上,我听到麦田深处麦鸡悠扬的、此伏彼起的叫声,以及沟谷里斑鸠咕咕咕、咕咕咕的叫声,还有天上飞过的布谷鸟清脆嘹亮的叫声。无数的天籁合而为一,组成一首恢宏的黄昏交响。

一颗星升起来。我起身回家。

到家后打开电视听完《新闻联播》,看了肯·洛奇的电影《风吹麦浪》。一百年前的爱尔兰宁静山谷里,隐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血泪史。“生命的春天结束得太早,在我的怀抱里她流血死去。微风轻柔地吹下山谷,摇晃着金色的麦浪……”以一首悲凉而苍劲的爱尔兰老歌作为主题曲,肯·洛奇通过光影艺术形式,把这段往事讲了出来。他说:“一旦我们敢于说出历史真相,也许,我们就敢于说出当下的真相。”

责任编辑:田静

上一篇: 呼啸如梦
下一篇: 每天都有新开的小花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