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变速叙事
作者: 周丽萍 王莹米兰·昆德拉的小说《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不仅深刻地反思个体的生存境遇,在叙事艺术方面也别具一格。从叙事时距视角来着,小说对时距的运用十分灵活,加速、等速、减速巧妙切换,以“变速”服务于情节推进和主题表达,形成独特的叙事节奏,同时进一步加深作品的人物刻画和哲学意味。
“叙事时距”由法国叙事学家热拉尔·热奈特提出,他在《叙事话语》中提及叙事时距是事件或故事实际延续的事件和叙述它们的文本的长度之间的关系,即文本时间与故事时间的关系,并将其分为加速(省略或概要)、等速(场景)、减速(停顿或减缓)。
初读《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会明显感受到故事线索较为模糊,在叙事过程中,作者时常插入话外音,以此干扰故事的演进,作者以这种形式评点正在发生的事件,似乎是在与读者直接交流他的思想及要表达的主题。此种方式正是昆德拉对小说叙事的特殊表达,正如他在《小说的艺术》中提到,“我一直以来在两个层次上建构小说:在第一层次,我组织小说故事;在上面的一个层次,我发展各个主题。主题是不间断地在小说故事中并通过小说故事而展开”。在主题的统摄下,故事的速度、情节的出现随主题而安置,叙事时距的变化使文本节奏更符合昆德拉的创作意图,正如他自己所说速度之间的反差对比是非常重要的,“变速”叙事突破时间序列与事件因果,鲜明地反映时代带来的深沉思考。
一、“变速”中托马斯的必然与偶然
昆德拉在塑造托马斯形象时,省略、概要、场景巧妙转换,在“变速”中完成形象塑造,同时寄以生命沉思。作品中省略了托马斯的家庭背景、个人的经历,但读者能够确定托马斯是一个“花花公子”,他有很多情人,然而作者很少叙述他们之间的相处,而是着重描写托马斯对“性友谊”关系的态度,即主观上追逐生命之轻。然而,托马斯与特蕾莎之间复杂的情感关系又使他在“轻”与“重”之间游移,此种方式正是昆德拉对生命的独特思考,他认为人的生命场是由生存编码主宰的,不同人的生命场中有着不同的生存编码,托马斯的生存编码是“轻”与“重”的游移,因此,围绕他的描写多是导致其思虑生命中“轻”与“重”的因素。
在追述引起托马斯追逐生命之“轻”的原因时,作者以概要叙事呈现。小说简单地以“他和第一个妻子一起生活不到两年,有一个儿子”概述其曾经的婚姻生活,对于二人在婚姻中的温馨与矛盾只字不提,以此呈现婚姻存续期间的生活在托马斯心中的“轻”;写到二人离婚的判决结果,以短短几行告诉读者托马斯对父爱责任的不解,为儿子出抚养费、要关心自己的孩子……他被约束,对生命之“轻”的追求使他被谴责,他的困惑本质上是对生命之“重”的逃离。
对于引起托马斯的“轻”“重”游移的标志事件,昆德拉运用场景叙事,以事件发生的具体过程和人物内心活动的详细描写进行呈现。例如,在小说中,特蕾莎的出现让托马斯感受到了爱情的火苗,使他在逐步背离“重”的逃脱和坚持“轻”的追逐中感到无措。托马斯与特蕾莎的相遇是重要情节之一,在小镇餐厅嘈杂的环境中,二人的行为和心理被详细描绘,托马斯被特蕾莎安静读书的行为吸引,陌生人的礼貌互动却是相互吸引的契机,二人关系随着特蕾莎到布拉格而更近一步。对于托马斯与特蕾莎第一次过夜的场景,作者用三节的篇幅进行详细描写,通过人物的感性感受与复杂心理呈现托马斯实际的生活体验与理想追求的裂痕。生命之“重”延续到特蕾莎找到新工作的场景,昆德拉不仅详细地描写同事为她庆祝的方式一一跳舞,而且详细交代了同事陪其跳舞的缘由。“这支舞仿佛在宣告,她的忠诚,她对在托马斯眼中看到的每一个热望的满足,并不一定要只维系在他托马斯一人身上,而是随时准备迎合她能遇见的无论哪个男人的召唤”,作者以托马斯的心理活动和情景带来的假象呈现他的嫉妒心理,这正是爱情中占有欲的表现,也是其难以摆脱生命中责任的体现,后面的事件也印证了生命之“重”随爱情而出现。
托马斯时常思索生命里卑微的苟活和生命进程的不可回旋,生命个体总是在偶然间震撼,沉重的思考只在偶然的震撼中停下脚步,最终走向终结,这种终结的必然使得生命轻如鸿毛。作品中将一些次要事件或时间段省略,聚焦人物面对重大人生抉择时的心理状态和行动。
二、等速下特蕾莎沉重之爱的表达
特蕾莎形象在作品叙事中是被“偏爱”的,关于她的事件多是细致的描绘,使得文本时间与故事时间大体相当。她成长于糟糕的家庭环境,对此作者以详细的笔触描写她母亲的轻浮,以此交代特蕾莎对生命之“重”追逐的缘由。特蕾莎是一个对现实生活的一切都有细腻感知的人,她由最初的逃离母亲改变自己的命运,向往平静的生活到偶遇托马斯后内心不断被悲哀笼罩,在她的生命里,理想与现实的碰撞使灵与肉的冲突不断显现,因此昆德拉对她的身体及童年进行了一定的介绍,以此来凸显她的生存编码一一灵与肉。在遇到托马斯之前,特蕾莎的生命里充满学习、努力、能力,善良、隐忍、忠贞是她对生命的重要解读。因此,在遇到托马斯并爱上他后,她的“重”感使其不能接受对方的背叛。作品中关于托马斯的背叛,通过详细描写特蕾莎在夜晚不断地做梦来呈现。当特蕾莎不辞而别之后,作者又用五页的篇幅来展现托马斯在两天时间里的思想活动,借此呈现托马斯在“轻”与“重”之间反复横跳,不仅揭示他的生命里已经有特蕾莎的一席之地,还用详细的笔触描绘特蕾莎面对现实的局促不安与无可奈何。
对于托马斯的背叛,作者并未替特蕾莎找到完美的应对策略,而是将目光转向了生命存在的更大的危机之中一一战争。特蕾莎和托马斯原本在瑞士生活,但特蕾莎无法真正融入生活环境一一突出原因是背叛,她经常会思念家乡,这种情感在其听到家乡发生战乱时彻底爆发。作者巧妙地将特蕾莎的摄影才华置于战争中表现,特蕾莎拍摄了大量照片,如通过镜头捕捉城市的破败、民众的恐惧等,她想发表这些照片让更多人看到战争的残酷性,却被报社拒绝。在她的坚持不懈下,部分照片见刊,引起部分民众的关注与反思,这一情节深刻地展现了特蕾莎勇于反抗荒诞现实的精神。特蕾莎的反抗取得一定的成果,其对生命深沉的爱也有所展现。然而,对于特蕾莎自身的生存境遇,昆德拉用将近两页的篇幅以“看水”呈现。孤独的看水与其内心形成映照,波光粼粼的河水似乎承载着她的孤独、迷茫、无奈……带着情绪,她看着河水感受到时间的流逝和生命的无常,从而更加渴望找到内心的归属和生命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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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加速下萨比娜生命之“轻”的追逐
加速时距包含省略和概要,在萨比娜的故事中频繁出现,作者或跳过某些时间、事件,或以简短的话语概述长时间的经历,加快故事节奏的同时突出关键节点,聚焦人物转变和主题表达。萨比娜对于生命的态度主要表现为摆脱责任、道德和传统束缚。昆德拉以“媚俗与背叛”的主题统摄萨比娜的故事,这同时也是她的生存编码。
萨比娜的一生都在不断地背叛,背叛父亲、背叛婚姻、背叛托马斯、背叛家乡、背叛弗兰茨……背叛的根本原因是她的生命态度。关于萨比娜的故事多是快速发展的,她与托马斯相识的过程被省略,作者直接呈现二人的亲密关系,以此展现她对爱情的随性和对当下情感的自由释放,她说对于托马斯的喜欢是因为他“是媚俗的对立面”。她与弗兰茨的爱情迅速发展也很快陨落,尽管弗兰茨背叛妻子,但他始终坚信忠诚可以使生命完整,而在萨比娜看来“再没有比投向未知更美妙的了”,正如艾晓明说的,“弗兰茨要进入的境界恰恰是萨比娜要逃出的,弗兰茨正在寻求和建构的象征意义,又恰恰是萨比娜不断消解和取缔的虚假意义”,萨比娜不愿被长期感情束缚。此外,面对战争,特蕾莎的责任感使其从瑞士返回家园,萨比娜则宁愿流亡,作品中省略了其流亡途中的艰辛,也没有描绘其在异地的适应过程,仅仅以流亡这一行为强调逃离,强调其为摆脱压迫和束缚辗转多地,以此证明其追逐生命之“轻”、追求自由的决心。
四、减速中的哲学沉思
减速指的是文本时间大于故事时间,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停顿是作者常用的减缓叙事节奏的手段。停顿是指叙述者在讲述故事时突然中断,描述与当前事件无直接关联的内容或情感,或插入一些解释、评价、结论。作品中通过插入人物的内心独白、回忆或幻想等,使叙事节奏得以调节,同时增加了故事的层次感和深度。这些停顿不仅为读者提供了更多的背景信息和情感线索,还引导读者深人思考小说中的哲学命题。
小说的情节及其发展是作者创作的主要因素,却不是唯一因素,《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昆德拉会打断情节发展的正常顺序,插入一些思辨词语或语句以探讨主题,延缓情节的发展。第一部中,与特蕾莎的缘分使托马斯陷入了纠结之中,两人又一次亲密关系之后,关于爱情与否的答案仍旧未揭晓,而是以叙事的停顿插叙托马斯曾经的婚姻经历,为托马斯恐惧女性作解释,打断原有的故事发展脉络,让读者理解托马斯对于女性、爱情的恐惧实际上是来源于此前婚姻给予其的责任压抑,同时展现其对这种生命之重的不理解。
小说第三部主要探讨“女人”“忠诚与背叛”“音乐”“光明与黑暗”,作者以编撰辞典的方式,将词语作为叙述起点,对词语进行解释。第五部以同样的形式探讨“游行”“纽约的美”“萨比娜的国家”“墓地”,以此减缓甚至停止故事情节的发展强化作品人物的内在体验,这是作者对文章主题的深刻分析与追问,也是作者实现创作意图的方式。这种停顿正像作品中杜布切克在经历了被捕、绑架后,回归布拉格做广播讲话时长长的停顿一样,让人思考周遭的生存处境,读者在阅读到该情节时会停顿思考作家的用意。
作品中的停顿还体现为第三人称的叙事视角的使用,作品中除主要人物之外另有一个讲述故事的叙述人,于故事情节而言,他是置身事外的“局外人”,却是全知全能的,他知道作品中描绘的一切,一方面在显性线索上推进情节的发展,另一方面他可以窥见人物内心的隐秘,并以沉思者的身份评论事件、人物。在第六部“伟大的进军”的前三节中,作者又一次中断叙事,对斯大林之子之死进行议论,以此呈现对人人平等和肯定现实的思考。在昆德拉看来,诸如此类的议论和情节缺一不可,相互阐明,相互解释,审视的是同一个主题。
五、结语
昆德拉以独特的叙事速度呈现对生命的思考。作品以变化的叙事时距呈现人物在作出选择时的心态及选择后的人生走向,生命不会因为选择的艰难而停歇,“轻”与“重”的对立正是人类存在留下的历史规律,个体与群体的主要矛盾正是生命意志与永恒轮回的对立。个体在两个极端之间游离,人类悲观体验的根源正在于此。然而,“轻”与“重”并非是两个独立的选项,生命的价值在于体验,人类对人生的无限可能性的演绎正是尊重生命的体现。
(信阳学院)
责任编辑 时凤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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