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的山顶埋葬
作者: 颜炼军众所周知,“太阳”是海子诗里非常重要的主题,也是他诗学观念的重要隐喻。只需举三个典型例证:一是在流布较广的《祖国(或以梦为马)》一诗中,诗人写道:“太阳是我的名字/太阳是我的一生/太阳的山顶埋葬诗歌的尸体。”①二是他以"太阳"为核心主题的未完长诗作品《太阳·七部书》三是在1987年11月4日的日记里,他把自己的诗歌理想比喻为“包孕黑暗和光明的太阳”②。历史地看,从"五四"时期郭沫若的《女神》开始,到稍后闻一多、艾青等的诗作,再到郭小川、芒克、北岛、江河、杨炼等的诗作,“太阳”一直是非常重要的新诗意象,关联着二十世纪中国不同阶段的历史主题和精神焦点。关于“太阳"在海子诗学观念里的特殊内涵,论者已有多重阐述,但仍然有重新理解的空间。从主题和素材的角度来看,海子的“太阳"抒写既接续了现代新诗传统,也采纳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文化氛围下的东西古典神话资源。从写作动力和技法看,海子的“大诗”怀抱和追求,让他形成了对相关资源的独特统摄和化用形态,尤其是东西方的古典长诗和相关神话母题。值得强调的是,他对“大诗”的艰辛探索,客观上促成了他许多短诗的优异品质。笔者于此想细论的,正是海子几首涉及希腊神话素材的短诗。本文拟笺释其中的典故来源、隐喻机制、观念内核和互文线索,进而凿开理解海子诗歌“太阳"主题的某种“知识"路径。
一
第一首是海子1987年8月写的《十四行:王冠》已有研究者意识到此诗中的希腊神话典故。比如诗人批评家一行就曾指出:“这首诗的来源是古罗马奥维德的《变形记》少女‘头发变成了树叶‘两臂变成了树干'的说法,几乎是对杨周翰译本《变形记》中‘日神阿波罗和达佛涅'故事的原文重复。”③知晓其中希腊神话典故来源,这首诗前两节的字面意义就比较明白了。且看全诗:
我所热爱的少女河流的少女头发变成了树叶两臂变成了树干
你既然不能做我的妻子
你一定要成为我的王冠
我将和人间的伟大诗人一同佩戴
用你美丽叶子缠绕我的竖琴和箭袋
秋天的屋顶 时间的重量秋天又苦又香使石头开花像一顶王冠秋天的屋顶又苦又香空中弥漫着一顶王冠被劈开的月桂和扁桃的苦香
1987.8.19夜④
在西方文学艺术里,阿波罗追求达佛涅而不得的故事重述者众多,广见于文艺复兴以来的西方诗文绘画中。奥维德笔下的情节大致如下:阿波罗因杀死巨蟒,功绩傲人而颇为自得,恰巧遇见小爱神丘比特正在玩耍小弓箭,就嘲笑他幼稚。丘比特为了报复,分别向阿波罗和河神的女儿达佛涅射出了神箭:一箭让阿波罗疯狂爱上达佛涅,另一箭则让达佛涅坚决逃避阿波罗的爱。丘比特之箭十分灵验:阿波罗见到达佛涅就全力地追赶,而达佛涅却夺路飞逃。最后关头少女求助于父亲,恳求帮助自己变得不再是原来的自己,以免除被大神之爱追逐的痛苦。于是,她被变成了一颗月桂树。形式相对整饬的十四行诗,在海子的作品里似乎不多见。这首却颇具设计感,显示出某种写作上的缓慢和明澈。除了前述第一节三、四行对杨周翰译文的直接取用,第二节与杨周翰译文里阿波罗的话也有很高相似度:“你既然不能做我的妻子,你至少得做我的树。月桂树啊,我的头发上,竖琴上,箭囊上永远要缠着你的枝叶。我要让罗马大将,在凯旋的欢呼声中,在庆祝的队伍走上朱庇特神庙之时,头上戴着你的环冠。我要让你站在奥古斯都宫门前,做一名忠诚的警卫,守卫着门当中悬挂的橡叶荣冠。”③奥维德《变形记》里最有魅力的内容之一,是关于各种人物"变形”的鲜活传神乃至稀艳的想象,这在后世影响深远。相比之下,海子的改写却显得天真清秀。首先,海子的诗里把罗马大将和奥古斯都换成了“人间的伟大诗人”;其次,海子巧妙地改动了人称:阿波罗被替换为第一人称"我”,达佛涅被替换为"你”,这让整首诗具有某种“我与你"的亲密语调。最后,和许多西方诗人的重写不太一样,海子的侧重不是少女达佛涅变成月桂树的过程,而是达佛涅"变形”后阿波罗(“我”的心情。这方面可对比美国当代诗人路易丝·格丽克的《神话片断》:
当那位固执的神祇带着他的礼物向我追来我的恐惧使他心醉所以他跑得更快
穿过湿草地,一如既往,
赞美我。我看到赞美中的
囚禁;冒着他的琴声,
我祈求大海里的父亲
救救我。当
那位神祇到达时,我已消失,
永远地变成了一棵树。读者啊,
同情阿波罗吧:在水边,
我逃脱了他,我呼唤了
我那看不见的父亲——由于
我在那位神祇的双臂中变得僵硬,
关于他那萦绕不去的爱
我的父亲不曾
从水中流露任何表示。⑥
格丽克聚焦于阿波罗“追”和达佛涅“逃”的微观过程,着重表现这种状态下的少女心理,以及父亲角色的缺失。而海子的核心是“我将和人间的伟大诗人一同佩戴”的“桂冠”(奥维德以此神话诠释了诗人“桂冠”的起源)虽得不到河流的少女作为妻子,“我"却为得自她身体的“桂冠”而欣慰。这让人想到了《神曲》里的但丁(也是海子推崇的西方诗人),他在地狱入口处见到荷马等古代伟大诗人时,为自己站在伟大诗人的序列而兴奋不已。海子显然缺乏这种自信一到后两节里,情绪逆转,阿波罗“附身"结束,诗行里弥漫着某种肃杀和忧心:“秋天的屋顶时间的重量”,“秋天又苦又香”。这样的结尾,让开篇“河流的少女"这一明媚形象,也弥漫着易逝和求之不得的哀伤。
海子这首十四行诗,与几乎同时写成的长诗《太阳·土地篇》(1987年8月第一章《老人拦劫少女》形成互文。从全诗看,这位“情欲老人,死亡老人”显然是希腊神话里的冥王哈得斯,他像阿波罗追逐达佛涅一样劫走的少女,是丰饶女神德墨忒尔与宙斯的女儿佩尔塞福涅。这位代表大地生机的母亲伤心欲绝,以致大地进人秋冬,不再生产。海子以第一人称“我"来写被劫持到地狱的佩尔塞福涅:“我就是死亡和永生的果园少女。”③理解这句诗需回到神话故事:佩尔塞福涅被抢后,德墨忒尔求助于宙斯,冥王最后同意佩尔塞福涅每年一部分时间在冥府,另一部分时间回到母亲身边。佩尔塞福涅在死生之间“往返”,大地于是有了春夏秋冬的轮回。海子以此神话作为“土地篇”开头,可谓别有意味。将它与《十四行·花冠》合起来读,即可见海子诗歌的核心主题:黑暗与光明的纠结和斗争。冥王(死亡、地下、黑夜)从大地上抢夺生机之源(丰饶女神的女儿);太阳神(光明、天空、白昼)则想把自己的"爱"延展至夜晚一达佛涅/月桂与月亮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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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海子另一首跟希腊神话相关,也曲折涉及阿波罗主题的诗,是写于1987年11月的《不幸(组诗)—给荷尔德林》的第一首。荷尔德林是海子通向古希腊神话的重要渠道之一。他曾说:“荷尔德林的诗,歌唱生命的痛苦,令人灵魂颤抖。”他属于“把宇宙当庙堂的诗人”,“把宇宙当作一个神殿和一种秩序来爱。忍受你的痛苦直到产生欢乐。这就是荷尔德林的诗歌。”③关于海子对荷尔德林的喜爱,诗人张枣曾有一个值得重视的评价,在1994年给友人的一封信里他说:“海子没有读透Holderlin,却使他自己的境界高了许多,算是一件幸事。”张枣其时已寓居德国图宾根,即荷尔德林晚期定居之地,此处有著名的荷尔德林塔。张枣对荷尔德林钻研已久,1989下半年他给钟鸣的信里就曾透露:“荷氏是我最重要的精神食粮。他是一个先知,是最后一个神。仅仅为了他你都得学习德文。”@张枣的话提醒我们,诗人海子从另一诗人一尤其是被翻译减损过的诗人处汲取灵感时或有误差甚至误解,但并不影响其"境界”的提高。这其实也是当代汉语诗人学习西方诗人,甚至是诗歌跨语言传播过程中的常见情形。即使是荷尔德林本人,其翻译索福克勒斯悲剧的目标,按照意大利哲学家阿甘本的说法,也“绝不是想通过新的翻译来丰富德语文学”,而是想解决“个人的问题”“历史的问题”和“哲学的问题”,也为了“将古希腊的诗歌创作方法推向极致”。①我想强调的是,或许是通过荷尔德林,海子才真正进入古希腊悲剧诗人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主题,并汲取了其所需的部分。海子1988年写过《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文,下面是他写的荷尔德林生平:
1798年秋天因不幸的爱情离开法兰克福。1801年离开德国去法国的波尔多城做家庭教师。次年夏天,他得到了在他作品中被理想化为狄奥蒂玛的情人的死讯,突然离开波尔多。波尔多在法国西部,靠近大西洋海岸。他徒步横穿法国回到家乡,神经有些错乱,后又经亲人照料,大为好转,写出不少著名的诗篇,还翻译了索福克勒斯的《安提戈涅》和《俄狄浦斯王》精神病后又经刺激复发,1806年进图宾根精神医院医治。后来住在一个叫齐默尔的木匠家里,有几位诗人于1826年出版了他的诗集。他于1843年谢世,在神志混乱的“黑夜”中活了36 个年头,是尼采“黑夜时间"的好几倍。②
海子的相关诗句“我的荷尔德林他就躺在这张床上/马疯狂地奔驰一阵/横穿整个法兰西”《不幸给荷尔德林》),可与上面文中所写相关内容对读。第三节写到索福克勒斯:“我不知道/在八月逝去的黄昏/二哥索福克勒斯/是否用悲剧减轻了你的苦痛。"古希腊三大悲剧家里,索福克勒斯排第二,在埃斯库罗斯之后。海子大概因此称他为“二哥”。索福克勒斯的悲剧,应指上面引文提及的荷尔德林翻译的《安提戈涅》和《俄狄浦斯王》安提戈涅是俄狄浦斯的女儿,索福克勒斯写作两部剧的时间有间隔,但情节上密切相关。荷尔德林正是在翻译这两部作品的前后,逐步陷入疯癫。海子在诗的第四节里直接采用《俄狄浦斯王》里的细节作为诗句内容:“当那些姐妹和长老/举起了不幸的羊毛/燃烧的羊毛/像白雪一样地燃烧。"这显然来自《俄狄浦斯王》原著开篇"乞援人"部分。③忒拜城弥漫着瘟疫的灾难和恐慌,臣民们前来向国王一一以凡人中最聪明者著称的俄狄浦斯求助,原文如下:
孩儿们,老卡德摩斯的现代儿孙,城里正弥漫着香烟,到处是求生的歌声和苦痛的呻吟,你们为什么坐在我面前,捧着这些缠羊毛和树枝?孩子们,我不该听旁人的传报,我,人人知道的俄狄浦斯,亲自出来了。④
第五节浓缩了《俄狄浦斯王》的故事情节:“他说一一不要着急,焦躁的诸神/等一首故乡的颂歌唱完/我就会钻进你们那/黑暗和迟钝的羊角。”这里的“他说”是俄狄浦斯的口吻,“颂歌”应指希腊悲剧里歌队的旁白。在索福克勒斯笔下,关于俄狄浦斯的命运、故事的进展和结局,许多都通过歌队的言辞来展现。而“故乡”即指俄狄浦斯的谜一样的“来源”,也夹杂着荷尔德林诗歌中非常重要的“还乡”主题——可对应海子以“麦地”为核心的乡土主题。“羊角”一词殊为费解,我猜是代指悲剧。按一般解释,“悲剧”一词在希腊语里有“山羊之歌”的意思:山羊既是当时的主要祭品,也是提坦神萨图卢斯和酒神狄奥尼索斯的面相之一。若“羊角"之义如此,那么最末节第一行“丰足的羊角"和“鸣鸣作响的羊角"就分别对应前述的两位希腊神祇(皆与“丰足"有关)和悲剧(山羊之歌)。“王冠和疯狂的羊角"对应荷尔德林的命运一一—按照法国文学批评家莫里斯·布朗肖的话,疯癫后的荷尔德林“变成了世界异客,但他写下了至尊的作品,坚定地表达了其对诗歌的主宰和忠诚”。在海子看来,荷尔德林陷入疯狂之“黑夜”,与俄狄浦斯在与神意的辩驳中落得“盲目"的结局相似。因此最末句说:“只有此羊角诗歌黑暗诗人盲目。”@海子在《我热爱的诗人一荷尔德林》一文中,曾引用荷尔德林这句诗:“在神圣的黑夜中,他走遍大地。”@在1988年6月完成的《太阳·诗剧》里,海子又两次重写了索福克勒斯笔下的俄狄浦斯形象:“我将一路而来/解破人类谜底/杀父娶母。生下儿女/那一串神秘的鲜血般花环/脱落于黑夜女人身下”,“时间披头散发/时间染上了瘟疫和疾病/血流满目的盲目的王/沿着没落的河流走来”。?
海子选择俄狄浦斯代指诗人形象,灵感首先应来自荷尔德林:在荷尔德林的时代,回到古希腊精神,重解古希腊经典,重写古希腊神话是一种精神潮流。当然主要与《俄狄浦斯王》本身的情节和主题有关:海子特别喜欢“盲目者"形象。《太阳·土地篇》里有这样的诗行:“太阳中盲目的荷马/土地中盲目的荷马/他二人在我内心绞杀/争夺王位与诗歌。""荷马啊/黄昏不会从你开始也不会到我结束/半是希望半是恐惧面临覆灭的大地众神请注目/荷马在前 在他后面我也盲目 紧跟着那盲目的荷马。”@在未完诗稿里,他还曾列出一个"视而不见"九人合唱队,成员包括:持国、俄狄浦斯、荷马、老子、阿炳、韩德尔、巴赫、弥尔顿、波尔赫斯等,并写道:“天堂的大雪一直降到盲人的眼里/充满了光明。”@另外,在《诗学:一份论纲》里海子曾论析“盲目"与文明的关系:“古典理性主义携带一把盲目的斧子,在失明状态下斫砍生命之树我们作为形式的文明是建立在这些砍伐生命者的语言之上的一从老子、孔子和苏格拉底开始。从那时开始,原始的海退去大地裸露一一我们从生命之海底部一跃,占据大地;这生命深渊之上脆弱的外壳和桥;我们睁开眼睛一其实是险入失明的状态。原生的生命涌动蜕化为文明形式和文明类型。我们开始抱住外壳。拼命地镌刻诗歌——而内心明亮外壳盲目的荷马只好抱琴远去。荷马——你何日能归?!”@这些都可帮助我们理解海子对以俄狄浦斯为代表的“盲目者”的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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