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霜花

作者: 叶浅韵

老中医高龄、耳背,低着头认真地把脉,探询的眼睛从黑色镜框上向我投来,混浊中带着一种饱经风霜的智慧。他已经很老了,眼前这双干枯的手,替无数人抓掉过身上的病。

老中医的家在巷子深处,要穿过几个弄堂,经过一座古老的钟楼,再经过一条窄窄的小巷子,听见几声气势汹汹的狗叫,才到他的院子。院子里开着一种不知名的紫色花朵,被清霜揽过后更加茂盛而肆意,像是在与这冰凌凌的天空较劲。

若不是因为他的名气,我应该不大可能到旧城这偏僻的角落来的。

来了,倒是对这些古旧的巷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致。那些青砖青石板,都是有些年代的旧物了。旧物,总是有一些值得信赖的温度,有种对岁月失而复得的怀念,抑或是一种睹物思人的小感伤。

老中医的一些药是装在瓶子里的,青花瓷的瓶上印着些青色的“喜”字,浩浩荡荡地坐在窗口,像是一个个旧了的新娘子。我觉着那些瓶子里装的是我,及与我同病的人的旧疾,就在老中医一揭一盖的动作里,那些住进身体里的魔就收进了他的宝瓶里,化成一阵轻烟。老中医一边喘气咳嗽,一边慢慢地称量着草药。信赖,就像是意念中一棵茂盛的大树,让我在老和旧之间无可保留地靠上去。那一刻,仿佛我身上的病已经好了一半。

被叫到名字时,我恍惚看见了我的祖母拄着拐杖坐在院子里,我记得她有个心口疼的老毛病。病犯时捂着胸口,额头冒冷汗,嘴唇青白。我常被她吓得不知所措,在她的疼痛中,慌乱地从一个茶色瓶子里抖出两粒白色的药,喂她吃下去后,症状就慢慢消失了。那时,我觉得这可真是灵丹妙药啊,想拜药王菩萨为上师,专救苍生苦痛。但随着祖母的疼痛消失,也就很快忘记了这种念头。直到一场胸口疼痛突然袭来,夺去了我父亲年轻的生命。

拯救祖母的白色药粒,对父亲的疼痛没有丝毫作用。失去人间至爱的伤悲,使我痛恨起医院和疾病,却又无法摆脱身体上顽强生出的疾病,每每要去医院里闻那些熟悉而惊心的味道,看一张张茫然或痛苦的面容。更多的时候,我怀念乡间医生的年代,他们并不需要开具从上到下检查的清单,不用靠机器的眼睛来判断,只是望闻问切一番,仿佛就能知道病灶的所在。

药在文火上丝丝缕缕地弥漫出热气,在黑乎乎的液体倒进碗里时,我对生活多出了一种指盼。待病好了,这身子轻了,我必定要像一只欢快的鸟,天天歌唱生活的美好。苦苦的味道顺着喉咙滑到肠胃里,那些觊觎我健康的坏东西,将被通通绞杀。

身上的病就像蚕丝那样,一点点地吐出,却永远也吐不完似的,直到我的身子结成一个茧,对外面的世界有了抵御。我从最初的不适,终至慢慢习惯,习惯失去气味的世界,习惯在一个不经意的早晨,突然嗅到花香或是汽油味时的狂喜。当然,也在习惯的过程中厌倦了许多东西,厌倦了许多念念不忘的热闹和美好。甚至在某个时刻,突然就想到了生死。是的,这些或许是我不该有的念头,我还年轻,可我的父亲,当年也是那么年轻啊。

药还在火上,我开始翻看祖母的照片。她曾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我的童年和少年都藏在她的皱纹里。我是她的眼珠子,须臾未离开过她的眼眶。想起她,就免不了要想起一瓶药的去向。早起三光,迟起三慌。她每天早晨都把自己打扮得整齐光鲜。她一生酷爱首饰,以为环佩叮当的女人才美。她的每一次小疾病,都能在最普通的药里得到解决。她对从后山采摘来的一棵草药及瓶子里那些过期的药,都充满感情。不知是哪一个深夜里一只老猫凄厉的叫声,使她大概想到了死亡,而后,她不知从何处听说安眠药可以置人于死地,这是一种体面而轻松的死法。于是她秘密而费尽心机地搞到一瓶安眠药,一百粒,足以致命的一百粒。

保守住一个巨大的秘密是困难的,总会在某个时刻露出些端倪。那时我还小,她对我讲生死,我并不关心,或者说是听不明白。她举了许多例子,说一个人的修造不好,死起来都难。她说,人总是要死的,那时候太痛苦,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

祖母手里的安眠药像一颗隐藏在家里的炸弹,她在深深的不安中,把装着药的那个小瓶子,从一只木箱移到另一只木箱,从这个罐子挪到那个罐子。再或是床脚下,或是墙洞里,用一些破旧的棉花包裹着。终于有一天,她再也无法保守住秘密,在饭桌上向父亲坦白了想法。全家人张大了嘴巴,看着这个我们不认识的祖母。她却轻松如往常一样,盛饭添菜。父亲严厉地让她把药交出来,她又是轻笑,说,万一哪天起不来床了,我是不想连累你们的,又何必为多活几天给我自己罪受,也让你们受罪呢。

那顿饭吃得惊心而别扭。而后,父亲开始楼上楼下地翻箱倒柜,把一切可能与不可能的地方都找遍了,徒劳之后,父亲悄悄地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了我。

于是,此后每个与祖母同眠的晚上,我就变成了一个有心事的孩子,总试图打探那瓶药的下落。祖母是警惕的,一会儿说在某个抽屉的角落里,一会儿又说在某个箱子里,但待我按她说的方向去找寻,却总不能发现。一个好生活着的人,不到万不得已,怎么会想到死呢?祖母的万不得已,像是埋在家里的一个隐患,吸引全家人的视线都集中到她或许要做的傻事上。尤其是我的母亲,几乎要把平日里积攒的怒火全都烧到这一件事上了。她说:好端端的日子放着不过,就非要想这些让子孙背过失的枉道事吗?到底是我们哪点做得还不好,且去看看村子里那些老人过的日子呀。

某个夜晚,因为家里刚来了一个医生,于是我就脑洞大开地编造了一个谎言,告诉祖母说,即使那一瓶安眠药吃下去,人也是不会死的。那只能让一个人口吐白沫,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受尽折磨还是死不掉。我言之凿凿地说自己白天刚问过医生,而医生早已走了,无可对质。祖母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惊讶而急切地一再求证这话的真实性。而我则肯定,一再肯定。在祖母一夜的辗转和叹息之后,第二天一早,那一瓶药终于到了我手上。我向父亲展示我的胜利成果。摸摸我的头,狠狠地表扬了我的聪明之后,父亲飞箭一样直奔河边,把那些药片悉数倒进河水里。

但祖母对于一个“好死”的追求,仍然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存在着。她把自己见过与听到过的能修成好死的善端都一一践行。她每逢初一、十五都吃花素,点清香,烧纸钱,村中凡是有人来行乞、求留宿,奶奶都大开方便之门,听人家的遭遇,她也跟着掉眼泪。

她安然地活到九十岁,距安眠药事件已经过去二十年。在不小心摔了一跤之后,她卧床数日,又生了一场感冒。我帮她洗脚时,她已经无力再说要回避什么了,只是指着长长的裹脚带子的一个折痕,示意我拉平。

药没能挽留住祖母的生命,在卧床一个月后,她枕在来看她的外孙女的怀抱里,像睡着一般走了,依了她想要个体面的性子。她此生最大的遗憾是,父亲走在她的前头,使她白发人送了黑发人。

如今,他们的牌位都被请到了楼上。在特定的日子,一大家子在供桌前跪拜、祈祷,举行祝福的仪式,仿佛血脉就得到了最正式的延续与交接。当然,从悲伤到平常,这里面也需要隔上极多的时间。

上了些年岁,我好像更能体会到祖母的通透。好活,好死,到底该是人生最好的状态。活着的时候,好吃好睡,样样安好,是为好活。待有一天要离开,有一个体面的方式,少历痛苦,不受折磨,即是好死。而此刻我能做的,也只有珍惜每一个当下,伴着药罐里咕嘟咕嘟的声音,静静地等待着安妥与轻灵的降临。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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