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斑驳

作者: 崔敏

1889年1月3日,在意大利都灵的卡罗·阿尔伯托广场上,尼采看见一匹马被马夫鞭打,突然上前抱住马的脖子痛哭道:我受苦受难的兄弟啊!尼采的精神从此崩溃,1900年在魏玛抑郁而殁。贝拉·塔尔导演的电影《都灵之马》对此进行了演绎,单调、枯燥、沉闷的黑白长镜头,语焉不详。在都灵,在那匹马的身上,在尼采的内心,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真正知道。

1837年,十五岁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与父亲、哥哥从莫斯科到彼得堡,中途在一家驿站小憩。街对面,信使喝过一杯伏特加出门,拿拳头击打车夫的后脑勺。车夫整个身子猛然向前一晃,举起鞭子,使尽全身的力气抽在辕马的身上。“这不是发泄怒气,而是一种方法,是从过去流传下来又被很多年的经验检验过的方法。可怕的拳头又一次抡起来,又一次打在后脑勺上。然后,一次接着一次,一直打到马车从视野中消失。”陀思妥耶夫斯基接着说,“这一令人厌恶的情景,始终留在我一生的记忆中。这里,落在牲畜身上的每一下抽打,可以说都是从对人的一次次殴打中练出来的。”

两位哲人,因为被虐待的马和马车夫,一个疯了,一个终其一生内心无法平静。原因很复杂,但有一点毋庸置疑:他们过于敏感,简直太敏感了。敏感这个东西好比一柄双刃剑,恣意挥舞的同时,也容易伤到自己。

1880年,未来的象征主义诗人,年仅十五岁的梅列日科夫斯基拜访陀思妥耶夫斯基,并朗读了自己的诗稿。陀氏对他说:“要写得好,就得吃苦,要吃苦。”简短的十一个字,是这位伟大的作家、思想家、人类灵魂的审问者,在生命最后阶段留下的箴言。

1892年7月12日,布鲁诺·舒尔茨出生于利沃夫的一个小镇德罗霍贝奇,一般认为舒尔茨是个波兰作家,用波兰语写作。其实在十九世纪末,德罗霍贝奇属奥匈帝国管辖,一战后归波兰,1939年并入苏联,现在属于乌克兰利沃夫州。

作家舒尔茨广为人知,我们换个角度,谈一谈画家舒尔茨。是的,布鲁诺·舒尔茨首先是个画家。他在学校教图画课,小范围地办过几次画展,给杂志画插图,也绘制人物肖像。1939年苏军占领德罗霍贝奇期间,舒尔茨以画巨幅斯大林肖像维持生计。

舒尔茨幼年即动笔画画,他说:“我的画开始消失在一片神秘的迷雾之中。当我还不会说话时,我就愿意在手边能拿到的纸上和报刊空白处乱涂乱画,引起周围人的注意。最开始画的是马和马拉的车。马车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而且是一种什么象征。”

舒尔茨留下的画作包括给未婚妻及友人画的肖像以及一本自费印的画册《偶像之书》。除了画面看上去比较晦暗之外,造型没什么问题,想象力也足够丰富。但客观来讲,他还算不上一流的画家。《偶像之书》里的画面过于雷同,充满流露虐恋意味的场景,紧张而戏谑。往往是半裸的女人身边围了群神魂颠倒的男子,像是《圣经·旧约》或传说中的人物。有评论指出,恋物与虐恋,以及回归童年的冲动,是这个小个子男人一生激情之源泉。

受友人的鼓励,大约在1938年8月初,舒尔茨携带百余幅画作去了巴黎,想在“世界艺术之都”举办画展,结果铩羽而归。当时最为活跃的艺术家毕加索、达利、马蒂斯、杜尚、康定斯基,在巴黎或多或少都留下过足迹。舒尔茨说:“我在巴黎熬了三个星期,尽管到那儿一周后我就发现,我不可能完成自己想在那里做的项目……尽管这样我也很满意,毕竟到过巴黎了,看见了这么多令人惊异的东西,我在近处看见了,而不是间接通过复制品——伟大时代的艺术——最终我打消了在巴黎办画展的念头,因为无法与那些世界级大师竞争。”

这是舒尔茨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到巴黎,海明威当时去西班牙做战地记者,加缪在阿尔及尔的剧场改编并参演众多剧目,普鲁斯特去世已经十六年了,安息在拉雪兹神父公墓。当舒尔茨徜徉在香榭丽舍大道,或影子一般踅进丁香园咖啡馆时,是否与萨特、西蒙娜·波伏娃擦肩而过?

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著作的汉译包括阐释读本,林林总总买了一些,每次翻阅往往无功而返。不信邪,反复拿起又反复放下,真没辙。后来发现,其实我更感兴趣的,是维特根斯坦本人,而非他的学说。

维特根斯坦家族是欧洲最显赫的豪门之一,有数百年的历史。维特根斯坦的父亲去世,他继承了一笔巨额财富(相当于现在三千万英镑左右)。除少量给了贫困艺术家外,其大部分被赠予同样是富豪的哥哥姐姐们。相传有人问他为什么不捐给穷人,他的回答非常维特根斯坦:天降富贵,要么堕落,要么疯狂!

维特根斯坦生前唯一出版的著作是《逻辑哲学论》,辗转几家出版社,一直压着无人问津。后来德国一家出版社表示,如果罗素肯写篇导言,就可以考虑出版。罗素年长维特根斯坦十七岁,是后者的老师,分析哲学的主要创始人。德文版的《逻辑哲学论》直到 1921年罗素同意写导言后才终于付梓。结果维特根斯坦却对罗素的此番贡献不屑一顾。他以他那典型的毫不掩饰的方式评价道:“你英语文风中的所有雅致,显然都在翻译中丧失殆尽,剩下的只有肤浅和误解。”而在写给朋友保罗·恩格尔曼的信中,维特根斯坦对罗素的导言态度甚至更为冷淡:“他酝酿出了一种我并不赞同的混合物,但鉴于它不是我写的,所以我也并不怎么介意。”

维特根斯坦做过小学教师、园丁助手,过着极为俭朴刻板的生活。在剑桥三一学院当了几年教授,很不痛快,坚信哲学教授是“一份荒唐的工作”,于是选择辞职,跑到瑞典挪威荒无人烟的海边,专心思考,写作。

1951年4月29日,身患前列腺癌的维特根斯坦在好友比万医生家中与世长辞。没房没车未婚居无定所的他,去世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告诉他们,我过了极好的一生。”

瑞·蒙克写的维特根斯坦传,副标题是“天才之为责任”。在一本小册子《文化与价值》当中,维特根斯坦还有这样一段话:

为眼睛近视者指引道路是很费力的,因为你不能对他说:“看见十里外的教堂吗?朝这个方向走。”

这天,在西户公路的路口遇见了老马。他戴一顶贝雷帽,系着围巾,最扎眼的是胡子,两寸多长,铅灰色。他让我去家中坐坐,认个门。他租住在双水磨附近的城中村。

认识老马很早,我们的父辈在同一家军工企业工作,两家还做过几年邻居。老马比我大五岁,下过乡,就在周至——已是上山下乡运动的尾声。高考他试了几次均落榜,就死了这心,进厂做过机修工钳工库房保管。老马喜欢画画,将一本《芥子园画谱》几乎翻烂。他经常泡在公司图书馆,家里的墙面挂了两幅地图,一幅中国的,一幅世界的。老马经常双手叉腰站在地图前思考,再用红蓝铅笔画圈,戳戳点点。印象中他说过一句狠话,是在酒后。小屋当时坐了一群人,有个没心眼的家伙指着墙上的蛛网,劝他拾掇一下。老马拍案而起:“我要先扫天下,再扫家!”眼都红了。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在老马的周围,麇集了一批文学青年。我们写诗读书喝酒,大声喧哗,也在老马的小屋收听“敌台”。直到有一天“敌台”寄来了一份节目时间表,彩色铜版纸。大家争相传阅——毕竟是来自外国的纸片啊。此事惹恼了老马的父亲,父子俩爆发了前所未有的冲突。他父亲是个耿直本分的人,认为与境外通信大逆不道,从此郁郁寡欢,两年后离开了这个世界。

父亲去世后,老马彻底摆脱羁绊,在地图的周围,用纸条贴满名人箴言,并且雄心勃勃,说要写一部三卷本的长篇小说,规模在一百五十万到两百万字之间。小说尚未动笔,老马就做了一件引人瞩目的事:在《妇女生活》杂志刊登了一则征婚启事。那是老马最风光的日子,祖国各地应征的信件如雪片般飞来。当时我家新分了套单元房,不在一个小区又忙于生意,与老马很少联系。听人讲,不断有外省女子找上门,燕语莺声,成了一道特殊的景观。老马很忙,三天两头往火车站跑,迎来送往,锅里一直炖着肉,桌上的酒就没断过。

1991年老马与四川资阳的L结婚,六年后离异,没有孩子。老马说他不想要孩子,L却说害怕,对老马的精神世界她无从把握。具体原因倒简单:老马讲究起来每天要洗三十回手,家里只要有一只蚊子在飞舞,就睡不踏实。你见没见过一个蓄胡子的大男人,天天拿着蝇拍徘徊在窗前准备打蚊子?L问。我无言以对。L比老马小十岁,写过诗,初来乍到那会儿对老马佩服得五体投地。拉开大立柜,一半的空间被书籍占据着,满满当当,封面包着牛皮纸,老马心思之缜密由此可见一斑。都说陈寅恪过目不忘,老马也不逊色。奥斯曼帝国先后有几位皇帝、在位时间多长,老马知道;1620年“五月花号”帆船在普利茅斯靠岸,走下多少英国清教徒,老马也知道。知道了顶什么用?L问,嘴唇哆嗦着,老马不响。

1998年我去了深圳,回来后老马就消失了,他家的两间房租了出去。这回在皂河边偶遇,算是重新接上头。原来,老马下岗好几年,与母亲一起住在双水磨。双水磨房价便宜,里外里每个月能多出几百块钱,加上母亲的退休金……“我妈不见了。”老马介绍完情况,突然说,“就是上个月,在院子门口吃红薯,吃着吃着就不见了。”老马苦笑,样子竟有些恓惶。房间的墙上依然贴满了山水松石、唐诗元曲,还有一份国内作家财富排行榜。他拿出一沓子白纸,说老太太不见了,退休金就成了问题,想收几个学生教他们画画。

双水磨我又去了几次,从深秋到初夏,教学生画画的事情无疾而终,不再提了。他对中东局势耿耿于怀,哈马斯、长枪党,又话锋一转,尼采、卡夫卡、贞观之治、出埃及……旁征博引口若悬河,哪有我插嘴的机会。夜已经深了,我带来的烤鸡肥肠所剩无几,七八瓶啤酒下去,感觉有些倦怠。我点着一支烟,小心翼翼,带了几分微醺问他:“你说,你最适合干点什么?”老马笑,小眼睛眯成窄窄的一道缝,有些不好意思:

“我适合在刘邦或者曾国藩的府上,当一名幕僚。”

我骑自行车回家,这段路不算近,要走四十分钟。月朗星稀,草窠子里传来可疑的窸窣声。刘邦、曾国藩、老马……这都哪儿跟哪儿呀!我咧着嘴,刚想笑,一股清晰的养猪场的臭气绵绵不绝,又让我屏住了呼吸。

老马后来离开双水磨,行踪成了桩悬案。有朋友说他先去了五台山,出了点状况,又跑到绍兴会稽山香炉峰上的炉峰禅寺,盘桓了半个冬天。也有人言之凿凿,说在秦岭北麓的净业寺发现了一个模糊的背影,很像。再问那小子,他说记错了,应该是太平峪云际寺旁的橡树下,老马笃笃定定正喝酸奶。究竟怎样,至今没个确切说法。

责任编辑:施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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