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浪漫主义文学的代表作品

作者: 张陵

作家邱华栋新近创作的长篇小说《空城纪》是一部气势恢宏、思想飞扬、艺术壮美的具有浪漫主义精神气质的优秀作品。作家站在时代思想的制高点上,以深沉的认知、睿智的读解和不可思议的非凡想象,令人难以置信地激活了西域6座沉睡千年的古城——龟兹、高昌、尼雅、楼兰、于阗、敦煌的历史,挖掘了埋藏在空城深处的历史碎片,讲述那些似乎仍然散落在历史时空的惨烈而浪漫的故事,通过一个个人物的奇特的命运,再现了西域绚烂的历史,撞击出强大的精神力量,打造出西域独特的历史文化形象。

《空城纪》有意识地从激活历史入手,与久违的中国浪漫主义文学相衔接,打开了浪漫主义小说创作的新空间,有力推动着中国浪漫主义文学的创新发展。如果说,现实主义反映出一个国家民族对历史现实的认识深度的话,那么,浪漫主义则表现出一个国家民族的想象能力和水平,显示出想象的创新力量。二者互为关系,不可或缺。事实上,文学想象力乏力的问题显示创作品质下降的颓势,正在困扰着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从这个层面上说,中国文学想象力的提升,比任何时候都值得期待。《空城纪》的应运而生,勇敢承担起了这个大任,以一部作品之力,表明中国文学的想象力,并没有缺失,还在苦苦守望,“像一个没有头颅的汉代士兵/依旧坚守着阵地”。

文学反映历史,动力来自时代。什么样的时代,就会写出什么样的历史。历史的精神,归根到底折射出来的就是现实的精神、时代的精神。我们正处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时代,经过40多年改革开放和现代化高速发展,这个伟大的复兴进程已经不可逆转。中国已经摆脱了积贫积弱的思想格局,以一种自信开放的眼光看世界,以先进的文化思想与世界对话,发展出全新的世界关系,形成自己的世界话语主动权,以及世界的思维格局。因此,一个能够走向世界的国家反而更加重视和珍惜自己民族的历史,更加需要和渴望一个民族历史精神的强有力的支撑。很显然,《空城纪》的历史精神正是有时代思想的基座,才打开了自己的宏大格局,在西部荒原的6座遥远的历史空城里寻找到当代思想的坐标,展开了自己大开大阖的历史叙述。不能不说,《空城纪》感应到了时代,并在历史的深处,与我们伟大的时代发出了共鸣。

我们同时面临着一个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时代。从现实发展看,这种变局有越演进越复杂、越演进越剧烈的趋势,把世界的命运推到了十字路口,严峻地考验着人类文明的发展。作为一个以五千年历史,曾经为人类文明发展做出重要贡献并继续做出重要贡献的中华民族,正在承担起时代的责任,主动应答时代之问、世界之问、人类命运之问,积极寻求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应对不断演进的大变局,创造人类美好的安全的未来。中国的方案正是通过“一带一路”的实施,以新的方式连接起各个国家,建立一个开放包容、互联互通、共同发展的世界。共建“一带一路”源自中国,成果和机遇属于世界。尽管道路艰险,中国仍然充满信心,扎扎实实向前推进。有意思的是,《空城纪》所描写的西域6座城市,正是两千年前开辟的丝绸之路上的重镇,像一颗颗明珠,镶嵌在这条通往中亚各国,通往世界的商路上。汉、唐是中华民族发展的重要时期,丝绸之路发挥着不可估量的作用,6座城市的功大莫焉。如今,这些城市多数消亡了,被千年的风沙掩埋了,变成了一片废墟,但我们的心灵深处,还守望着一种敬畏。因此,文学在精神文化上复活这6座空城意义重大,讲述远古的故事,向历史的废墟致敬。同时,创造一个新的时空,把古代丝绸之路与新时代的“一带一路”精神血脉连接起来,把世界的共同命运连接起来。

最先接受时代信息的并不是文学,而是非常严谨细致、依靠证据而不依靠想象力的考古学。一个伟大的时代,必然更深地认识考古学的价值。实际上,也许是考古的发现,传递出来的信息,启示着新的时代。100多年来,西方的探险家、考古学家打开了西域神秘之门,而新中国成立以来的中国考古学家们的科研成果,更是为文学的想象提供了浓厚而广阔的空间。一个没有想象的学科,带给文学的是具有创新意义的最丰富的想象。一座古城的复活,与其靠文学,不如说靠考古学。这一点,《空城纪》非常清楚,也非常尊重,因此,在每一则充满想象的历史叙述之后,都会把故事拉回现实,沿着考古学家们的足迹,探访真实的古城遗址,延伸着历史的故事:“我们探访了汉仑头国的古城遗址,这座古城在当地的现代名称,叫作奎玉克协海尔古城,此外,唐代的拨换城,大石城,据史德城,乌垒州城、通古孜巴什城、唐王城,这些唐代史书中出现的城堡,我们一一探访。如今,它们是一个个的夯土废墟,空城遗址。”

时代之精气,最后凝聚在才华横溢的作家身上,迸发出文学的激情,创作出一部与时代相称的小说作品。邱华栋正好就是这样一个作家,《空城纪》正好就是一部这样的作品。他从小生活在新疆,常年与千年古城废墟为伴,听惯了风沙吹过的历史的回声。《空城纪》后记作家自己称:“那些人去楼空的荒芜景象,引发我不绝如缕的文学想象。”“在面对西域古城的废墟,就更有了沧海桑田,波诡云谲的复杂感受”,“于是,我为这个世界命名‘空城’,就是想复原这些废墟。”作家当然知道,他的心灵与这些千年废墟有了一种文化血脉的联系,共同创造了一种情怀,一种气质,一种品格以及一种灵魂,已被深深地打上了浪漫主义精神烙印。唯有这样的作家,在如歌如泣的诉说中,成为空城满血复活的第一人。

没有人气、没有花木、失去水源的城市,很快就会变成一座座风化的死寂的废墟。然而,有一种东西令人难以置信地顽强保留下来了。这种东西,历经自然和人为的磨难,大部分都损失掉了,只有一小部分有幸留了下来。就这一小部分,就足以成为西域复活的生命源泉,就有资格成为一片生命的绿洲。没有错,我们是在说西域灿烂的文化和精美的艺术。古代西域的生活消亡了,但艺术却保留下来了,哪怕只剩下幸运的一小部分,也传递着当年繁荣昌盛的信息,透露着社会生活风土人情的证据,保存着一座城池的历史密码。某种意义上可以说,《空城纪》就是解读分析这些信息、寻找这些证据、破解这些密码,仿佛穿越漫长的历史时空,神奇地想象着千年以前的故事,才如此富有浪漫魅力。与其说是复活西域古城,不如说在复活西域艺术。作为一部浪漫主义小说,没有比破解古代艺术密码更令人陶醉了。

“我最喜欢的,就是细君公主留下来的那把汉琵琶。满月形的音箱里发出来的是草原上月亮点染后的奇妙的琴声,是月亮本身的光华普照夜晚大地的清音。”“随着琵琶曲的弹奏,我进入了春夏秋冬的四季轮回里,进入想象那芦苇开花,被风吹散之后飘散在大地上的轻柔里,进入千万匹骏马在河谷中奔腾的景象里,进入特克斯河的近景和乌孙山逶迤而去的远景里,进入母亲带着孩子奔跑在草地上,男人和女人骑着马互相追逐和亲昵的场景中。”《空城纪》的第一部分“龟兹双阕”,就大段大段描写古龟兹国的歌舞、音乐和乐器,描写宫廷欢快的艺术活动,“那天晚上《霓裳羽衣舞》的演出,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演出,没有之一,就是唯一”。这些大段大段的描写,持续展开,构成作品想象西域特殊的文化氛围,由此奠定了整部小说浪漫诗意的节奏基调。第二部分“高昌三书”写的是西域的“三绝三通”,作品通过“帛书”“砖书”“毯书”的故事,继续保持基调的高昂激越。“筚篥发音清亮、悲凉、音高而挺拔,吹奏起来让人肃然而起,内心会突发悲情。我学着吹奏高昌筚篥乐,曲子欢快而有节奏,感觉是黄沙漫卷,苍凉悲伤。”在“尼雅四锦”“楼兰五叠”“于阗六部”等章节的文化故事强有力的推动下,“敦煌七窟”终于完成了六国文化的复兴,构成西域文化的一个整体,使作品的基调助力情感冲向的高潮:“晚霞的千万道金光在山间闪耀,就像是佛陀的光芒化为灿烂的云霞从山的背后放射出来。那个瞬间,我彻底被震撼了。我感觉到这里是神圣之地,是我可以忘却尘世的烦恼,斩断情丝之处。那万道霞光,难道不是指引我在这里停下来的智慧之光吗?难道不是沐浴我的启示之光吗?”

文化密码也许还需继续破解,但我们读“敦煌七窟”里的那些佛教故事,更能体悟作品重新解读佛教文化的用心。作品描写的西域六国,在消亡前多数都崇尚佛教。佛教从印度传入中国,是否先在西域找到落脚点,我们也许还没有证据,但在西域曾经形成一个繁荣发展的局面,创立了一个个佛国,却是不争的事实。从《空城纪》的描写里,多数艺术发生与佛教文化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佛教文化的盛行深刻影响了西域艺术的发展,甚至可以说在相当长历史时期里,西域统治文化就是佛教的文化。“古代龟兹国是一个佛国,伊斯兰化是唐代之后的事情。这里的佛教文化遗存虽然遭遇了千年以上的连续破坏和覆盖,但依然放射着不灭的佛教光华。”“李隆基听了《婆罗门曲》很喜欢。”“它实际上是经过龟兹乐改编过的佛教音乐。当年我在龟兹的时候就听过《婆罗门曲》,这首曲子本来具有的佛教元素,现在由皇上亲自加入了道教元素,就具有了更深广的内涵。”“高昌国寺庙林立,麹文泰兴建民王家寺庙的佛塔,成为高昌国内的标志性建筑,从城内的任何一个方向看过去,都能看到佛塔的身影。”前去西天取经的玄奘和尚,经过高昌,在“大寺中升座讲经”,认为“国王陛下是个向佛之人,我佛慈悲,因此,国王也是慈悲之人”。“我得知魏国皇帝拓跋焘受到道人的蛊惑,开始灭佛,我就准备着大魏的可能来犯,因为凉州、楼兰都是尊崇佛教之地。”“行像节是于阗八大护法神的走街仪式。这个行像节十分盛大,这一天是于阗最庄严最热闹的一天,街上佛像走动,庄严又热闹,于阗国以这种方式礼佛,也以这种方式祈祷于阗风调雨顺,万民和谐。”敦煌更是典型的佛国。敦煌石窟艺术展现了西域佛教文化的前所未有的辉煌,也是世界宗教艺术的灿烂的宝库,人类文明的一座不可复制的高峰。

《空城纪》显然没有忘记,文化艺术只是现实的反映,折射出来的是真实的时代历史。文化艺术背后,是西域严峻的现实斗争和坎坷的命运,经济社会的矛盾冲突决定了文化艺术的形态和本质。就算作品带着令人神往的浪漫主义情怀,却也能清醒正确冷峻地把握历史观。因此,在赞美西域文化艺术的同时,真实反映古代西域经济社会生活,努力揭示出现实矛盾冲突。

在作品描述里,西域生态环境的矛盾,其实在千年以前就相当剧烈。人类生存环境日益恶劣,“一过阳关向南走,眼前的大道变窄了,前路蜃气浮动,显得更加苍茫,树木和青草变得稀少,戈壁和荒漠逐渐扩大。再往前走,就是鸟都不拉屎的地方了”,事实上,越往前走,鸟不拉屎的地方更多,人的生存更加困难、斗争更严峻。西部人民就是在这种越来越不适合人的生存的生态里,创造了人的生活、人的世界。

作者深刻认识到,连绵不断的战争才是破坏西域现实,改变西域历史的根本性因素。战争具有难以估量的破坏性,但历史却也通过战争向前推进。血与火、刀与箭、铁马金戈、死亡与杀戮在这片土地不停地上演一幕幕历史的活剧,展现出中华民族发展最重要的千年的历史命运和时代风貌。作品用相当的篇幅描写了朝代的更替、国家利益的冲突、民族的生存矛盾以及宗教之间敌视排斥所产生一场场残酷血腥的战争,刻画了一个个殊死战斗的场景。“只见唐军前军阵营中擂动战鼓,战鼓声沉闷而巨大,仿佛要把天都震塌下来一样”,“节奏缓慢但震撼人心,谁听了都会心惊胆战”;“苏毗人和我们打仗的时候确实十分凶猛,手里拿着巨大的棒子,棒子的顶端绑着尖利的石头,一下子就能把我们的脑壳砸烂。他们打死了我们的士兵,还要把脑袋割下来,割掉头皮,挖掉脑子,把头骨做成喝水的碗,用羊皮绳子穿着挂在自己的腰上”;“一股黑风从西面刮来,一队队手持利刃的凶徒,从西面而来。他们前来攻打于阗国,将于阗信仰佛教的僧人信众赶尽杀绝”。

《空城纪》写战争的严酷性,与佛国的西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突出了佛教的慈悲为怀,并非过度美化宗教,而是试图从古代佛教思想中提炼出西域人最朴素且具有进步意义的和平主义意识。人类无力应对人类自己发动的战争苦难,必然在精神上找到寄托,祈求上苍的保佑,宗教在这样一个战乱的年代,满足了人类的精神需要。然而,能够认识到越是战争年代,和平主义则应当越是坚定,则是一种更为深刻的思想,透着进步的意义。西域佛国做出了榜样,体现了自己的历史价值。战争与和平在西域贫瘠而艰难的大地上剧烈冲突碰撞上千年,也碰撞出悲壮的历史和伟大的精神。经过作家的心灵,更是碰撞出作品的时代主题:佛国的历史终结在硝烟和风沙之中,但朴素的和平意识却化为一种精神坚强地延续下来,启示着当代的和平主义。人类不管陷入多大的灾难,和平发展才是根本出路,才是正确之道。和平发展召唤着人类更美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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