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朴、曾虚白父子文学创作传承演变规律及其动因探究

作者: 董卉川 张宇

曾朴是晚清小说第一人,以《孽海花》闻名于世。曾虚白作为其长子,被曾朴寄托了传承衣钵的厚望。曾朴让曾虚白从《庸报》辞职,借助于自身的名望、人脉、资源,父子二人于1927年创办《真美善》刊物,两人对于文学有着明确的主张与偏好,受法国文学影响颇深,共同推崇“真美善”的文学主张,并以刊物为中心聚集起一批“真美善”作家群,被时人目为中国的“仲马父子”。相比于曾朴研究的盛况,曾虚白研究却十分稀少。杨义、吴福辉、陈子善等人简要地概述过他的小说,而薛家宝、赵鹏、李雷等人在研究中国现代唯美主义小说时,对于曾虚白的小说也只是做了简单的考察①,杨联芬②、王西强考察了曾朴、曾虚白父子的文学活动,但并没有对曾虚白的创作进行细致的审美分析③。祝宇红关注到曾虚白的神话小说,但并未关注到其他作品④。因而,探究父子之间的传承与演变及其内在动因,不仅能够凸显两人的创作特色,更能发现时代变动的文化轨迹。

一、传承:曾氏父子的文学理想

曾朴、曾虚白父子一起,借助开出版社、办刊物、译介作品、文艺创作等活动,力图在上海打造一块独特的文化公共空间,获得公共话语权,“造成一种法国式沙龙的空气”⑤。以曾氏父子为中心的沙龙,团结了一批作家如邵洵美、徐蔚南、绿漪、傅彦长、张若谷、叶鼎洛、孙席珍、崔万秋、顾仲彝、马仲殊、谢康、朱雯等人,借由创作、翻译和批评等活动,积极参与中国文学现代化转型的理论探索与设计,构成了一个有独特审美取向和文学追求、有组织方式和稳定的活动范围、有一定凝聚力的“真美善作家群”⑥。

曾氏父子有意借助《真美善》杂志进行文学观念的推销,借助于“编者小言”“编者弁言”“卷头语”“末一页”“编者报告”“编者讲话”等积极进行文学理念的表达,仅通信就有25篇。在第一卷的《真美善》中,父子二人的创作和译介占据稿件来源十之六七,体现出鲜明的“同人”性质。

曾朴所撰的发刊词,是一篇极有力量的文学宣言,系统阐述了“真美善”的理念。“真美善”原是法国浪漫主义文学标榜的口号,但父子二人并不以此自缚,而是将“真美善”作为文学创作的目标。真是指情感之真,“作者把自己选采的事实或情绪,不问是现实的,是想象的,描写得来恰如分际,不模仿,不矫饰,不扩大,如实地写出来,叫读者同化在它想象的境界里,忘了是文字的表现,这就是真”。美“就是文学的组织。组织是什么东西?就是一个作品里全体的布局和章法句法字法。作者把这些通盘筹计了,拿技巧的方法来排列配合得整齐紧凑,……自然地显现出精神,兴趣,色彩,和印感,能激动读者的心,怡悦读者的目……”而善“就是文学的目的。……不论政治上,社会上,道德上,学问上,发生变动的影响,这才算达到文学作品最高的目的;所以文学作品的目的,是希望未来的,不是苟安现在的,是改进的,不是保守的,是试验品,不是成绩品,是冒险的,不是安分的;总而言之,不超越求真理的界线,这就是善”⑦。

真是文学的“体质”,美是文学的“组织”,“善”是文学的“目的”。这一主张,从本体、文体、标准、目的等入手,较为全面地建构起一种现代的文学观。曾虚白在《一服兴奋剂》中把“真、美、善”三字方针概括为:“我们所定的目标一是做群众的文学,二是维持种族的个性,三是在调和一致里显现美的印象。”⑧这里,曾虚白将语言、民族的因素纳入其中,显示出“真美善”理念的包容性和生产性。

如何才能实现“真美善”的文学理想?曾氏父子希图以刊物为阵地,通过翻译作品、创作推介、文学批评为之造势,目的便是要改革文学。“既要改革文学,自然该尽量容纳外界异性的成分,来蜕化他陈腐的体质,另外形成一个新种族。”⑨具体而言,“改革文学”的步骤,第一是要划定文学的文体种类和范围;第二是要改革语言文字。“我们主张改革文学,第一要发扬自己的国性,尊重自己的语言文字,在自己的语言文字里,改造中国国性的新文学。”⑩改革语言文字,用“解放的,普及的,平民的”白话来创造明白易懂的“真的平民文学,真的群众的文学,真的‘艺术为人生’的文学”11。他主张文学语言的“调和同一致”,即“应该用文言的一致用文言,白话的一致用白话,不可自乱了界线”12。

为此,曾朴立了几条标准用以改革文学:“(一)在对话内,绝对不许混入文言。(二)在写景或叙情的语句里,不许叠用文言的形容词。(三)不模仿日本文法,在一句里连用许多‘的’字。(四)不用古小说或古曲本里已废的俗语,如‘干鸟事’,‘兀的不’等等。(五)不拿外国字搀入,作隐名的替代,如T城V镇E君等。(六)叹词必要有根据,不用已废的。”13这一语言改革的主张,有其深刻的文化用意。曾朴试图以语言革新推动文学变革,从而实现思维方式的现代转换,是“五四”新文学革命的余绪,但却显得有些尴尬和错位。一方面,其文坛分量与影响力已完全无法与新文化运动之初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等名文相提并论;另一方面,在文坛开始集体左转、文学革命走向革命文学的转捩点,曾朴却重提语言文字改革,难免无法融入时代的主潮,也最终无法免除被边缘化的命运。

曾朴希望将沙龙文学从精英分子的高雅文会扩展开去,让更多的普通民众也有参加文艺讨论的机会,借以发展“平民文学”,进而影响民众,最终实现化育人心的文化启蒙目的。不过,从实践结果来看,沙龙文学始终无法变为真正的大众文学,团结在曾朴父子周围的,仍然以唯美派作家为主,“真美善”的文学理念,最终成为圈地自萌、自娱自乐的小众标签。

二、演变:曾氏父子的创作考察

曾朴、曾虚白长期浸淫于欧美浪漫主义、唯美主义文学,父子两人翻译了法国的戈蒂耶、果尔蒙、波德莱尔、皮埃尔·路易,英国的罗塞蒂、王尔德、乔治·摩尔,意大利的邓南遮和美国的爱伦·坡等作家的作品,推动了浪漫主义、唯美主义思潮在中国的传播。父子两人的作品,显示出一定的精神传承,通过对心灵之真、情欲之美、道德之善的书写,表现真美善的文学追求。不过,父子两人对于法国文学的文学接受仍然表现出鲜明的差异。曾朴推崇浪漫主义,追求为人生而艺术;曾虚白高举唯美主义,更多地倾向为艺术而艺术。

对于情感的细腻捕捉与心理世界真实呈现,是曾氏父子的拿手好戏,也彰显出新文学的“情动”转向,“五四小说表现题材挺窄,真使五四文坛显得绚丽多姿的,是故事,而是作家的这种独特的感觉”14。在《鲁男子》中,曾朴由《孽海花》时期的“史笔”转向“诗笔”,由社会史的建构转向情感史的描摹。《鲁男子》是“发愤著书”之作,敏感热烈、离经叛道的曾朴,自称“我的一生完全给感情支配着”15,作者将郁结心中多年的情感,倾泻而出,“由于侧重情感,所以描写情感的部分,都是真实的,几乎无半点虚假之处”16。鲁男子的原型便是作者本人,青年时期因为过度流露情感而错失了姻缘,以至抱憾终身,小说中鲁男子的恋人宛中的原型是丁氏二表姐,汤云凤则影射曾朴姑夫杨莘伯的侄女,因为追求自由恋爱,被逼迫而服毒自杀。正是基于这些惨痛的个人经验与内心最深层的创痛,小说因而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鲁男子是全部人生惨痛的呼号声;不是一个人的惨痛,是一般人同受的惨痛;不是一时代的惨痛,是无始以来不断的惨痛”17。梁实秋盛赞“这小说里面的情感如是真挚”18,苏雪林也称“一泻无余的烈火一般灼热”19。

同样的,曾虚白也将情感看作文学的内核,“文学的作品是情感的结晶,只有理智而无情感的作品,不能算它是文学”20。他指出,现代社会中,人的心灵受到种种的钳制,“铮铮铮的礼教,死板板的道德,严肃的国家,无情的社会,幸灾乐祸的智者,盲从瞎闹的庸俗,层层叠叠束缚他,形形色色哃喝他,禁止他宣露出灵魂的本相,于是他不得不忍受着种种苦痛,在人生的剧场上扮一个不是自己的傀儡”21。这种重压之下心灵的苦闷与灵魂的挣扎,正是曾虚白在小说中深入探索和积极表现的。《三棱》中,曾虚白对于质夫的精神状态有着细致的深描。质夫苦苦追寻“灵肉合一”的理想爱情境界,但却在倩娘和丽娟两人的撕扯下左右摇摆。他痛恨倩娘对自己的诱惑,但自己却也沉溺于这狂热的肉欲;他爱丽娟的纯洁,但又无法忍受禁欲的痛苦,甚至不惜以多次自杀威胁,换得欲望的满足。在愤怒、嫉妒、焦急、怨毒的感情中,质夫病倒了,在迷狂之下,投湖而死。在永久的平静中,质夫熄灭了欲望之火,余波散尽,一切归空。

曾朴的《鲁男子》,虽然也聚焦青年人的灵肉冲突,“肉体与精神的平衡问题确是当时孟朴最为关心之事,乃是小说《鲁男子》的主题”22。但其笔墨克制,重在情深。如第五章“灵与肉”就以朱、鲁二人论辩的形式集中展现了时代变动中的灵肉观。朱小雄是肉体爱的拥趸,认为“精神爱是肉体爱的开始,肉体爱是精神爱的结局”23;而鲁男子则是精神爱的信徒,“我以为精神爱固希望兼得到肉体爱的满足,然有时也有要增加精神爱的深挚,甘愿遏抑肉体爱,未尝不感到满足”24。鲁男子谨守礼教,却仍无法有情人终成眷属;朱小雄逾矩私会,不为族人所容,最终服毒自杀。全书最大胆的细节也只不过借梦描绘欢爱场景,“但久受羁弗的爱神,倏的解脱,展开双双肉翅在自由的云海里,谁还禁得住情波的奔放”25,细节一笔带过,可见笔触的含蓄婉约、温柔敦厚。曾朴将篇幅聚焦在两性情感中的纠结、担忧、猜疑、试探、误解等情爱心理的分析,缠绵凄恻,深得《红楼梦》精髓。宛中如林黛玉一般多愁善感,鲁男子则似贾宝玉,文弱莽撞;因为“画船”事件心生嫌隙,因为“偷吻”事件被拆散,两人无不是形销骨立、椎心泣血。而朱小雄、汤云凤的爱情虽然大胆热烈,但无法承受宗族的压迫,最终在激烈的反抗中殒命。小说中的爱情发乎情止于礼,虽有逾矩越礼,但仍然是纯乎一心,恩爱不疑。

相比之下,曾虚白的爱情小说弥漫着浓厚的“颓加荡”气息——对于肉体的崇拜,对爱欲的赏玩式描写与迷恋,是其唯美主义风格的突出表现。《三棱》哀感顽艳,曾虚白调用各种蛇、田鸡、癞狗怪异的现代性意象,细绘倩娘与质夫的性爱细节,以此象征两人畸形的不伦之恋26。这里的描写,于怪诞、丑陋、奇异中揭示人性的隐秘与幽微,也暗示出这种畸形肉欲最终会给两人带来毁灭。《苦闷的尊严》《贡献》等小说中,同样不乏对于性爱细节的铺陈。

曾朴开时代之先,实现了传统士绅的现代转型,《孽海花》集中表现出道德之“善”的关怀。《孽海花》气魄宏大,乃是中国小说现代转型的第一部,其中表现出鲜明的道德承担与启蒙用意。《孽海花》开篇“奴乐岛”的寓言叙事,到“专制国终撄专制祸”的讽喻描述,影射晚清朝廷的腐败无能和民众的愚昧无知,体现出革命主义的进步倾向。《孽海花》以金雯青、傅彩云二人情感为经,以社会为纬,编织出“近代中国方生未死之间的全部历史内容”27,“展开了晚清的社会。宫廷内的混乱,官吏的贿赂公行,对外国人的畏惧屈服,封建知识分子的醉生梦死,革命运动的起来”28,达到了谴责小说“揭发伏藏,显其弊恶”29前所未及的深度和广度。曾朴试图以秉笔实录之精神,在小说中把握晚清“文化的推移”与“政治的变动”30,《孽海花》中所表现的人物、事件以及思想的变迁具有相当的历史真实性。这种求真倾向奠定了《孽海花》的基本品格,也使小说引起了时人的广泛关注。

曾虚白在神话重述小说集《魔窟》中,将内心对于黑暗社会的愤懑投射到神话故事中,以尖锐的讽刺和悲愤之心刻写乱世众生相,塑造了一个充满丑恶、欺骗、罪恶的魔窟世界,表现出作者的强烈批判意识与现实关怀。“篇篇象征的色彩,含蕴着庄严的意味,深沉的悲哀,尖刻的讽刺,痛愤的诅咒,作者两眶热泪,一腔热血都融化在牛鬼蛇神的墨痕里。”31曾虚白的小说集中,有形形色色的社会各阶层人物,有因为被家庭压迫而无路可走终于自杀的年轻女性(《死飓》),有眼馋红烧肉没有吃到却挨打的女仆小翠(《红烧肉》),有从未关心过母亲直到母亲临死才觉醒悔悟的浪荡子(《赎罪》),有在战争中泯灭人性的士兵(《回家》),有因为金钱铤而走险最后丧命的店员(《躲避》),有孤苦无依、最后沦为大盗而被砍头的小乞丐(《法网》)……曾虚白有意效法梅里美,着意于书写曲折离奇的故事情节和性格特殊的人物,往往将人物推至一个极端情境,考察在社会重压之下人性的畸变,对于贫苦无告的社会下层,曾虚白表露出深切的同情与观照。在罪恶黑暗的社会中堕落腐蚀的人性,而忽视了“内心的改造”的个人,沉沦在这“魔窟”当中,亦会变得丑恶不堪,变成行走的魔鬼。对于这样的人,曾虚白给予了沉痛的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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