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微小说空间的生成:《烟霞里》从何处来?

作者: 杜绿绿

杰出的诗人和小说家通常早熟,他们在常人混沌无知的年纪已经成就一番功业。写作这件事,非常残酷之处在于,你生下来有这个能力那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切莫妄图通过后天的努力,去获此能力。纵然你费尽心思模仿、阅读、生活、研究谋篇布局,对一切被批评家总结出的写作细节了然于胸,写出一篇又一篇结构精美的作品,请熟世道,获得一些荣誉,心中喜悦:如此得心应手。但你知道,你缺少些什么。你不是被缪斯之手触摸的那个人。

有能力的写作者,情况也分几种。第一种年少成名,李贺、白居易、雪莱、普希金、兰波、菲茨杰拉德群星灿烂。他们凭借一部作品,便影响了当时和后世无数读者。第二种,他们完成杰作时很年轻,但相当长一段时间籍籍无名,不被重视、不被认同,更有甚者完全不为人所知。这些人,就像是尚未切开的玉石,被灰色的石头压制住晶莹剔透的绿。文学之路上,每一代都有诸多了不起的写作者被坚硬的强悍之物封印。这些难以突破的壁垒,包括时代没落的趣味,以及由此引发的群体的鉴赏能力滞后。但差可告慰的是,这种埋没几乎也是杰出的证明。他们的写作不属于自己的时代,而属于未来,他们的语言和思想超越时代的藩篱。他们的创作设定了人与社会走向的路标。有时这些作者沉没了。我想,我们错过很多这样的人和作品,尽管他们的作品也在偶然中散发过微弱的光,但终究没有被打捞出海。也有些作者在时间吊诡的起伏后,被重新捧到读者面前,他们被解读、深究、赞颂,恍如深海明珠出世,夺目惊人。

以上两种写作者的人生,都充满戏剧性,快意恩仇或郁郁终生也好,死了也翻不出天的消亡也罢,都是极致的命运。可还有第三种。他们在青年时便显露过一手绝妙之活,博得了声名,他们不是写不了硬写的庸人。缪斯曾在他们身上停留,而他们的经历与绝大多数人一样,波浪式地、稳定地渐进。稳定中也有突变。他们自是笔下人物的创造者,但当脱离文本落进人世,他们便回到生活中,变回一个普通人。普通人得有普通人的样子,不能永在飞毯中上天入地,他们在地上一步一步地行走,缓缓丈量经验的土地能走多远、多宽,智识的增长能否重击脚下的岩层,而天赐的那份敏感是否始终揣在心口也是一桩考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活得更难。若天生没有这个能力就算了,可他们深知他们有,别人也知他们有,并且时常提起。于是他们要用无尽的时间和忧愁、清冷的夜、沮丧、呆坐等等,换取这个东西再来。来时还不能是曾经的模样,如果等了5年、10年还是旧样子,也就等于没来了。想一想这番煎熬,便觉得累了、乏了。有人索性忘记这回事,笑傲江湖,如今多的是法子消解。江郎才尽也是传统。也有人,把自己和庸人放置在一起,学他们硬写,重复自己或者胡写一通不算难事。对于他们来说,只要在写就表示创造力旺盛,外人被他们过去的荣耀晃花了眼,哄着他们,他们便忍不住自我欺骗:看,写得多好。

剩下的寥寥无几的人,却在死命撑着。他们不凡。先不论写作,单从人这一生物的忍耐度来说,他们超越了大多数同行。他们对自我有着苛求,而又因为他们的敏感而倍加痛苦,好在通过这折磨往往会生出一份新的才能,或者说洗牌了既有的能力,形成一种对“他者”更深的理解与同情。我、你、他本就共生,理解我、征服我,同时意味着距离“他者"将更近。经此一役,当他们重新执笔,写下的一行行汉字必定焕发出与以往不同的勃勃生机。那是死里逃生后的豁达,是迈向自我与“他者”的明确和解。我没有提及他们在时光中如何去学习、去阅读,不代表技术性的一环不重要,而是对于有能力的写作者来说,必将终生学习与阅读,这是写作的基础。重要到不需要再去强调了。至于学什么、读什么,不同的人需要的也完全不同。不可否认,阅读与世间其他种种合谋塑造着我们。

我认为,小说家魏微应属于这最后一类写作者。

身世家,比如石匠家的托马斯·哈代、矿工家的D.H.劳伦斯。有趣的是,这两位先生虽然也享有盛誉,但对于当代汉语作家的影响似乎比不上更多的知识分子家庭作家。说一句题外话,哈代的小说和诗,我觉得我们迫切地需要重新细读,而不仅仅是把他放在经典中远观。

我们需要找到自己的写作方法,这非常难,甚至我们学习自己的古代文学、近现代文学,在获得想要的之后,还必须把得到的再加以剥除。做不到最末一步,便等于什么也没有得到。唉,写作如此艰难。我在本文开头便说作家是天生的,但不是说这份天生属于罕见,或许十分之一的人都具备写作的原始能力。这项能力包含:敏感、与众不同的语感、爱的体悟。写作的其他能力,包括方法,都可以后天习得,唯独这三样不行。艺术家亦如是。元代书画家赵孟顓,一代奇才,他的字画被数不尽的后代临习,技术上俞和的仿作几可乱真,但气息相差甚远。这个东西,是赵子昂不能被学去的属于他的敏感、语感,书家的语感便是笔墨的节奏。作家们敏感,既能敏锐地察觉个体内里的曲折,也能准确感应到时代微妙,这使他们的写作基本是从自我辨认开始,进而受到时代诱惑,叙述时代与个人的瓜葛。大致如此。

魏微生于1970年4月下旬的某一天。具体哪一天,有两个日期,她说不准,她父母也说不准。两位老人至今生龙活虎,却模糊了女几的生日。父亲工作忙,母亲也不闲,他们是改革开放后的小城能人。魏微成长中的文化熏陶大概没有多少来自家庭,如同其他诸多当代汉语作家一样,他们的文学宿命从偶然中来,从时代中来。这是一个有意思的社会现象,1949年之后,知识分子家庭出现的作家少了。不是完全没有,而是与之前的、更久远的过去相比,数量上有明显的变化。我们回望当代文学,脱口而出的名字多从田野来。而漫长的文学史中,我们的诗人、艺术家基本上只存在于门阀世家与书香门第中。如果说教育的普及使农民、工人、商人的家庭出现了写作者,那么原先的知识分子家庭为何沉默了呢?他们的志趣,在时代动荡中走向了别的城池吗?写作人群的变化,构成了当代文学的方向和趣味。或者说,时代的变化导致了写作群体的变化,他们写出的作品又影响到时代,继而再回赠给新的写作者被改变后的文学视野与观念。文学与时代,从来就是胎儿与子宫的纠葛关系。从这点看,我们的作家虽然从1980年代后一直学西方文学,但我们最原生的“根”与那些显赫的作家们完全不同,我们注定不能用他们的方法写作。当然他们也不是全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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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罗茨基分析哈代时说:“请充许我屈服于一个显然是达尔文式的、既符合逻辑又符合年代顺序的诱惑,来着重分析”①在本节,我也打算采用这个方式梳理魏微的写作历程,重点谈她的几个中短篇,这可以更迅速有效地看出她在我所说的从自我开始的这个起点后,扎实走过的每一步。写作,这片雾中风景,魏微停下遥望选择下一步时,她能有多少笃定呢?以她和家人对她生日都搞不清的这点来看,魏微在选择某条分叉小径时,大概也有许多不确定与模糊的兴奋吧。

魏微最早发表在家乡刊物的三个短篇(1994年《小城故事》《清平乱世》、1995年《恍惚牌坊》),我没有读过。从题目看,清纯浓厚的文艺感,这与她后来为小说命名的思路截然不同。作家的写作意识发生转变时,最明显之处就在题目,等同于一篇昭告天下的告示。换言之,一位作家强调自己处于不断变化中,但翻翻他的写作年表,题目差不多,也可果断地认为他的意识仍在原处。魏微第一次转变非常快,同样是1995年,她写出《乔治和一本书》小说比较青涩,显然受到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启发。我没有用“模仿”一词,因为小说内容较单一,不似《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有诸多隐喻,这就是个年轻女学生与情场老手的性博弈。女学生先是昏了头,迷上35岁的香港人乔治,乔治“身体渐趋发福,是肥胖的、中年人的身躯”,他“即使在自由随便的文化圈内也是声名狼藉”。朗读英文版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是乔治勾引女人的绝招。如今看这个细节会觉得不可思议,倘若在2024年的暖味地带里,男人在女性面前声情并茂地朗读“现在该我给你拍了。脱!”,大概率会笑场。1990年代的风流模式,只能属于1990年代。还有种可能,这个模式并不是1990年代的真实,而是年轻的魏微从阅读和身处的文艺环境中,萌生的一种想象。那正好是她第一次出远门的时期。我们知道,1990年代小说行业涌起不少大胆写性的女作家,她们受到商品化的影响,有关欲望的书写刚好对应了西方第二波女权主义运动的行动之一:性解放。但事实上,1990年代的西方女权主义者已经在反思解放运动中的错误和被利用的问题。在女性问题上,我们跟随却没跟上,只学到皮毛。性,在当时的一些小说中,成了吸引关注的方式,成了手段和屈从,从根本违背了女权主义的理念。这当然由很多时代因素造成,沉迷于此类书写终有一天会没有出路。魏微写《乔治和一本书》应是受到当时的写作风气影响,这不是她自己,虽然她在《乔治和一本书》冲暗含讽刺。在写完《乔治和一本书》的第二年,魏微借《一个年龄的性意识》对此明确提出质疑。

小容有次问我,关于性描写,在不在乎别人对我的看法,因为是女人。

我想了想说,我有点在乎。

她说她不在乎。

我说我也可以不在乎,然而我觉得没有价值。

她认领了与一些女作家的分道扬镳。魏微的“价值'在哪里,其实在《一个年龄的性意识》的开头,她已谈道:

我喜欢把一切东西与时代挂钩,找个体后面那博大精深的背景和底子。个人是渺小单薄的,时代是气壮山河的,我们得有点依靠。

魏微写出这段话的时候,大约仍是懵懂的,凭着敏感找到了自身渴望的一点。她26岁,是个青年,到她真正领悟写成与时代紧密依偎的《烟霞里》仍要很多的时间和很多篇小说来搭建。1996年,她首先要做的是确立自己《情感一种》写于1998年,我读到这篇时,才确认魏微来了。她对如何写男女关系有了掌控,她的敏感,我反复提及的一项才能在本篇小说体现得淋漓尽致。她浸润在江淮水土中的语言和对爱的理解,也初步立住。然而,通篇并不写爱,只写男女的苟且,我边读边感慨真正的小说家应如是。小说家深谱人性,看破各种关系,老实地写出它们,但又不完全否定这些不堪。她只是冷静地刻画。

栀子突然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来,男人只津津乐道于她的身体,见她第一面就想跟她睡觉。不仅仅因为她是性感的,更主要的,还是来自于她的安全。很多男人从见她的第一面起,就知道她是个安全的女孩子:跟她睡觉,是件干净利索的事情,不怕惹来很多麻烦,不怕她会闹着嫁给他。固然她是个极淳朴的人,无论是性情,还是衣着打扮言行举止,都没有太多让人想入非非的地方,然而一定是她的神情,她的身体所具备的姿态,她的眼睛所流露出来的信息,漫不经心的、游离的、软弱而善良的、兼具同情心和自尊心的、让人觉得有机可乘的…一定是这些,让男人们从此放了心,有了信任。

这段写得妙不可言,将男人脱个干净。我琢磨着,魏微那时打心眼几里瞧不起男人。她过于了解他们。这样精彩的探究异性的叙述,该篇小说还有很多,不一一摘录了。据我了解,魏微的性别意识比较含糊,她早期的这篇小说却有鲜明的性别立场,她站在女性的角度写作,把异性一层层打开,带着鄙夷、嘲讽、自怜,她笔下的女性冷峻而聪明,自尊心强,干净。干净得容不下一粒沙。而且,这粒沙还不知是什么。男人们不懂为什么看上去进行得好好的,突然就变了天。一种倔强的圣洁。魏微不喜欢圣洁,但她那几年塑造的人物却给予我这项直接的感受。圣洁,不是不存在苟且,而是苟且之后如何去面对。2003年的《化妆》,魏微同样刻画了一个女性 1嘉丽。相隔5年,魏微写得更冷酷,让嘉丽背负上极深的自卑,21世纪了,改革开放浪潮让许多人暴富,而有些人却穷得咬牙。这时候穷,和1990年代穷,不是一回事了。魏微再次敏感地捕捉到女性的内心波动。

《情感一种》与《化妆》用第三人称写就,作者是隐匿的叙述人,不在小说中露脸,她只将她的观察放人,不做篡改。她如此冒犯、大胆,或许正是因为她完全将"我"放在了外面,她用叙述方式形成一张遮蔽“我”的保护伞。所以,她不留情面。

这两篇小说中间,魏微还写了另外13篇,除了男女关系,终于涉及她的故乡,或者说成文学中的故乡更为接近。我们身在故乡时,难以看清那片熟悉的土地,即使每天用乡音与邻人交谈街头巷尾的秘闻,投身于早晨、夜晚的每一缕风,嗅到或新鲜或腐烂的近到鼻尖的故乡气味,我们仍然无法说理解故乡。何况不离开生长的土地,哪来的故乡?离开,是故乡出现的前提。2000年后,魏微去北京漂泊,这与她之前几年在南京的处境大不相同。南京和她的故乡淮阴太近,而北京,才是真正的异乡。她把故乡掰开了回忆,淮阴的20年,每一刻她都不想放过。因为离得远,对往日抽丝剥茧,一番爬梳剔抉中,她竟生出一丝软弱。评论家陈培浩在关于魏微的评论中,将此称为同情,文学的同情。③有关此概念,陈培浩论述得十分精彩,深合我心。这里,我就不赘述了。当人开始软弱,她便无法决然站在她所反对的事情的对面。于是魏微在写以故乡为背景的纠葛时,收敛起来,手下留情,不像在《情感一种》与《化妆》这两篇以异乡为背景的小说中那么决绝。属于她才能中的爱,被激发了。这些小说里,多有一个“我”,切莫轻视人称的改变,当"我”出现,小说家对人物的言行必定更加谨慎。杰出的小说家无法欺骗、糊弄“我”。她宽容,她不忍心,她不再站在远处瞧着,她如人物的平辈亲友去体恤。正因为这份靠近的爱,《乡村、穷亲戚和爱情》冲,城市里养大的时尚小姐会在回乡安葬奶奶时,莫名爱上儿时冷眼对待的穷表哥,且不说表哥比她大十几岁又是血亲。表哥再干净、雅致,也不过是个没读几年书的乡村厨子、泥瓦工。擅长将人群以身份、知识、金钱分类的现代读者们,看到这里可能会冷哼一声:作家,果真会胡编乱造。可我知道这段爱情的确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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