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上的青稞地

作者: 王小忠

深更半夜,电话尖叫了起来。我翻身而起,心跳声估计在大路上都能听得见。

是旺秀道智。他大声说:怎么还不睡?

我也大声说:你怎么知道我还没睡?

旺秀道智从来不生气,他笑呵呵地说:我知道,你又来村里了。

我来村里的事没有告诉朋友们,他是怎么知道的呢?纳闷的同时,我又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又来村里了?

旺秀道智说:村委会小二楼上灯亮着,除了你,还有谁?

我又问他:你从哪儿看见了?

旺秀道智说:刚回来,路过。

我说:有要紧的事?明天说吧。

旺秀道智有点生气了,他语气生硬,言简意赅:好心当成驴肝肺,我怕你被煤烟打死。

我也很生气:打死对你有啥好处?

旺秀道智说:你死在小二楼上我就不敢走夜路了。又说:平常都那么凶,变成鬼也肯定不是啥好鬼。

挂了电话,小二楼上立刻寂静无比,炉子里的煤炭还未灭尽,偶尔有煤渣掉下炉层,微小的咣当声竟也令人心惊肉跳。

再次驻村,已是六月下旬了。两年前曾在小二楼住过,这次搬进来,内心深处依然有说不出的复杂——激动?无从谈起。兴奋?早就过了那个年龄。怀念?有那么点意思。不过说真的,旺秀道智如果不打来电话,我都快要忘记他了——那个喜欢和我吵架、斗智且是村里唯一会解方程式的黑脸大汉。

也只是路过。我担惊受怕的心落到原地,愤怒之气却升腾而起。

小二楼背面是深不可测的柏木林,是夜以继日匆匆而去的车巴河。这个时间,豹子们都换上了新的水纹皮大衣,在林间自由穿梭。小二楼前面是高大的群山,还有一片一片的青稞地,养好精神的野猪此时也该出动了。月光青白,柏木林更加阴森,群山愈发绵延。窗外以前也是成片的青稞地,但此时已经换成了青笋和当归,作物和钱挂起来,似乎变得更加耀眼而夺目了。我静坐在床边,望着窗外成片的青笋和当归,顿觉月光清澈透亮、宁静祥和。

窗前有一块地就是旺秀道智家的,我清晰地记得,三年前他还将其中一部分划给了我,解决了我驻村期间的蔬菜补给问题。旺秀道智今年也种了许多当归。刚来村里,我就去了他家,他姑娘说他去拉萨打工了。这才几天,就又回来了?半夜回来,还不忘记打个电话。担忧、关心和提醒,旺秀道智怕我因为疏忽而遭遇不测,怕我因为沉迷于虚拟世界而忽略了现实生活的重要性。我再次想起三年前,他总是说我天天看手机迟早会瞎的,我也说他对任何事情都不专注,纵然走遍天涯海角也会无功而返。这是老朋友之间的调侃,彼此都不会因此而生气,恰恰相反,话语之间体现出的,满是真诚与善意。

三年前驻村的时候,我没少麻烦他。一月慰问老党员,二月宣传护林防火,三月进村入户,四月奔波于群山深处,五月进林折蕨菜和芦笋。到了六月,他就出门了。一般情况他不会走远,半把月就要回来一趟。一回来就直奔村委会小二楼,说外面的各种变化,说他的所见所闻。旺秀道智不善于表达,话语往往带着直来直去的粗鲁,粗鲁背后,却隐藏着一颗善良而真诚的心。他在家的时候,还会拿蔬菜给我,因为他家有辽阔的菜园子。见我房间里缺少烧柴,他也会劈好一堆,码得整整齐齐,装纸箱里抬过来。有段时间,我似乎无形中成了他们家的一员。

夜色渐深,瞥一眼窗外的月光,以及月光下的当归和青笋,然后关紧窗户躺在床上,我心中充满了感激。我想,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旺秀道智一定会早早过来的。

果然是好天气。阳光透过窗户洒在脸上,分外温暖。我揉了揉眼睛,赶紧起身收拾了一下房间。按照惯例,旺秀道智早该破门而入了。奇怪的是,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也没见到他的身影。洗漱完毕,我只好走出小二楼。一边是整齐的房屋,一边是翠绿的青笋和当归,中间是新铺的柏油大路。靠田地一边除了护栏,还有铁丝围栏。护栏与围栏间约两米,艾草丰茂,黄花铺地,灰灰菜没心没肺地疯长。对面群山一片黛青,河岸边青稞架林立,架上依旧留着没有打碾的青稞,是村里人专门喂鸟的,而山顶之上成片即将抽穗的青稞地里却插满了千奇百怪红红绿绿的稻草人。鸟雀见此情景也不会望而却步,依然围绕在青稞地周围,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我知道村里有部分人在山顶种了青稞,在附近平坦处种了药材。这和前几年恰恰相反,但我不知道其中玄机。问过几个人,大家都笑而不语。但我相信,之所以发生这样的变化,一定是隐含了不便告人的秘密。

沿着青稞地的小径走,没到山顶就又返回来了,我突然记起要去麻乍村看看新开的一家民宿。车巴沟到扎尕那新开了一条旅游线——洛克之路,因此沿沟各村都不同程度地开了民宿,一来为了缓解游人旅途中的疲惫,再者也让久住都市的人们体验牧区风情,群众受益,游人快乐,这是一桩好事。

刚到村委会小二楼,我就看见了旺秀道智,他的双脚裹满了泥水,似乎刚从林里回来,也似乎等了很久。见我回来,他笑眯眯地迎上来,仿佛昨晚的事情从未发生过。

大清早就进林了?我说,现在是折蕨菜的时候呀,你怎么两手空空?

你大清早跑哪儿去了?害得我等了这么久。旺秀道智一见面就责怪道,我刚从青稞地里回来。

我笑着回应:我去看山顶上的青稞地。又说还没走到山顶,突然想起另一件事,就回来了。

一看就不是泥腿子。旺秀道智笑着说,我也刚从山顶下来,怎么没看见你呢?

你看不起泥腿子?先进屋吧。我说,听丫头说你在拉萨打工,这么快就回来了?

旺秀道智说走再远的路,还是放心不下这个破地方。又说:青稞得了黄疸病,这不赶回来了嘛!

我们一起走进村委会小二楼,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整洁的房间。我生起炉火,他在门口磕净了鞋上的泥巴,坐在床沿边,和我聊天。

旺秀道智劈头盖脸就说,村里的变化很大,许多人都开始种植药材和开办民宿了,照这样下去,很快就和城里一样了。

我听着就笑出声来,说:你好像是久别的游子回归故里一样,没离开几天,就有了这么多感慨?

旺秀道智也笑了起来,说:和干部在一起,要说干部喜欢听的话。又说其实种植药材和开办民宿都是好事,但关键是得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才能做出明智的选择。不能看到别人赚钱了,就盲目跟风。

我深以为然:你说得对,不能盲目跟风,得有自己的想法和规划。又说:你怎么不开民宿呀?你家在路口,顺风也顺水呀。

旺秀道智说:我的命里注定没有那笔收入。

都啥年代了,还信那一套?我说,郭卓沟里都有人开了民宿,洛克之路这么火热,还愁不发财?

旺秀道智说:郭卓沟里住了几个人?又说:我开民宿首先得装修房子,购置大量用品,雇一帮服务员,然后再带上餐饮……

你的想法很超前嘛。我说,就是不见行动。

旺秀道智说:最后血本无归。现在洛克之路是火热,过两年公路全线贯通,嗖地一下就到了扎尕那,有人会住你这儿?就算有,家家都开了民宿,能保证人人都住你家?又说:不过我倒有一个想法,开个自助炒菜店倒是可以。

自助炒菜店?我吃了一惊,还从没听过有这样的店。

旺秀道智笑呵呵地说:把门口一排房改造一下,装上煤气灶,再购置餐具和饭桌,代价不大。门口园子那么大,搭个棚,种上辣椒、黄瓜、西红柿、茄子,代价也不大。不用化肥,就用牛羊粪,无公害无污染,从我家门前路过的游人如果饿了,自己进屋动手做,既能吃上他们想吃的菜饭,还能体验到旅途中意想不到的快乐。

听着还真有前途。我沉默了一下,对他说:你这个打算的确很高明,不过先不要张扬,自助炒菜店一旦遍布四野,你同样挣不到钱。

旺秀道智说:要争夺第一,诚信为本,如果真多起来,我也不怕,真有那一天,我的店就成老店了嘛。又说:可眼下最主要的还是安安稳稳收了这一茬青稞,这是最本职的,本职工作做好了,才能谋发展,是不是这个道理?

我哈哈大笑,不住地对旺秀道智竖大拇指,同时也佩服他话语中透露出的朴实作风与智慧光芒。我们一直聊到中午,聊到村里人的浮躁,聊到车巴沟占据的优势,聊到药材和民宿,也聊到村里的变化和自己的生活与梦想,最后聊到山顶上的青稞地。

旺秀道智说不应该盲目跟风,而是要根据自己的实际,踏踏实实来。又说自己翻来覆去想过,最后决定在附近的地里种点药材,山顶的地里种上青稞。

我有点没听明白,问他是为了倒茬,还是其他原因,很多人都不种山顶上的地了。

旺秀道智说:你去问野猪吧。

我说:野猪要是和你一样,能说话就好了。

旺秀道智说山顶上的地里只能种青稞了,豆子、洋芋都不行。又说野猪胃口很大,恨不得一夜吃光。

我说:种当归、种党参呢?

旺秀道智说:当归党参都是上好的补药,野猪吃了后还不翻天?我家的院墙估计都挡不住,它纵身一跃,就会到我炕头啦。

我笑得岔了气。不过这也是实话,整个车巴河两岸全是森林,生态环境良好,自然保护完整,野兽大摇大摆出入,不也正常吗?前几年我住小二楼时,窗外经常有马鹿跳跃,有狼巡游呢。人和自然和谐相处,要想谁都不侵犯谁的饭碗,实际上也是很难的事情。

午饭是在旺秀道智家吃的,我们的话题再次回到了青稞地和自助炒菜店的计划上。旺秀道智详细描述了他心中的构想,包括如何改造房子,如何种植无公害蔬菜,以及如何吸引游客,等等。我听得津津有味,不时点头。

饭后,我坚决要去山顶的青稞地看看。山顶上的地面积很大,青稞已经长得很高了,微风拂过,它们相互拥抱,随风翻滚,仿佛一片碧绿的波涛。而空置的田地杂草丛生,野花竞放,好一派和谐的景象。

旺秀道智指着眼前的青稞地对我说:这就是我的希望,虽说它不能给我带来巨大的财富,但它是我生活的根基。没有青稞,我们啥都不是。

旺秀道智的话让我心头一颤,他对土地的深厚情感和对生活的深刻理解让我汗颜,我需要重新认识他了。

我们沿着田埂缓缓地走,旺秀道智不时停下来,指着一片片青稞地告诉我,虽然青稞的产值不如药材和民宿高,却是最稳定、最可靠的收入来源。有了青稞,人们心里才会安稳,才会对富裕有所向往。

是呀,当我们追求富裕时,我们真正追求的是什么?是对土地的热爱?对家园的坚守?还是为了自己梦想的实现?我想,这一切还不足以完全解释富裕的本质。生活的根基离不开物质的丰富,然而仅有物质的丰富还远远不够,富裕并不是简单的物质追求,而是一种全面的生活向往,它不仅仅系于我们拥有多少物质财富,更在于我们是否拥有一种充实、满足、有意义的生活。

走到青稞地的尽头,我们又在草坡上坐了一阵,最后顺林间小路返回。我无法忘记的是,当从草坡上站起来拣去身上的草屑无意转身的那一刻,我突然看见旺秀道智已走到了青稞地边,神情凝重。他俯身在青稞丛中,仿佛正与它们进行着无声的对话。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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