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宜的奢侈

作者: 汪君艳

背篓往事

竹器在塑料和不锈钢面前败下阵来,已经是上一代的事了。我是穿塑料凉鞋和用不锈钢盆子桶子长大的,在读《红楼梦》之前,不懂物的奢侈华美,不懂何为精细铺陈,也不懂朴素和粗鄙之间的区别,方便和耐用是物的第一性原则,小商品市场和电商发展起来后,耐用这条也扔掉了。

工厂之物取代手工之物的蓬勃时代,为着更新进步,夜里也要使劲赶路,喊着“星辰大海”,却不看星光,也不看月亮,把路走得动荡不安。跟着时代车辙,要么风口飞行要么零落成泥碾作尘,像我这样在一只篮子里寻找温柔稳重和根深叶茂,也是诸多时代并发症之一。

在张家界永定区这一小块地方,传统风俗受土家族影响。谁家生了小孩叫“添毛毛”,毛毛不是人类幼崽专称,小鱼仔也叫毛毛鱼。毛毛们是在背篓里长大的,新生毛毛的专用背篓叫“椅噶儿”,全由光滑的竹节和竹片制成,方形带靠背,带有小坐板,一般由外婆舅舅家当满月礼送来,意味着孩子一到坐得稳“椅噶儿”的月份,妈妈就要娃不离身开始正常劳动了。

“椅噶儿”最多坐到一岁多,一是孩子大了重了,不能时刻背着,二是妈妈的背不再是孩子专属,要开始换大背篓背其他了。湘西地区多为丘陵,山多、坡多、路陡,在村村通公路之前,行走尚且不便,负重就更艰难,扁担、独轮车、牛车马车都不如一只背篓合适。背篓可以解放双手,既可以在陡峭处保护自己不至于摔倒,还可以用手另外提一些东西,真是要把自己用尽一样的吃苦耐劳。早期的大型工程建设,比如公路、水库,以及风景区的登山石板路,都是本地人用背篓背出来的。

背篓是随身携带的多功能复合型运输媒介,洗衣服的时候背衣服,砍柴的时候背柴刀和柴,赶场的时候背各种货物,看戏的时候倒扣过来就是凳子。所谓“功能细分”,其实是商品化的阴谋——在前现代,哪个物什在用途上不是以一当十?

我有幸在背篓里长大,却没吃背背篓的苦,到了识字的年龄就顺着刚修好的公路搬到城里。整个童年阶段,母亲一到外婆家与舅舅姨姨们闲谈,就要说曾经背着我还要牵着哥哥在大冬天回趟娘家有多不容易。背篓漏风,裹着薄被子也会冻透,哭累了发现哭没用,竟激发了惊人的学语天赋,用各种半懂不懂的词汇表达冷,据说还会自发地向上天求饶,乱七八糟的小孩话被母亲记录下来,转化成亲友们的笑点,逢年过节拿来调侃,活跃气氛。

梦里又总是沿着这条公路返回多年无人常住的祖屋,板壁已经倾斜,上面有美术字写的“团结紧张”之类的时代标语,跟村委会堂上的同款,伯伯姑姑们作为村里第一批文化青年,这些大概是他们练手之作,他们是真正在祖屋里长大的人,留下了更多真实的痕迹。

西南茶山竹篓记

工作后有机会去了几次四川,寻访明前春茶和竹编工艺。约了成都的摄影师带路,车子一路往山里开,路过村落,大部分人家房前屋后种着竹子,偶尔还见有人坐在院子里拿刀剖竹刮篾。

双福镇号称西南地区最大的茶叶批发市场,四周茶山延绵。茶山早春的忙,是十里八村全员出动,每天四五点就起床跑起来的那种,非专业茶农也会参与到采明前头春茶的临时工作中来,跟夜里新抽芽头的长势比赛,跟晨雾和太阳比赛,抢收季节性外快。

他们只需带一只竹篓上山,太阳出来之前采完一篓嫩芽下山到批发市场卖给全国来的收购商,还不耽搁回家做早饭。明前茶茶芽娇气,标准苛刻,大一点小一点都不行,磕碰一点或者多焖了一会儿,价格就会大打折扣。采茶人几乎都用竹篓,是腰线略有鼓起的直筒型,大小适合用绳子系挎在腹前腰间,开口还是有点设计感的斜面圆,大概是方便盲投,真是一种智慧的美学。

交易市场外停着大量面包车、小货车和摩托车,负责各个环节的运输,看到有人在卖采茶篓子,跟卖糖油粑粑的摊子一起作为茶叶市场的配套服务,用自行车推着挂着,有巴掌大的空隙就可以营业,一问才几块钱,性价比就跟旁边的糖油粑粑一样敦实。暴富心思尚未席卷过来,他们采下的茶芽被连夜紧急炒制,一周后便将在城市某个茶庄以上百倍的价格上市,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为了纪念这个地方,离开的时候买了两个糖油饼和一只竹篓子。就这样竹器正式重新进入了我的生活,放在几十年前,它毫无特别可言,可能一个村里十家有八家都在用,也是一个普通篾匠的入门手艺。

那时年轻,总觉得被周围的眼光注视着,又身处一个制造虚荣感的行业,什么场合穿什么用什么,杂志上甚至有成文的法则。一个大部分人都叫得出品牌的包包和行李箱,是我当时关于“出差精英”的理解。挎着竹篓子走在深圳机场,立马有了用力过猛的感觉——毕竟当时杨丽萍已经将在机场挎竹篮的妆造上升至了行为艺术——旋即又意识到那是艺术家级别才有的气场和效果,而我的异样感,可能跟提两条赤裸的湘西烟熏腊肉下飞机也相差不多。

竹篓的适应性超过我的计划。开工作室的时候,把它放在门口当伞篓,一年下来收集了十来把各种客人落下的雨伞;当我爱上在阳台炭火煮茶的时候,它稍微改装下,垫上纸防漏灰,又是完美炭篓。果篮、杂物篮无须专业分工,哪只有空就哪只兼任,朋友们见到它们,都会脱口而出“哎呀我小时候也……”,于是又成了共同的童年记忆召唤神器。七八年过去了,刚有点显旧的意思,反而比以前更好看了,仿佛漫长的生命才刚刚开始。

人与物皆有“败下阵来”的时刻

旧,是多日常的事,而无数的“旧”,就累积成了命运。

前三四十年的人生体会的是不停进步不停淘汰,满山的竹林和生活过的乡村、小镇及城市都远远地抛在身后,时代、自我和手机一样忙着更新迭代——日胜一日的繁荣,多么意气风发。然后,进步神话就词不达意,失去魔力,你变成了陈旧迟缓的力量,添砖加瓦阻止不了大厦倾覆,一个光鲜的行业瞬间暮气沉沉,成了另一个盛装垃圾的祖屋。

途经广东梅州山里一个被遗弃的山村,捡到一只竹篮,原来是挂在厨房里放大蒜菜干之类的,有长久使用的烟熏痕迹,也有长久未被使用过的蒙尘气息。这类村庄很普遍,说是被遗弃,却没有仓皇破败之感,村民们是不慌不忙奔向城镇化的新生活的,周围的农田整整齐齐长着水稻还有人定期照看,祠堂前还有春节或清明祭祖时放鞭炮的红碎屑。

一些竹篮子、木柜子和土陶碗,一并被淘汰遗弃,主人们经过深思熟虑,不想把它们带进新生活。同行的本地朋友捡了不少,说在他小时候,外地人挑一担塑料拖鞋过来,可以在这些村里换一车老式雕花床架、窗格门板,如果拿来的是竹篮,须得是上漆描金花的才能被看上。后来他随手送了我一只捡来的猪油罐,上面竟然有三个工笔不错的手绘团鹤纹,我将之放在茶桌上当建水,要是有人注意到它,便要得意扬扬地解释,这可是以前最普通的猪油罐,顺手讽刺塑料和不锈钢的粗粝时代。

虽然大城市里难见竹器的踪影,但真心要找的话也并不难,中国毕竟地大物博。逐步把厨房里洗菜的篮子、桌上的果盘都换上了竹制的,又找来几只大筛子大簸箕,包饺子的时候当饺子帘,烫火锅的时候盛装配菜。而且有了筛子和簸箕后,自然就有了晾晒干货的习惯,关于陈皮和萝卜干的知识噌噌上涨。连小时候外婆夏天纳凉的蒲扇都找到了,一下买了十几把,用着用着有朋友喜欢就随手送出。竹器的亲切感与生俱来,又清凉又温暖。

重新交这个朋友

到山边住以后,在阳台跟隔壁相邻一侧安排上竹栅栏,一方面挡住邻居视线,一方面打造了特定角度取景框里的田园感。找来大盆种上据说可以做花墙的月季,据说可以带来夏日浓荫和满架香气的使君子,还有一棵淘宝店发错货的紫藤,果然小半年就如愿以偿。

即便如此,还远没有资格说与竹为友。看看它在前现代铺天盖地的存在方式,吃穿住行样样皆可取于竹,苏轼早就总结过:“食者竹笋,庇者竹瓦,载者竹筏,爨者竹薪,衣者竹皮,书者竹纸,履者竹鞋,真可谓一日不可无此君也耶?”《辞海》(1979年版)中共收录竹部文字二百零九个,如笔、籍、簿、简、篇、筷、笼、笛、笙等,它们再组成成语就是意境宝典,“青梅竹马”“胸有成竹”“势如破竹”“翠竹黄花”等等,四字一出,千言万语,足以说明几千年来竹对生活和文化的渗透。

竹子生长快成本低是原始人就发现的事情,似有某种兜起最低生活的母性胸怀,穷景荒年里,守着一片竹林,贫苦阶层还能得到一份粗茶淡饭。但这种慈悲是天地之仁,也还需要人付出勤劳与智慧。一样的竹子,做建筑、车船需要保留它的牢固性和支撑力,做家具则要激发它可弯可曲的潜力,做篮子篓子又是让它成片成丝化作绕指柔可编可织,做乐器则是要利用它中空的奥妙,做弓箭武器是要它的锋利与爆发力……原始的材料应用科学多么丰富。

白居易的理想居所是十亩之宅,五亩之园,有水一池,有竹千竿,地广人稀格局大,古人居住思想不是商品房可以想象的,舍得用三分水、二分竹来搭配一分屋,给精神遨游留足了空间。租工作室那年,看着阳台空空,试摆两排长方形大花盆,种上几十棵细竹,再挂上半隐半透的帘子挡住推拉门,恍然间有一种层层林海的错觉,尤其是下午五点左右的夕阳下,竹影投到门和桌子上,有半室婆娑。没想到房东将空调外机装在阳台一侧,一个夏天的热风之后,就死掉过半,活着的也是青黄不接,像极了现代人无法舒展的无奈。

竹器的N个面孔

在四川自贡看到做龚扇的一家人,能把竹丝刮到硅油纸那样的透明,再编织成扇子,还能用不同的经纬交织方法织出画面,仙女的脸庞和她们云雾般飘逸的衣裳,堪比当风的吴带与出水的曹衣。

在扇骨已经可选用玉石、金银材料的奢华行业,一位苏州的做扇名家,一直坚定地认为唯有竹子才堪当“雅”韵。他选择一定年龄的湘妃竹、梅鹿竹、玉竹或紫竹,用十几年的存放陈化自然晾干去水,然后一遍遍打磨出玉一般的油润感,还要恰到好处地保留原来的竹皮纹路,看上去像是未经刻意加工。这是文人在审美情趣上的骄傲,跟喜爱侘寂的日本茶人非要将一只土陶碗奉为国宝是类似的心理,乐于以独特的眼光和藏在暗处的手艺赋予平凡之物不平凡的价值。

在浙江东阳拜访竹丝镶嵌技艺传人,见他竹片刮成阳春面一般的细条,在其上凿出等距细榫,再条与条交叉咬合,细密织成窗格式的连续几何图案,能一直延展成屏风。我最喜欢纯用竹材编织加镶嵌成型的篮子,远远望去,一个素色篮子,却能包容各种编法图案,人字纹、龟字纹……仅是编织的秩序和节奏就令人愉悦至极。这个素色,指的是整体不离竹的本色,而其中暗含着不同年份的原料和不同烘烤程度以及粗细篾片篾丝之间细微的渐变。这都是将力和工用到暗处。人类的双手竟然能这样处理竹子,样样做到均匀细致,光滑如瓷釉。这种奢侈与张扬LOGO的国际大牌完全不同,以前富贵人家用起这些篮子,也不过是太太小姐存放些针头线脑而已。

又不久,在苏州东湖认识一对做瓷胎竹编的夫妻,虽然没有大师头衔,但他们手中的竹丝又一次更新了我对细密度的认识。二人一年的主要工作是给三十多只紫砂杯圈包竹编,客人提前一年早已下好订单。每编一只杯子需要满负荷工作一个多星期,中间若不小心有根丝折断,就前功尽弃。我当即神乎其技,称赞“全国之最”和“匠人精神”,没想到他们拿出自己的清代收藏品,只能又一次叹为观止——这就是现代手艺神话的归宿,其进步与制高点总是要回到“师古”上来。

跟他们讨要了一段废品做纪念,带回家也是宝贝一般保存着,几平方厘米的编织纹路,井然有序又像迷宫一样没头没尾,常常引人进入竹世界神游,这是另一种有水有竹十亩之斋的实现方式。

人也是悬挂在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中的动物,从一棵竹子到复杂的经纬交织,人就这样把生活、艺术甚至哲学编织进去了。据说竹篾的编织最早可以追溯到旧石器时代晚期,是比做陶还要古老的技能——仰韶文化遗迹中的土陶器底部就有竹编织物的印痕。竹编对于尚未进化到位的原始人类而言是很不容易的,因为编织不是简单罗列和芜杂堆砌,而是需要把条理、目的和纠错按一定流程组织起来,需要逻辑化的大脑和灵活的双手才能完成这一复杂的体系化过程,比起投掷、钻孔、捏泥巴,这更是一个质的飞跃。

责任编辑:田静

上一篇: 一个人的寿司
下一篇: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