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消逝的生命光束

作者: 孙甜鸽

《回家:在韩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遗骸归国纪实》(以下简称《回家》)于2023年12月在辽宁人民出版社出版,这是一部意义非凡的纪实作品。作者李舫历时3年,遍访退役军人事务部、外交部、抗美援朝烈士陵园等多个部门,走访健在志愿军老兵及多位烈士亲属,整合大量一手资料,形成了一部首次完整记录在韩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遗骸归国的纪实作品。图书以“回家”为名,以时间为线,从“待我回家”到“代我回家”再到“带我回家”,回溯了70多年前的风起云涌与壮怀激烈,抒发了70余年来祖国人民对于英雄的牵念。该书入选中宣部2023年主题出版重点出版物、“十四五”国家重点出版物出版规划项目、“2023年度中国好书”名单,是一部兼具史料意义与文学价值的纪实力作。

1953年7月27日抗美援朝战争宣告结束后,出于当时制空权方面的被动及其他现实情况,大量烈士遗骸不便跨国转运,被就近安葬。2000年后,更多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遗骸在韩国的阵亡韩军与死难者遗骸发掘工作中出现。时间默然逝去,英烈们依然身埋异乡,牵动着国人的心。2013年6月27—30日,朴槿惠访问中国,中韩双方达成在韩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遗骸归还意向,在韩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的归国之路自此开始。这是一段承载了太深重思念与等待的历史,通过战事缘起、战场刻画、烈士伟绩、遗骸确认、国祭仪式,作品记载了志愿军烈士遗骸回家之路的艰辛与波折,致敬了抗美援朝历史中的牺牲者与贡献者、烈士遗骸归国工作的付出者与坚守者、伟大抗美援朝精神的继承者们,书写了一段追思英雄与致敬先锋的国史。

作者李舫于历史领域素有热情,在其手笔下,历史成为个人精神自由拓展的参照物,她常以随心漫游的状态穿梭于古今中外,或造访山川大河,或思索人文天下,笔锋多飘逸华美。《回家》在题材上仍然延续了李舫对于宏大历史与人之向度的追求,但写作基调和情感内蕴的转变,促生了该书更为厚重的生命意识。作为一本记录在韩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遗骸归国事迹的纪实作品,全书资料翔实,结构整饬,情感丰沛,通过对历史与生命的全方位观察、文学性建构、辩证性思考,再现了抗美援朝战争中英雄的生命痕迹与烈焰意志,肯定了作为历史躯体的人的精神品格,激发了读者在家国叙事的血脉联结中的历史信念。这样一本纪念亡者的作品自然是关乎沉默伤痛的,但在哀悼之下,作品还蕴含着深厚的情感能量与超脱的生命立场,贯穿了生死与时空,在读者的心灵中引发了持续的震颤。在作者的写作生涯中,《回家》凝缩了其大量心血与情思,是一种历史视角的扩展,也是一次写作风格的沉淀,丰富了她的书写方式,开启了“文化写作”之外的“生命写作”,对作者和读者都是一本捧来犹重的生命之书。

一、在历史中辨认不朽的面容

在炮火与硝烟偃息之后,伤痛与思念成为抗美援朝战争的尾音,新生的共和国迎来了和平,也远去了无数最可爱的人。自1953年开始,志愿军各部队陆续启动烈士遗骸的搬运与陵园修建工作,2014年3月28日,首批437位在韩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遗骸归国,一项围绕着铭记的工作就此展开。这是一项关乎人民思念的事业,也是一项关乎历史确认的事业。本书亦承载着这样一种情感与使命。

生命是存在于历史结构中的能动力量,历史也是借由个体积累而成的存在,两者之关系正如星点与星空。战争作为社会生活的特殊状态,直接显化出个体的生命事实与历史进程的结构性关系,即人在战争中以最直接、最完全、最壮烈的方式完成自身及历史的建构,对历史的辨认与言说亦应回归人本身。人民史观的基本要求是,肯定人民作为历史创造、变革、前进中的主体地位,珍视生命应是人民立场中最为根本与深沉的坚持,这是拒绝消隐个体生命重量的历史观,是具有高度人民情感与人道主义关怀的历史观。1955年,毛泽东题写“人民英雄永垂不朽”,告慰无数为人民事业奉献生命的英烈。2020年10月23日,在纪念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大会上,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伟大抗美援朝精神跨越时空、历久弥新,必须永续传承、世代发扬”。抗美援朝战后我国一直致力于阵亡烈士遗体的归国事宜,以承诺、思念接续着70年来未完成的事,热血不曾冷却,情感不曾中断。《回家》所记载的正是悲壮战争历史后的情感史和生命史。

“让生者有那永恒的爱,让逝者有那不朽的名。”从对深埋他乡的无名氏之命运追溯而起,作者深入历史的时间隧道,在回顾抗美援朝战争全程之际,将镜头放置在参战的个体身上,在风起云涌的国史页册中,缓缓打开了一份沉重的历史名录,从数字与姓名的字里行间看到无数鲜活的面容,触摸到生命的铮铮回响。197653是这份历史卷册的醒目数字,这是现确认抗美援朝烈士人数,其后排列着一些静默的姓名。姓名是个体存在的独特标识,是烈士身份确认工作的重要任务,也成为写作的主要线索。从第一章“无名”到第三章“出征”,烈士名录的陈列与次第展开的人物故事逐渐擦去了这份历史名册的灰尘,一些耳熟能详的名字与背景故事成为叙述的重心,烈士身份资料占据了书籍的相当篇幅,如罗盛教、杨根思、黄继光、毛岸英、王学风、伍先华、邱少云等。个体背后的家庭、时间、等待令名录变得有万斤重,在折叠的历史卷册中生命的厚度被逐渐展开。作者在面对烈士名录时关于姓名的想象令笔者记忆尤深,“正星,像明亮的星星一样正在升起;岳松,高高山岳上的一棵青松,玉怀,‘发兰音以清唱,操玉怀而喻予’……”①她想象着姓名中所蕴含的可能故事与人生期许,那是一种关于人之存在的注视与遐想,对灵魂的辨认与靠近,平静中却深蕴绵长情怀。

“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②以人为焦点的历史观察,落脚点在于人之阐释上,包括人在历史环境中的生命感受与品质发现。正是出于一种完全的人的观察视角,作者完成了人与历史的一种结构性理解,为抗美援朝史提供了更具感性的人本主义进路。

书中记述了许多烈士故事,在纪实性呈现英雄事迹时,近距离表现了战争环境中人的生存与选择,让英雄的形象真实可感。在战争这个特殊环境中,人作为主导者、参与者、承受者,其行为能量被完全放大,人的韧性、人的意志、人的信念、人的情感等在其中得到最大程度的显化。在战争场域这个钢铁熔炉中,作者的笔触也告别了文化景观中逸然的古道天风,转而刻画人在极端环境被锤炼、被破坏、被塑造的过程。这个“人”包括指挥员、普通战士、后勤供给人员、战士的家庭成员等一切围绕战争的存在,他们在生死一瞬中表现出决然的勇气,在危急关头表现出超然的智慧,在长久的坚守中表现出的顽强坚韧共同构成了抗敌的精神护盾。这样一种对人的近观与价值之发掘,以感性的方式唤起了我们最感同身受的理解与心境,对残酷战争中的人性光辉有更深刻的感触。

个体故事与战事行进的详略穿插又构成了集体和个人的关系书写,形成了观照历史环境中人物行为指向的精神网格。上至指挥者,下至战士,职责身份虽有不同,人物光芒却相互辉映。他们从不同角度完成着集体精神指归,为了当时的中国与邻壤之安危,为了驱除强暴保卫和平。“出征”“北国”“铁原”,这些章节名称不止作为时间线上的记事绳点,更是不同主题的历史意象,是无数个体在关键时刻所作出的爱国行为集合,是夹杂着使命、离愁、担当、勇气、韧性等诸多要素的历史集成。

历史总是一个被建构的共同概念,其价值走向与情感认可来自细节的保留,遗忘了细节就是遗忘了全部。此书的意义即是为了铭记在抗美援朝战争中做出贡献的一切英雄,让历史纪念不止成为一种仅关乎时间与概念的哀荣,而是要铭记生命在推动历史中的全部痕迹价值,感悟人民之于历史的创造伟力。如作者所言:“关于抗美援朝,我们最早读到的就是魏巍的《谁是最可爱的人》,邱少云、黄继光、杨根思这些闪光英雄的故事我们耳熟能详,但这背后有无数人支撑着这些英雄,特别是那些无名英雄。如果画一幅英雄群谱,有了这些无名英雄,这个英雄群谱才完整。那些千千万万的无名英雄支撑起这场伟大的胜利。英雄虽无名,但祖国没有忘记,人民没有忘记,历史没有忘记,当祖国陆续接这些英烈遗骸归来时,那场战争才慢慢画上句号。”③本书纪实性、人文性的书写为读者理解抗美援朝战争提供了细腻的进路,对于今天全局性认识战争的历史意义、领导者的决断和智慧、英雄的大无畏精神,以及中国之于和平所付出的代价都深有助益。

二、历史与想象间的文学性舒张

在韩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遗骸归国历程自成一部沉重的历史,生命的消亡与政治的起伏奠定了这段历史的冷峻底色,时间的尘霜与记忆的碎落又增加了这段历史书写的难度。作者在三年追踪采访的基础上,以情感梳理史料,以想象延展叙事,依赖文学性手法张弛调度,完成了对于一段历史的事实尊重和精神镌刻,在纪实与寄情间达成了平衡。

“回家”主题的妙用是整部书的灵魂所在,这一质朴且富有温情的语词,不仅概括了志愿军烈士遗骸归国的事迹,也是重构整个抗美援朝历史精神线索的关键。全书沿着志愿军烈士从“待我回家”到“代我回家”再到“带我回家”,贯通了时间,连缀起以志愿军战士为主体的叙事线索,交代了伴随战事发展前线后方所共同做出的努力,记录了志愿军战士英勇献身的壮烈事迹及遗骸归国推进过程,包括中韩关于在韩烈士遗骸归国的破冰谈判,志愿军烈士遗骸迎回和安葬仪式各项工作的设计与协调,遗骸迎回和安葬仪式现场一幕幕感人的场景,志愿军老战士、烈士亲属对烈士的怀念之情等,使深埋在过去与发生于现在的事件得以衔接。

“回家”不仅概括了一段历史,更是一个具有深刻意义的历史返观视点。家有丰富的含义,是一个寄托身心、信念之所在,对于曾经离乡征战却最终魂滞异国的志愿军烈士而言,“回家”意味着回归母国安身故土,这是回家最直接的含义。同时,围绕着抗美援朝战争的发生,在后方及后来漫长时间中承受离别与伤痛的人,以及在心中崇敬怀念英雄的人们,他们的心灵也朝向着安宁,这在某种意义上也成为一种精神的“回家”。因此,“回家”也作为一个文学性建构手法,不仅为历史事件提供了必要的时间结构,也支撑起过往与现在人们不断的精神纽带,把不同时刻、不同身份的人们的生命联结到了一起,将这段历史的焦点转移到人的身体与精神之安顿,叙事因而整体披上了温暖的色彩。

以想象与情感作为历史的补余是本书文学建构性的另一表现。历史在时间维度中往往欠缺着连续性和细节,抗美援朝战争开始距今已74年,时间久远,亲历过战事的人大多已不在,幸存的少数志愿军老兵也都年事已高,对历史的复原存在大量的缺失与遗漏。在有限的史料中,借助想象完成细节的补充与丰满就成为书写必要的途径。作者曾言:“在历史学家不能及、无所及之处,让历史的细节变得更加丰盈丰富丰美,恰是文学家存在的意义。”④这一手法首先表现在对战争场景的构建与战斗过程的再现中。在史料基础上,老兵的回忆与描述成为一个核心片段,作者由此延展出对于战斗过程的连贯想象,如对铁原阻击战的刻画。此外,作者还利用想象灵活调动着时间镜头,在线性的历史影像中插入着创造性的图景,即时间的蒙太奇手法,这也是本书写作上的一大亮点。如在“北望”一章中,从青春时代在海淀读书的时光跳转到2013年6月29日韩国总统朴槿惠发表主题演讲,达成将在韩志愿军烈士遗骸归还中国的意向。这是一个自然的过渡,是个人生活记忆与大事件的历史串联,是两个时间点上的空间印象合并。最令笔者记忆深刻且感动的是作者的一个梦,一个魂穿长津湖战役的梦。在“墓园”一章开篇中,作者在去往沈阳抗美援朝烈士陵园的前夜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她成为冰雕连中的一员,亲历了那冻结在坚冰严寒中的血战与血性。“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这是一个长期伏案与神伤情动的必然结果,作者自言同样的梦做过不知多少次,每每掩卷痛哭,泣不成声。梦境的真实几乎模糊了历史和现实的界限,情感在此几乎消除了蒙太奇的痕迹,成为叙事意向变化的自然连接。情感的介入也调和着史料的冷硬,不仅起到叙事缓冲的作用,也辅助着叙事层面的转移,促成了纪实性和文学性的有机交互。

对比想象完成了对历史内容的补余,情感则成为主观建构行为上的整体价值折射,是作者作为一个感性的参与者、记录者对于历史的深度触摸。不过,这种建构却具有一个基本前提,即以尊重历史的真实与客观性为首要原则。想象与情感在一个适当的尺度中展开,在史料的空白处起到适当的补充作用而非喧宾夺主,这一尺度一方面基于历史题材与纪实文学的特性要求,一方面也是作者对于自己写作笔触的自我要求。

抗美援朝战争对于我们是一页伟大与沉重并在的历史,在书中大量的文字与口述资料中,战争的惨烈与残酷细节可见一斑。当生命的脆弱与坚韧以最直接的方式,沉默而振聋发聩地存在时,对其书写避免过度的渲染,真实而忠诚的描述便是无言的尊重。本书实践着这样一种庄重的历史态度,它的贡献首先在于充沛、翔实的史料呈现。同时,沉静不意味着无情,在《回家》的后记中,作者写道:“三年来的采访和写作让我肝肠寸断。我怕下笔太重,惊扰了烈士的英魂,又怕下笔太轻,描摹不出他们惊天动地的往昔。”⑤在忠实记录与情肠触动间,作者常选择通过一些抒情性的自然描写释放心中情感,既有效保持了情感的克制与内在张力,又充分发挥了其“定场镜头”的写作特长⑥。如“北国”一章对于北方风光的描绘,笔力苍劲,笔致流畅,写出了辽阔北地的直树高天中,时间与劲风所留下的历史回响。作者将怀念与思索化作深望,附着在这些历史的见证物上,别见天地苍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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