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苏轼诗文中的 “君子”书写
作者: 陆静怡 张钱玲 叶心雅“君子”一词,在中华传统文化语境中,是道德与精神层面的重要典范,承载着华夏文明对完美人格的深切期待与不懈追求,广泛见诸诗文之中。苏轼,作为北宋文坛的璀璨明星,其诗文中的“君子”书写,既是对传统君子观念的承继,又是在特定历史背景下的创新与发展。本文聚焦于苏轼诗文中的“君子”书写,深入探究其特征内涵与书写方式,并进而从文学史与思想史的双重视角出发,剖析其独具的价值与深远的意义。
一、苏轼诗文中“君子”的特征内涵
在苏轼的笔下,“君子”并非一个抽象的概念,而是被赋予了具体且丰富的内涵,成为苏轼所倡导的理想化人格。纵观苏轼现存的诗文,“君子”一词在304篇作品中被提及,共计出现494次,其内涵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层面:
(一)持道立身,济世成人
苏轼认为,君子在人际交往中,应坚守道义为核心,致力于实现自我与他人的共同进步,即秉持道义以立身,广济世事以成人。具体而言,此观点可从以下三个方面进行探讨:
“君子以道事君,人主必敬之而疏。”(《续欧阳子朋党论》)此处的“道”,不仅涵盖了治国理念,亦蕴含个人操守,即道德原则。君子以道德原则辅佐君主,君主虽敬重之,却往往因此而逐渐疏远。这里的“辅佐”,实则更倾向于约束与匡正,这种立场可能会触及君主的权威,从而导致君子被疏远的命运。在君臣关系上,苏轼承袭了《论语·先进》中“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的核心思想,主张君子应坚持“道”高于君的原则,不因君主的“敬而疏”而迎合私欲,坚守本心,从而实现自我价值的提升。这实际上也是苏轼对神宗改革期间疏远旧党现象的批判,他尖锐地指出了“道德理想”与“政治现实”之间不可避免的冲突,揭示了“君子”在政治现实中的困境。
同时,苏轼亦提及“君子以宠为忧”(《赐新除中大夫守尚书右丞胡宗愈辞免恩命不允诏(元祐三年四月十五日)》),强调了敬疏自持的重要性。君子对于君主的宠信会感到忧虑,担忧自己可能因此沉溺其中而违背“以道事君”的原则。结合苏轼在《续欧阳子朋党论》中对“小人以利结党”的批判,可以看出,他所忧的是君子可能因宠信而偏离正道。此处直指王安石等新党成员,他们依仗神宗的宠信,过度依赖皇权推行变法,违背了敬疏自持的原则。因此,面对君主的“敬”与“疏”,君子需要保持独立与清醒,警惕其对自身道德原则的影响与侵蚀。
2.孝本齐家,礼隆宗祀
“君子之孝,至于尊祖,以及其妣,用邦君之礼,以隆其家,可谓至矣。”(《司马光三代妻其二曾祖母薛氏温国太夫人》)苏轼认为,君子在与亲人相处时,需要做到“尊祖”及“及妣”,即孝顺敬重的对象不仅限于在世的父母,历代祖先,无论男女,皆应包含在内。“邦君之礼”,本为诸侯国君的礼制规格,君子借此“隆其家”,即在家庭中使用高规格的礼法,以期使家族兴盛。孔子在回答樊迟关于孝的问题时曾说:“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论语·为政》)这已将孝道和礼制紧密相连。苏轼对此观点进行了继承与发展,认为家中“用邦君之礼”实际上是将“齐家”与“治国”通过礼法制度联系起来,“隆其家”既是期盼也是使命,这体现了“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大学》)的思想。由此可见,在苏轼心中,君子的“孝”与礼教、政治紧密相连,不仅要满足个人的道德追求,还要致力于家族的兴盛,方“可谓至矣”。
3.文谊砺德,义利明辨
“既为己虑之,又为人谋之,取之必可予,予之必可受。”(《刘恺丁鸿敦贤论》)苏轼强调,在与友人交往时,应既为自己考虑,又为对方谋划,确保所取乃对方愿给,所予为对方愿受。这体现了君子交往中的互惠原则,即在关切自身的同时,也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以实现道义与利益的双赢。同时,苏轼也提到:“君子之知人,务相勉于道,不务相引于利也。”(《与李方叔书》)这意味着君子在了解他人时,会在道义理趣上相互勉励,而非在利益上相互引诱,展现了君子交往的良性共荣。相较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卫灵公篇》)的推己及人,苏轼更强调行动上的互惠励德,摒弃庸俗的利益交换,明确了“义”与“利”的界限。苏轼进一步阐述道:“仁人君子,不指其过,教其所不迨,而更誉之。”(《答宋寺丞一首(徐州)》)这为君子之交树立了典范。君子在与人交往时,不直接指责对方的过错,而是引导并帮助其改进不足,以激励的方式促进其成长。这体现了儒家宽以待人的思想,也是“为人谋”的具体表现之一。这样的交往方式,正是在道德标准下成就他人,同时也成就自身的核心智慧。
(二)内修其德,外应其势
人际交往之外,苏轼亦明确了君子对自身的要求,即应内修其德,外应其势。“君子如水,因物赋形。”(《仁宗皇帝御书颂(并叙)》)此言意指君子的品性犹如水一般,能顺应外物之形态而自然变化自身之状。“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道德经》)在传统文化的语境中,水常象征着纯净的心性修养与外柔内刚的坚韧品性。苏轼以水喻君子,正是对君子品德纯净、刚柔并济的期许。同时,水的流动性也象征着君子对外部环境具备强大的适应能力,能够审时度势,主动调整自我。这亦是对孔子“无可无不可”(《论语·微子》)观点的继承与发展。
“夫君子之所重者,名节也。”(《乞将台谏官章疏降付有司根治札子》)苏轼认为,君子非常看重自身的名誉和节操。他在诸多诗文中,对君子内修的“德”提出了详尽的规范与要求。在《宝绘堂记》中,苏轼写道:“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强调君子在面对外物时,应遵循适度原则,可借助外物修养心性,但不可过分痴迷,以免为外物所支配。在《书筮》中,苏轼认为“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恒也”,要求君子注重言行,说话须有根据,行动须有准则。通过这些论述,苏轼构建了自己独特的君子人格体系,充分展现了他内修其德、外应其势的理想追求。
(三)经世济民,仁智兼行
“世之君子,将有志于天下,欲扶其衰而救其危者,必先计其后而为可居之功,其济不济则命也,是故功成而天下安之。”(《大臣论上》)此语蕴含了苏轼对君子治国的深切期望:君子应以治国安邦为己任,即“有志于天下”;“扶衰”“救危”则凸显了面对国家社会衰败时,君子须挺身而出,勇于担当。苏轼认为,君子须实现个人理想与社会责任的统一,此观念延续了儒家“君子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论语·卫灵公》)的济世情怀,期望“士之君子”能心系天下兴衰,超越个人私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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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其后”意指谋划长远,合理决策;“可居之功”非一时虚名,而是稳固且持续的功绩。苏轼强调,“其济不济则命也”,要求君子以豁达心态面对成败得失,这一思想亦承袭了“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论语·宪问》)的观念,既肯定主观努力的重要性,也承认存在不可控因素。而“功成而天下安”则是君子济世的理想境界。
苏轼自身亦积极践行这一准则,任杭州知州时,他疏浚西湖,解决民生疾苦,此谓仁;又以淤泥堆筑苏堤,兼顾实用与美观,此谓智。此举至今造福一方,堪称“可居之功”。对于国家、社会,君子应心系民生,无论处境如何,不计成败,仁智并行,始终以“天下安”作为政治实践的终极追求。
二、苏轼诗文中“君子”的书写方式
苏轼在其大量的“君子”书写中,运用了多种书写方式,现将其大体分为以下四种进行探讨:
(一)引用古圣先贤成说
苏轼的“君子”书写与儒家的“君子”之说颇多相通之处,这一点在其书写方式上亦有所体现。这类文章的代表有《上神宗皇帝书》,其中苏轼引用了《论语·子路》中的“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旨在表明自身的政治立场和坚守原则的决心,同时也含有希望神宗能理性对待政治分歧的深意。而在《再上皇帝书》中,苏轼则援引孔子的“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以此委婉地指出君王的过失,鼓励君王勇于承认并改正错误,表达了他对神宗的深切期望。引用这两句话的作用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儒家经典在中国古代具有极高的权威性,能够增强文章的说服力;其二,这两句话所蕴含的哲理与苏轼的观点不谋而合,既能准确表达其政治理想,又增添了文章的深度与思想性。
(二)以古人为例
《贾谊论》是此类文章的典范,值得深人探讨。苏轼认为,“待”与“忍”是古代君子成就伟大政治事业的必备品德,而贾谊作为“不善处穷者”,恰恰缺乏这些品质。全文以孔、孟为正面典范,阐述了君子在君臣关系中的应有之态:“君子之欲得其君,如此其勤也”;“君子之不忍弃其君,如此其厚也”;“君子之爱其身,如此之至也”。由此可见,苏轼认为君子应坚守道德底线,积极投身政治实践,并以豁达的心态面对成败得失。贾谊则作为反面例证,被指出“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虽才学出众却“不能自用其才”。苏轼在选取古人例证时,特意挑选了人们熟知的人物进行论述,这使得文章观点更易为读者所接受,也更容易引发共鸣。尽管名人例证前人已多有撰述,容易陷入俗套,但苏轼此文从“自用其才”的独特视角出发,摆脱了前人论断的束缚,独树一帜,更加鲜明地展现了其文章的思想深度。
(三)以今人为例
“小客王介石者,有士君子之趣。起屋一行,介石躬其劳辱,甚于家隶,然无丝发之求也。”(《与郑靖老四首·儋耳其一》)在举今人为例时,苏轼特意选取了身份卑微的平民士人王介石,并对其大加赞赏,这映射出了苏轼“君子固穷”的观念。此观念最早见于《论语·卫灵公》:“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苏轼在文中通过描述王介石的行为,展现了这一观念在宋代底层士人中的实践,并直接赞扬了这种实践,间接表达了自己对此观念的认同。这种书写方式使“君子”这一身份更加接地气,不再高高在上,而是强调无论身份高低,只看重内在品性。相较于遥远且高尚的孔孟,像王介石这样的平民“君子”更易被普通民众认同与效仿,起到了良好的示范引领作用。同时,这也表达了对仕途坎坷的平民士人的肯定与鼓励,深刻体现了苏轼“为人谋”等君子观念。
(四)直接论述说明
苏轼的诗文中有许多直接论述君子观的篇章,前文已多有举例,此处不再赘述。苏轼之所以采用这种直接的论述方式,首先是受到北宋士人精神困境的影响,当时社会急需构建此类理论,以为士人提供道德指引,如在《荀卿论》中,苏轼强调“君子慎其所立”(《荀子·劝学》),便是一种精神导向。其次,直接论述君子观能够清晰地表达苏轼坚定的政治立场,并用于政治批判,如在《大臣论》中,他写到“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论语·微子》),便是对新党变法急功近利行为的直接批判。此外,这种直接的论述方式也是苏轼在逆境中对自己的肯定,他将个人的道德追求融入文学创作之中,更加彰显了“文以载道”的功能。
三、苏轼诗文中“君子”书写的价值
(一)文学价值
1.内涵深度的突破升华
在前文对特征内涵的探讨中,我们得出苏轼对“君子”这一传统概念有所突破与升华,他对君子内涵的深入探讨为文学增添了内容的深度。苏轼笔下的“君子”形象,既承载了传统儒家的理想人格,又蕴含植根于普遍人生体验的个体精神。这种突破融合了他真实的政治经验和人生阅历,使得文学作品中的“君子”形象拥有了鲜活的生命力,乃至身处困境时的痛楚。某种意义上说,苏轼的“君子”书写也是对自己政治理想与人生追求的抒发。同时,苏轼使“君子”书写超越了单一的道德行为规范范畴,融入对人生的深刻思考,将其升华为兼具哲学思辨与人文关怀的层次。这样的“君子”书写真正触及人的心灵深处,让读者能够深切感受到催人向上的力量。
2.书写技巧的范式创新
苏轼的君子书写价值,不仅体现在内涵的深化上,更在于技巧层面的开创性,为文学书写提供了新范式。苏轼通过引用古圣先贤的成说与以古人为例的书写策略,巧妙借古喻今,将古代“君子”理论与士人的实践经历转化为“君子”精神的符号象征,为文学创作中的精神符号确立了书写范式。在以今人为例的书写中,苏轼将平民士人如王介石等典范化,颠覆了“君子必居高位”的传统认知。他对平民士人君子的描绘多聚焦于日常场景,将君子精神融入琐碎生活之中,打破了阶级、身份、地位的界限,这一书写技巧的重大突破,赋予了文学中的道德叙事更强大的生命力。而直接论述说明这种看似质朴直白的文学表达形式,实则开辟了一种道德言说的新途径。苏轼在兼顾逻辑与审美的同时,不仅体现了“文以载道”的作用,还超越了机械的理性思辨,这种书写范式的实践对后世的君子书写产生了深远影响。
(二)思想价值
1.在宋代思想史上的地位
苏轼作为北宋蜀学学派的代表人物,在宋代思想史上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朱熹、叶适等人对其思想进行了严肃批判,主要因为相较于程朱理学严格的儒学本位意识,苏轼的思想融合了佛老学说,显然与程朱理学的立场相悖;同时,苏轼“君子”书写中所流露出的人情意味,也与程朱理学强调的克己修身相去甚远。由此可见,苏轼的“君子”书写跳出了“正统”和“醇儒”的框架,在宋代思想史上具有开创性意义。他在“君子”书写中不仅继承并延续了传统儒学思想,也充分展现了宋代儒释道三教融合的趋势。此外,苏轼在其诗文中对“君子”进行了大量书写,凭借其重要的文学地位和影响力,推动了其“君子”思想在宋代的广泛传播与普及,对宋代士人精神的塑造产生了深远影响。总体而言,苏轼的“君子”书写在宋代思想史上具有承前启后的地位,既继承了儒家传统,又融合了佛道思想,为“君子”赋予了新的时代内涵。
2.在整个中国古代思想史的地位
苏轼的“君子”思想借由文学形式广泛传播,在中国古代思想史上占据了重要地位。苏轼的“君子”书写在中国古代思想史上兼具“破”与“立”的双重角色:他打破了汉唐儒学教条化的僵硬束缚,回归了先秦儒家君子以自然性情为本践行道德的“本真”精神;通过儒释道三教的融合与文学艺术的表达,确立了兼具道德理想与生命美感的士人精神范式。此外,苏轼的“君子”思想对个体情感、自然人性的重视,也暗合了晚明以后兴起的启蒙思潮。王阳明的“心外无物”命题、季势“童心说”中对真性情的推崇,均可视为苏轼思想影响的余绪。尽管这种联系并非直接,但苏轼的“君子”书写无疑为后世突破儒学僵化提供了丰富的思想资源。这一书写开创了更具生命力和包容性的士人精神,突破了传统儒家的精神局限,在文化深层持续滋养着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至今仍焕发着勃勃生机。
(江苏理工学院)
基金项目:2024年江苏省大学生创新创业训练计划项目“‘君子精神’视域下苏轼与常州文人交往研究”(202411463131Y);江苏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宋代江南谪寓文人研究”(23ZWB003)。
作者简介:陆静怡(2004—),女,江苏苏州人,本科在读,研究方向为汉语言文学(师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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